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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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沒有朝會,二人起得都遲。扶淵醒時,見鍾離宴人壓根兒不在床上,被擠到外麵的小榻上去了。他竟也不覺得羞愧,和折影說了一聲,便帶著初一十五回了連遠殿。

    他琢磨著得去天時院一趟。舅舅和他說過,祈知守光有自己的血不行,他在眾人麵前露麵這麽久,有心人已經摸清了他的脾氣喜惡,所以得讓祈知守一舉一動,全都得學他。

    好在祈知守天資聰穎,與扶淵相處時間不長便有了八分相似,這回扶淵再去,也給他壯壯膽。

    就便還能看到莊師兄。

    誰知等他到了天時院大門口,守門的弟子麵色不佳,沒直接請他進去,而是讓他稍等,過了一會兒,竟是師兄弟三人都來了。莊鎮曉隻說如今天時院不便待客,能否今日去連遠殿,扶淵連忙應下。他看這三人臉色:莊鎮曉依舊是沒什麽表情,祈知守戴著麵具麵容看不真切,便隻有曲歸林麵色難看,比起守門弟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記得,因百裏書院的山長上書說自己出自天時院,便想讓書院的學生們住在天時院,兩個學院的弟子也好切磋切磋,鍾離宴不知他們師兄弟之間的過去,隻道天時院夠寬敞,便想也沒想便批準了。難不成是因為書院的人給他們攪和的?扶淵想起百裏恢弘那個德行,心想還真有可能。

    果真如扶淵猜想一般,除了主角祈知守,剩下兩個出來就是避難的。因著山長師叔鍥而不舍地騷擾他們師尊,整個天時院都是雞飛狗跳。國試在即,莊鎮曉此番甚至還拿了書具出來。

    可能是被百裏山長禍害的連個清淨地方都不剩了吧。扶淵悲哀地想,打心底裏可憐了一下莊鎮曉,又去惡毒地揣測百裏山長的用心,他老人家該不會是想用這種下作手段禍害整個天時院吧?

    卻說天時院裏,不管是本門的弟子還是書院來的,都遠遠地避著月院長書房那邊,跟著自己的夫子勤懇讀書,唯恐被波及了——真正的受害者,也不過是這幾個離得近的門內弟子而已。

    其實月院長與百裏山長也不是沒有心平氣和地好好談過,隻是每次都不歡而散,也不知百裏山長都對院長說了什麽,三次倒有兩次都是被扔出來的。

    要說這百裏山長,別的優點沒有,恒心倒是數一數二的。

    “大師兄?”百裏恢弘又來了,他見月如期沒有趕自己,便放下一半兒的心來,輕手輕腳地進去了。

    “若還是昨日之事,你現在就可以回去了。”月如期在整理交給禮部的試題,這幾日被百裏恢弘攪的,讓朝廷那邊都派人來催過兩回了。

    “不是昨日之事,”百裏恢弘自顧自坐下,“是我想明白了。”

    月如期手一頓,抬眼看他:“你想明白什麽了?”

    “我以前隻顧著咱們的事,卻因此忽略了別的。”堂堂百裏山長也不是傻的,他曾經也在大朝試裏摘過魁首,“祈知守那孩子,是你們的‘變數’,對吧?”

    “什麽變數不變數,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麽。”月如期搖了搖頭,重新把精力放在試題上。

    “肯定不是遮月侯想的,他沒那個腦子。是你計劃的,都是你,對不對?”百裏恢弘繼續道,一雙眼死死地盯著月如期,“師兄,我這是在勸你迷途知返!”

    “迷途知返?”月如期冷下臉來,“知守如何,全是他自己的選擇,你我皆無可置喙。至於雲侯,這麽些年來我倒是看清楚了,咱們這些人全是執迷不悟,獨他一個看得清楚明白!”

    百裏恢弘本想詐月如期一下,不成想卻聽到月如期對他說這些。在他的印象中,雲垂野不是愛攪和是非之人,可最近遮月侯和周家大小姐的事傳得有鼻子有眼兒,一時間他也拿不定主意了。

    “雲垂野和你說了什麽?”百裏恢弘追問,“我知道了,扶淵上神這般,根本就不是出了什麽意外,而是他雲垂野從中作梗吧!”

    “上神的事,你不必再管。”月如期收了卷子,拿封條封好,準備打發了百裏恢弘就給禮部送去,“至於侯爺,他如何,又與你何幹?”

    百裏恢弘不服,剛要反駁,便聽得月如期繼續道:“你不是想知道侯爺他到底和我說了什麽嗎?那我便把你死後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百裏恢弘愣住。

    也是在天時院,他的書房。

    雲垂野翻著月如期給的古籍,那本書有年頭了,紙又黃又脆,被他翻得嘩嘩作響。月如期看著心疼,卻也不好出言提醒。

    男人看完了,隨手把冊子放下,問他:“這就可以了?”

    “書上說的還倒是其次,隻是有一條,侯爺須得銘記於心:一定要心無雜念,全心全意。”話雖這麽說,可月如期心中卻道這小侯爺好大的口氣,連他天時院最難、甚至是沒記載有人成功過的秘術都這般不屑,而他月如期,就算是有扶淵助力,也是沒有多少把握能成的。

    “我看須得靜心的是月院長。”雲垂野又把那冊子拿起來,隨意翻了翻,“畢竟我們不一樣,您失去的是摯愛,沒了就是沒了。而我雲家,倒還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就算失敗了,對我也沒那麽打緊——當然,能成功最好。”

    “是麽,那就好。”聽了這般戳心窩子的話,月如期竟也不生氣,像是心都隨別人去了一樣。

    雲垂野覺得月如期狀態不對,心平氣和得有點兒過了。不過這樣也好,算他將功抵過吧。

    接下來,便由月如期布陣,雲垂野在旁邊坐著吃茶,看看那本古籍,再看看他。

    “院長這是什麽意思?”雲垂野起身,走到他身邊,指著他方才畫的陣,“書上可不是這麽寫的。”

    這小侯爺看似什麽都不管,卻也精明得很。月如期想著,道:“我想把雲杪也帶過去。”

    “……”雲垂野起身,看他把最後一筆畫完,才道,“我覺得院長此舉不智,難道您忘了山長是怎麽死的了?難不成他的死就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什麽意思?”月如期心裏的死水終於被雲垂野給攪和了。

    “院長何必叫他們還記著以前的事。”雲垂野道,“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

    “侯爺的意思,是不想再……”月如期仰著頭看他,滿眼的不可置信,“你怎麽——你怎麽如此涼薄!難道除了你雲家,旁的人你再也不想管了嗎?!”

    “我涼薄?到底何為情深何為情薄,院長就說得清麽?”雲垂野沉下臉的樣子,頗有幾分當年老侯爺的威勢,“若非因為你,百裏山長能有今天?!他早就安安穩穩地教書育人去了!”

    “……以前我問上神,說侯爺到底是個什麽性子。”月如期緩了緩,繼續道,“上神和我說,烈火冰河。我那時不明白,到如今才算懂。”

    “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不需要你清楚。”雲垂野漠然道,“山長如何,其實我管不了。你若執意如此,勢必給自己留麻煩,把他再往老路上拖。至於我的事,也請院長不要管了。”

    月如期心意微動,卻沒有下定決心。他拚這一遭,求的隻是百裏恢弘一個,若他也沒了,他又何必如此,何必在雲垂野這裏受氣。

    “好,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也不勞侯爺煩心。”月如期道,他定了心神,對雲垂野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請侯爺坐坤位。”

    雲垂野依言在正北坐下,月如期坐在對麵主位,兩人一起,發動了陣法。

    百裏恢弘聽得認真,因為月如期這般輕鬆就與他說這些,他擔心是師兄在騙自己。可師兄所說與自己的推測別無二致,便也漸漸地打消了疑慮。

    “喔,這雲侯,果真薄情。”百裏恢弘聽完評論道,“師兄你是被他給蠱了!原來你當時趕我走,就是為了……”

    “到也不全是,當時出了些岔子。”月如期淡淡道,“本來是沒什麽的,可誰知到了最後,五殿下忽然殺了出來,險些把雲侯給拉出去。”

    “原來如此!”百裏恢弘像聽說書的,“我說呢,最近宮裏傳出許多流言,原來如此,這就解釋得清了。”

    “雲杪,”外麵天已經黑了,貼了封條的盒子也沒送出去,“我現在是真後悔,後悔當年沒聽侯爺的勸。”

    “所以你便趕我。”百裏恢弘道,“師兄,以前是我莽撞,可如今——”

    “如今更是不行,”月如期搖搖頭,“說句大不敬的,陛下情況很不好,若是趕上國喪,這國試也不必辦了。太子根基不穩,以後皇位到底是誰坐根本說不清楚。等國試完了,你就領學生們回去,安心讀書,等天下太平了再出來考試做官不遲。”

    明明是掏心窩子的話,百裏恢弘聽著卻難過:“那天時院怎麽打算?”

    “既是第一學院,自然是要維護正統,與太子殿下一條心。”月如期道。

    “我不回去,”百裏恢弘反駁道,“帝都都這樣了,我又怎能讓你一個人涉險?師兄你若是不收留我,我就去投奔太子殿下,他總會收我的。我書院學子不比你天時院的差,我們讀書亦不忘救國。”

    “冥頑不化。”月如期沒有說是留他還是不留,“那雲侯的事,你也別再跟著摻和了。”

    晚上莊鎮曉和曲歸林回來時,看到師尊與百裏師叔相處的十分融洽,心中都很是驚訝,尤其是知道更多內情的曲歸林。而月如期二人看到祈知守沒有回來,也猜到了是怎麽回事。莊鎮曉替祈知守告罪,月如期也沒有說什麽。

    “既如此,便讓你們師叔考校一下你們書本,為師去一趟趙大人家。”月如期抱起裝試卷的盒子,吩咐完便匆匆地走了。

    “舅!你成功了!”月如期走後,曲歸林連忙賀喜,“那答應我的事是不是……”

    “回去找你娘說!”百裏恢弘瞪他,“你師兄還在這兒呢!”

    “那,小侄先告退了。”莊鎮曉見狀,拿了書具便要走。

    “別呀別呀!”百裏恢弘有心要好好表現,“掌門師兄不是說要讓我考考你們嗎?小鎮你可不許溜啊,來來來,師叔我給你們開小灶。”

    莊鎮曉將信將疑地過去了,照這幾日百裏恢弘的表現來看,他其實很有理由去懷疑百裏恢弘的能力的。但百裏恢弘總有能力讓他刮目相看,不論是多艱難晦澀的文章,多冷僻的道理,百裏恢弘都是信手拈來,莊鎮曉停了一會兒,覺得他講得甚至比猶如春風化雨的艾夫子講得還好。

    他師尊說過,即便是教書,亦是需要天賦的。師尊還說過,他自己不是那種,他是隻能以身作則的師傅。那時莊鎮曉覺得月如期已經很好了,如今見了百裏恢弘,才懂得當年師尊當年的意思。

    百裏恢弘就屬於那種很有天賦的人。

    怪不得書院裏有那麽多文試魁首甚至是連中三元之人。

    等等,連中三元?莊鎮曉愕然,猛然抬頭,給百裏恢弘嚇了一跳。

    “師叔,您是不是當年、當年,因為連中三元,才被師祖給收入門下的?”莊鎮曉這才想起來,因為百裏恢弘是在去天時院之前便連中三元,所以天時院的校史裏並未記載。崇敬之情溢於言表,莊鎮曉立刻起身揖手:“以往是小侄多有不敬,請師叔恕罪。”

    “沒事沒事。”百裏恢弘擺擺手,這莊鎮曉敬與不敬都一個樣子,他倒沒看出來什麽,“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師祖收我其實是因為我家比較有錢。”

    曲歸林見他又要不著調起來,連忙給話題拉回書本上,他平時不怎麽用心,隻得考試前臨時抱佛腳,能不能行全看他大舅給他補多少了。

    連遠殿。

    扶淵換好了衣服,又給祈知守喝了藥讓他睡過去,已經打算去嘉興樓的時候,初一在外麵叩門:“上神,周大人來了。”

    “請他在花廳稍等,我即刻就到。”扶淵揚聲。聽著初一遠去的腳步聲,他難得的皺起了眉——周同塵早不來晚不來,偏生這個時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