第44章 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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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文山殿。
周同塵獨自跪在祠堂裏,雖然底下墊了蒲團,但膝蓋還是火辣辣的疼。
——該死的,這都什麽時辰了,竟然連口水都不送來。周同塵早上上朝走得急,來不及吃飯,下了朝回家之後又見著了遮月侯死皮賴臉送來的禮物,激動之下“頂撞長輩”被罰進祠堂,從裏頭跪著到現在,一口飯都沒吃過,現在他是餓得頭暈眼又花。
應該沒有人會相信,文山殿的周氏的長子長孫,不僅不是什麽錦衣玉食,還是三天兩頭動輒打罵,動家法、跪祠堂,甚至連飯都吃不上的可憐蟲。
他吸吸鼻子——姐姐說得對,自己也許不該回周家淌渾水,文山殿早就沒了他姐弟二人的容身之處了。
可他又不甘心,明明自己才是嫡長子,明明年少有為的是自己,為何要由著他那群庶弟庶妹們把家業給分了去?他與他姐姐,一個在文山殿,一個在無名宗,都要拚出一片天地來,好叫那些人誰也不敢小瞧他們姐弟。
但他真的好難受。周同塵想起了周和光,姐姐閉關還順利嗎?列祖列宗保佑,可一定要讓姐姐成功破境,我都在這裏跪了一天了……
就在周同塵虔誠的給牌位們磕頭的時候,文山神君進來了。
老人上了香,在他身旁坐下:“塵兒,你在拜什麽呢?”
“回祖父,孫兒拜的是周家的列祖列宗。”周同塵規矩道。
“那你求什麽呢?”老人又問。
“求文山殿風雨不倒,榮耀千年;求祖父健康長壽,平安順遂。”少年低聲道。
老人點點頭:“就這些?”
周同塵垂首:“是,就這些。”
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周同塵的嗓子已經啞了,文山君聽著,也沒有半點憐惜的意思。
“今日之事,你可知錯?”
“孫兒不知。但遮月侯絕非姐姐良配,還請您三思。”周同塵再拜。
“你們姐弟兩個倒是懂得互相扶持,”文山君道,語氣卻不像是在說自己的孫輩,“那你又是怎麽想的呢?總不能是因為光姐兒一句話,就想著推了這門婚事。就算她日後能接任宗主之位,遮月侯夫人,也不算辱沒了她吧?”
“長姐婚嫁之事,原本不該我這個做弟弟的置喙。”許是因為多說了幾句話,他嗓音沒有那麽難聽了,“可姐姐是您的長子長孫女,又是文山殿嫡女,所以她的婚事與文山殿息息相關,故而孫兒不得不管。”
“哦?說來聽聽。”老人眉頭聳動,似是頗有興致。
周同塵咽了口口水,定了心神,才繼續道:“姐姐是文山殿的女兒,也是無名宗的弟子,因此婚配之人應與母家有所助益,也不能違背師門道義。而遮月侯雖有爵位,近年來生意也愈發好,但這些終非長遠的利益。雲都與南溪始終是陛下的眼中釘肉中刺,他怎會允許邊關守將與帝都內臣結親?”
“可如今陛下不豫,我周遠宜的孫女想嫁誰,他管不了了。”老人擺擺手,渾濁冷酷的目光直射周同塵。
“祖父……”周同塵萬萬沒有想到老人會這麽說,“您這是什麽意思?”
“那你呢?和太子、還有那小上神混在一塊兒,又能闖出什麽名堂?”老人神色嚴厲,說起話來仍是中氣十足。
“太子乃中宮嫡出,眾望所歸,孫兒跟著他有何不可?”周同塵堅持道。
“好一個眾望所歸,”老人起身,悠遠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牌位——他文山殿,乃是開國輔運之臣,“你所求的,不就是我這個位置麽?你跟在我身邊,等時候到了,這個位置自然是你的。”
“輕易得來的,我不想要。”周同塵搖搖頭,臉上血色全無,“隻有自己爭來的,才配得上我。”
文山君見他這副執迷不悟的樣子,心中竟是少有的急躁,隻是麵上不肯露一分。他孫輩雖多,可能靠得住的卻少,如周同塵這般的更是隻有這一個,便索性給他把事情說開了:“你方才說與雲侯結親,無非是眼前之利,殊不知如你這般過早表態甚至是一棵樹上吊死,更為不智!你就這般確定,太子能夠安安穩穩地坐到那個位置上去?那小侯爺想娶光姐兒,心裏也是這麽想的,若新皇是他雲家扶上去的,那他雲家以後封個君位也是可能的!我看你才是目光短淺!”
“孫兒不是目光短淺,是想做個忠臣。”周同塵忽然抬頭了,毫不避諱地看著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個忠臣!”周遠宜忽然哈哈大笑,“太子給了你幾分真心?還是為著那小上神之前救過你一次?”
“都不是,孫兒隻忠於自己。”
周遠宜萬萬沒想到周同塵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頗訝異地打量了他一下:少年臉色灰敗,眼裏亦無多少神采,明明已經堅持不住了,卻還是倔強地跪著。
“我知道您不理解我,”見文山君不言語,周同塵便又開口,“如果我說,我日後不跟隨太子殿下,您能否同意給姐姐另尋一門好親事?尋一門合姐姐心意的?”
周遠宜想起了周同塵說過的莊鎮曉,那孩子沒身份沒根基,性格也不討喜,他自然是不同意的。
“您不會同意的,所以我不會妥協。”周同塵沒等文山君給出答案,自顧自地說,“若能扶持太子登基,那除了習相與上神,功勞最大的便是我。我不像祖父與遮月侯一樣,有資本在局勢明了時再表態。唯有拿這條命去搏一搏,才有出頭之望。”
“有誌氣。”周遠宜對於他的忤逆沒有大發雷霆,而是讚許一笑,“你有這樣的誌向,我自然高興,也允你出去見見世麵。可你也別忘了,你與光姐兒到底是文山殿的人,婚姻大事都是由不得你們的。”
“孫兒多謝祖父提點。”周同塵叩首。
“還有一事:方才我問你你可知錯,你隻說與雲家聯姻一事,其實,你還有一錯。”文山神君大發慈悲,決定把事情都給他點透,省得整天在這裏跪祠堂浪費時間,“你父親寵妾滅妻,又不是一日兩日了。他房裏胡氏最受寵,再加之有家世,又有誥命在身,你區區一個四品侍郎能動得了她?讓你父親厭棄她的法子多的是,除掉她的法子也多了去了,你甚至不必自己動手。”
周同塵明白了他的意思:“孫兒受教。”
“嗯,回去吧,明日大可請一天恩假,不必勉強。”周遠宜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衣袂飄飄地離去了。
周同塵目送祖父離去後,也撐著地艱難地站起來,小心地挪了出去,挪到門口,才敢小聲地喚:“檀翡,你在麽?”
樹後頭忽然冒出個穿雀藍短袍的小廝:“少爺,我在這兒。”
“嗯,扶我回去。”
周家長房就在文山殿東麵,周同塵住得偏僻,回去要走好一段路。檀翡攙著周同塵,兩人一瘸一拐,走得甚是艱難。
“這可怎麽好!”檀翡急了,“少爺,要不然我背您回去吧?”
“你背不動的。”周同塵搖搖頭,“你先把我放下吧,去給我找點吃食和水,順便拿點兒消腫的藥。然後在去向朝廷報一聲,我明日告假。”
檀翡應了,給周同塵安頓在一間下人住的空耳房裏,便匆匆離去。
祖父說得沒錯,他想要神君之位,必定是要過他父親那關的,就算鍾離宴繼承大統,成了天帝,也沒能力單給他封一個君位。再說了,新封的又如何比得了文山殿的基業?但他父親這裏,他必須解決了胡氏,打壓胡氏的兒女,讓他們再沒有繼承君位的資格才行。
他外祖曾經也是名門望族,世代簪纓,可一朝沒落,父親就大肆納妾,胡氏就是那時候進的門,胡家是皇商,依附周家是兩家獲利的事,所以縱然他父親寵妾滅妻,每每鬧得家宅不寧,祖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周同塵回想著與祖父的對話,想來如今能借的勢,便也隻有上神了。
卻說扶淵這邊,費了不知多少力氣才把蠱蟲吐幹淨,本就怕蟲的扶淵對於蠱這玩意兒更是深惡痛絕,他與鍾離寧兩個,都是除了早飯什麽也沒吃,隻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感慨著人生無望。
“現在你知道了吧,你那五妹妹到底是什麽人。”三個孩子就待在鍾離寧的重華宮,扶淵也不忌諱鍾離寧,直接問鍾離宴。
鍾離宴毫無生氣地點了點頭,今天是他正式監國的第一天,就出了這檔子事,本來在朝堂上還好好的,邊關一切順利,也沒什麽水患旱災,誰知一下朝初一來報鍾離寧的事,一開始他還不信,等看到鍾離寧蒼白的小臉兒,又看到扶淵拿著匕首隨時準備自刎的樣子,他真覺得瞬間就老了百來歲。
“不過咱們不管五姐姐,真的沒事嗎?”鍾離寧竟然還在擔心要害她的人。
“不是不管,連我都探查不到她的氣息了,可能是真的不在九重天了。”扶淵解釋道,“邪門,是真邪門。那蠱蟲到底是怎麽來的?”
外麵候著的秋鎖見主子們也不用膳,隻這麽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都誤了時辰,這麽晚了,上神早該出宮,太子也該回曦月殿了。
折影與初一十五也著急,幾個人一合計,便讓折影進去請幾位主子了。
折影戰戰兢兢地去了,誰知鍾離宴並沒有任何不悅,他讓秋鎖好生看顧鍾離寧,便帶著扶淵離回了。
“左右今日晚了,宮門也鎖了,你今晚不如和就和我去曦月殿,也好看看父皇。”鍾離宴道。
“嗯,好。”
天帝還是老樣子,雖然不見好轉,卻也沒再惡化了。
“陛下瘦了。”扶淵看了看,才道。
“是瘦了。”鍾離宴拉他出去,去了他睡的偏殿,“走吧,回去再說,難不成你還想睡龍床上。”
“我怎麽沒睡過?”扶淵笑了,由著鍾離宴給他拉出去,“小時除了小魚兒,陛下最寵我。倒是你,我看你是嫉妒。”
“我嫉妒什麽?”鍾離宴拿看白癡的眼神看他,“本殿不稀罕。你別說這些了,今日是有要緊事和你說的。”
“什麽要緊事?”進了偏殿扶淵才問他。
“還能是什麽要緊事,是祈知守。”鍾離宴自顧自地寬衣,“本來就說好月夕之後就把他送到嘉興樓的,這幾日發生的事太多,這才耽誤了。”
“哦,你不提,我竟然都要忘了。”扶淵搶了裏頭的位置,這偏殿不似太子殿床大,睡外麵容易掉下去,“這幾天……哦,對了,那毒倒不是雲垂野給我下的,應該是我那日聞了沾蠱毒的土,毒粘在了嘴上,這才……”
“不過他要娶周師姐,我們還是要防著點,誰知他到底打的什麽主意?”鍾離宴道,“那祈知守這事呢?你怎麽打算?”
“舅舅怎麽說?”扶淵問道。
“舅舅說全看你,不過要越快越好。畢竟隻有半年。”鍾離宴道。
“嗯,那便這幾日。”扶淵應了。二人相顧無言,再看也看不出什麽花來,隻好吹燈睡下。
扶淵做了一個夢。
夢到的是他小時候的事。
他甚至不確定,這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隻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了。
“陛下?”他輕輕推門,探頭瞧了瞧,看大殿裏沒人,便輕手輕腳地摸到了裏間。
天帝倚在軟枕上,正在看書,見他來了,便把書收了起來:“這麽晚了,是習娘娘讓你來的嗎?”
“不是習娘娘。”因為是夏天,扶淵連鞋也沒有穿,赤著足就跑過來了,披散著頭發,隻穿了裏衣,“阿宴哥哥睡著了總踹我,我睡不好,就偷偷來陛下這裏了。”
鍾離乾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不過是五六歲的娃娃,竟然能記得重華宮到曦月殿的路:“沒人跟著你嗎?”
“都說了小淵是偷偷來的啦,”小孩兒吐吐舌頭,“陛下,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這可是龍床,也是你個小娃娃睡的?”天帝板起了臉,心想扶淵身邊侍候的得多幾個修為高些的了,“再說,怎麽過來也不穿鞋,以後不許了。先給我看看,傷著了沒有?”
踩在地毯上的兩隻小腳丫往回縮了些,鍾離乾一瞧,他踩過的地方竟然都蹭上了些許血跡。
“怎的這般不小心。”鍾離乾輕飄飄地責備一句,下了床親自把扶淵抱上去,又叫守夜的太監進來給他上藥包紮。
“疼嗎?”天帝問他。
“疼。”扶淵點頭,“所以我回不去了,得留下來和陛下一起睡。”
“朕可以叫人給你背回去。”鍾離乾見他煞有介事的樣子,心中喜歡,便有意逗他。
“不行不行!陛下,小淵求求你了……”小孩抓住他的袖子搖晃。
鍾離乾就抵不住小孩子撒嬌,也不再逗他,讓人給重華宮送個信,便讓扶淵在曦月殿睡下了。
“陛下,”扶淵躺在裏麵,側身瞧著鍾離乾,“我有件事想和您說。”
“什麽事?”外麵的太監熄了燈,但月光很亮。
“我能喊你父皇嗎?和阿宴哥哥一樣。”扶淵半張臉藏在被子裏,隻留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聲音悄悄的。
“不行。”鍾離乾立即拒絕,把被子掖在扶淵下巴底下,“睡覺不許蒙臉。”
“為什麽呀?”扶淵委屈地望著他。
“為什麽?因為外頭有一群多管閑事的壞蛋,他們要是知道你喊我父皇,就把你抓走!”鍾離乾嚇唬他。
“……那我偷偷叫。”扶淵賊心不死。
鍾離乾還是搖頭:“他們神通廣大,還是會知道的。”
“那我就叫一次,就一次,求你了。”
鍾離乾歎了口氣,心軟了。
“父皇。”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