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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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塵這麽晚來,可是有什麽急事?”扶淵笑眯眯地跨進花廳,開門見山。

    “上神。”周同塵起身行禮,看見他一身黑色短打,心中奇怪,“您怎麽這幅打扮?”

    扶淵著急,把祈知守抬進裏屋就匆匆來了,沒顧上換衣服:“一會兒想出去一趟。是外麵出了什麽事麽?”

    周同塵知道他著急,也不繞彎了:“上神,下官有一事相求。”

    這麽好一個機會能讓周同塵欠他一個人情,扶淵自然樂意:“什麽事?說罷。”

    “本是家事,不該擾了上神清聽。”周同塵歎氣,“可如今這般局勢,咱們還是謹小慎微為妙。”

    扶淵已經猜到了周同塵十有八九是在家裏混不下去了來找他幫忙,他靜靜聽著,看眼前這個飽讀聖賢書的人能說出什麽樣的大道理來。

    “前日,雲都又送了聘禮來,家母這些年不理中饋事務,便把這些瑣事都交給了家父的妾室胡氏。而胡氏見錢眼開,逆著祖父的意思收了聘禮。雖說家醜不可外揚……唉,實不相瞞,家父寵妾滅妻之事想來上神亦有所耳聞,父親偏寵胡氏,也忤逆祖父的意思,家裏正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呢。”

    “確實是你文山殿的家事,我不好說些什麽。”扶淵委婉道。

    “上神細想。”周同塵並不氣餒,繼續道,“若周、雲兩家結親,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胡家是皇商,想是攀了文山殿還不夠,又要去攀他遮月侯府。隻是,誰知他遮月侯安的是什麽心思?祖父也是出於這層考慮,才不同意這門婚事的。”

    “說來你也是為著周師姐。”扶淵歎道,“不願她遠嫁雲都。”

    “沒錯!”時至今日周同塵仍是氣憤,恨不得立刻就朝著遮月侯臉上狠狠來那麽一下。

    “我知道了,此事的確不是簡簡單單地男婚女嫁了。”扶淵又想起來雲垂野和他說的,他求娶周師姐也是不得已,“你且放心,這事我一定幫你。”

    “嗯。”周同塵點點頭,“多謝上神,那下官先告退了。靜候上神佳音。”

    他半真半假地與扶淵說這些話,竟十分心虛,秋高氣爽的日子,又是夜裏,背上竟也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無妨。他安慰著自己,想讓心緒平複下來,這番話說得巧妙,即使是到了文山殿,上神也是看不出什麽;再者,朝中支持太子殿下的人可不少,祖父的擔心,實屬是有些多餘了。

    扶淵不知周同塵的這些小心思,送了他出去,便急匆匆地折回去尋祈知守了。

    ——扶淵看著與自己相差無幾的臉龐睡得毫無形象可言,連哈喇子都流了一攤,隻得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挺影響自己形象的,扶淵想。

    略略收拾之後,他不再多想,提著祈知守去了嘉興樓。

    自那日他遇刺,嘉興樓這一片兒就蕭條了許多。達官顯貴們愛惜羽毛,生怕和自己扯上關係,早就避得遠遠的了。

    好好的地段就這麽荒廢了,扶淵都覺得可惜。

    半大少年說重也不重,說輕巧也沒輕巧到哪裏去。扶淵到他們後門時,已經是氣喘籲籲,雙臂發酸。走到樓下一抬頭,裏頭似是沒人。他想了想,把祈知守放在地上,兀自打量了一會兒。

    三層高的小樓至今門窗上還貼著封條,月餘無人打理,朱門綺戶都蒙了塵,月亮透過蛛網,極力地向人們照亮這裏曾經的夜夜笙歌。

    “呃——有人嗎?”扶淵繞著嘉興樓走了一圈,便翻牆進了院子。裏麵到沒有外麵看起來那麽破敗,不過也是今時不同往日了。他打量了一圈,沒感覺到有什麽氣息,便徑直走到樓門前,研究著上麵的封條,看看怎麽才能在不破壞它的前提下過去。

    封條上寫著他看不懂的符咒,扶淵指尖剛觸到那封條,就像被燙了一下縮了回來。

    “是上神麽?”

    耳後一涼,不待他回答,身後那人就伸手卡住了他脖子,扶淵甚至來不及叫喊,就被他往後脫了幾步,幾乎斷氣。

    “上神?”那人又問。

    “十……十八……”扶淵感覺自己真要斷氣了。

    “原來是木少爺,”那人鬆了勁,把他一把推開,“失敬失敬。”

    扶淵退了幾步,靠在了身後不知是什麽東西上猛喘氣。他抬頭打量著眼前的人:赭色的粗布衣裳,外麵套著玄色的褙子,邊角處似乎還打著補丁——一切的一切都與這紙醉金迷的地方格格不入。

    哦,不對,這地方已經破敗了,此人這身打扮與這裏很是相配。

    扶淵惡狠狠地瞪了那男人一眼,真看不出來他有半分失敬的愧色。

    他咳嗽著直起身子,忽的瞥見旁邊——是一扇窗子,窗外正是他方才放祈知守的地方,早已空無一人。

    他竟直接被拖到了樓裏!祈知守呢?!

    “祈……咳咳……那個誰呢?”扶淵指著樓下,回頭質問,“還有,我是怎麽進來的?”

    “少爺也太不謹慎了。”男人冷冷的,並不打算回答扶淵這個在他看來毫不費力的問題,“就這樣把他放在外麵,萬一出了什麽變故該如何是好?!”

    “這……這附近也沒什麽人……”扶淵想起木蕭那個暴脾氣,底氣足了些,“你算哪根蔥?本少爺的事也要你說三道四?”

    男人皺眉:“你別忘了,這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它關乎著我聖族的興衰。”

    扶淵抿嘴,沒有說話,隻和他用眼神交流。

    黑褙子倒沒有和扶淵這個小孩兒置氣的打算,眉眼間仍是冷然:“聖血少爺還有多少?”

    “沒多少了,我被他們追的時候不當心打翻了兩瓶。”扶淵回道。他也算是實話實說,聖血是幫木蕭隱藏的藥物,和他給祈知守換血一個道理。那兩瓶是在木蕭被抓時,他為了毀屍滅跡給打碎的。

    男人眉峰皺得更緊,又盯了扶淵一會兒,把他看得冷汗都快下來了,才道:“少爺也太不當心了,這東西何其難尋,你不是不知道。”

    扶淵低下頭,不說話。

    男人又看了他一會兒,才走近了,拿了個小瓶子給他:“我手頭隻有那這麽多,等年關下雪,那時你就知道要去哪裏來找我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扶淵也不多問:“多謝。”

    “快走罷,”男人不知何時又變成了麵無表情——和莊鎮曉還不一樣,他眉宇間是漠然的,“萬事小心。”

    扶淵剛想問怎麽才能出去,便被男人抬手一推,給推下了樓。

    這可是三樓啊大叔!

    還好他反應快,在地上滾了一圈,也沒磕著碰著。再一抬頭,月白風清,竟是什麽都沒有了。

    小祈你自求多福吧。扶淵替他祈禱了一回,便頭也不回地摸進了連遠殿——也真夠憋屈的,回自己家還要翻牆。

    今晚發生的事實在太多,攪得他睡意全無。扶淵想了想,便上了閣樓,研墨給雲垂野寫信。

    除了最基本的客套,扶淵隻說了蠱毒一事,他思慮再三,並沒有在信裏提他求娶周師姐的事情——說是不得已,他遮月侯能有什麽不得已呢?無非是雲都。陛下一直視遮月、錦鄉兩位侯爺為心腹大患,雲垂野這番……扶淵又覺得不對,畢竟小侯爺這番實在是太過唐突。

    第二日下了朝會,鍾離宴留了習洛書與扶淵兩個,請他們進後殿說話。

    “陛下如今怎麽樣了?”下了朝習洛書第一句話就問鍾離宴這個,雖說在朝會上他已經問過一次了,“我上次瞧著,雙頰都瘦了。”

    “舅舅且安心,周二爺說這是喝了藥的正常反應,父皇他無事的。”鍾離宴忙道。

    幾人進了後麵寢殿,看了看鍾離乾,便去偏殿說話去了。

    “阿宴覺著最近如何?”習洛書笑著問他,“如今可知我與你父皇的不易了吧?”

    “回舅舅,其實我覺得還好,”鍾離宴一本正經,“三四六部各司其職,也沒有什麽旱災澇災,天下太平啊。”

    “那也是陛下舅舅與百官的功勞,幹你什麽事?”扶淵立刻道。

    習洛書了然一笑:“我就知道阿宴會這麽說。這百官各司其職是不假,可你如何得知這其中的貓膩?你又如何得知,他們不會從這款項上做名目呢?”

    “啊?”鍾離宴有些發蒙,半晌才道,“那、那不是還有禦史台嗎?若真有人如此行事,禦史們一定會上書參他們的。”

    “我這說的也不過冰山一角。”習洛書搖了搖頭,仍舊十分溫和,“官官相護、媚上欺下……相信你們在史書上都曾看過的,我就不多說了。隻是,我們居上位者,對底下人不可全信,也不可太過疑心,寒了他們的心。知人善任、禦下有方是一方麵,自己清楚這些門道,不會輕易被人騙了去,又是一方麵。”

    看鍾離宴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習洛書又道:“說白了,帝王之術就是權衡之術。我舉個例子,假設有一位猛將,驍勇善戰,百戰百勝,卻十分貪財,你撥他十萬兩銀子他一個人就能貪掉一半兒,如何?”

    “砍了!拖出去砍了!”鍾離宴立刻道,一副愛國明君的樣子,又問習洛書,“舅舅,我說得沒錯吧?貪汙軍餉上萬,按律當斬。”

    習洛書卻隻是微微一笑。

    扶淵想了想,也道:“這也得看情況。方才舅舅不是也說,這位將軍驍勇善戰,若前線遇上戰事,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難不成咱們還短這幾萬兩銀子麽?若無戰事,便……便遣他去個偏遠窮苦的地方,修身養性吧。”

    “你說的倒是輕巧,幾萬兩銀子是那麽的好掙的?!”鍾離宴吹鼻子瞪眼,“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有這麽一個大蠹蟲在,底下的將士們能安心打仗嗎?”

    “他既然百戰百勝,想來也是極會鼓舞人心的。若換了個草包上去,可能錢是省了,可若吃了敗仗又待如何?指不定更費錢呢!良才善用,能者居之。”扶淵開始引經據典。

    “有德者居之,無德者失之。”鍾離宴立刻道。

    “舅舅說呢?”扶淵看向習洛書。

    “說得都有道理。”習洛書起身,拍了拍他們兩個,“隻是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公道自在人心。阿宴你說,是也不是?”

    鍾離宴點了點頭,深知是自己太過死板,不懂變通了。

    “舅舅,還有一事。”扶淵又道,“前些日子,百裏山長上書說書院的學生要和天時院的住一起,結果鬧得日日不安生。”

    “確有其事,”鍾離宴接道,“我原本想著他二人師兄弟,誰知道……”

    “那日莊師兄主動來連遠殿,都是帶書具出來的。”扶淵道,“你瞧瞧,把人家都禍害成啥樣了。”

    鍾離宴立刻大為懊悔,恨不得現在就親自去把百裏恢弘從天時院請出來。

    “嗯……”習洛書看看扶淵,又看看鍾離宴,猶豫再三,才道:“其實阿宴說的也沒錯,畢竟是嫡親的師兄弟,再怎麽樣也不至於拿學生們的前途開玩笑。”

    “可舅舅,那天晚上月院長可是要把他嫡親師弟的胳膊都給砍下來啊!”扶淵隻覺得嫡親師兄弟做到這個份上真是前無古人。

    習洛書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給這兩個孩子解釋這二位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了,便隻道:“你實在不信百裏山長,也該信得過月院長為人。總之,他二人關係絕不是你想象的那般。還是先說說你去嘉興樓的事吧。”

    扶淵點點頭,把昨晚的事事無巨細地和他們說了。

    習洛書聽了,也沒說什麽多餘的猜測,隻說要嚴陣以待,讓他們安下心來。

    舅舅這話說得沒錯,自從陛下倒下後,他與鍾離宴雖然還像往常那樣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可他們都能感覺到對方心裏的不安。

    又有多少人在對他們虎視眈眈。

    入夜,嘉興樓。

    祈知守悠悠轉醒,看到眼前一大片水漬,幾乎是立刻驚醒,想找來手絹仔細擦擦,免得被師尊或是大師兄看到,又是一頓訓。

    他一動,身子不穩,狠狠跌在地上,摔得齜牙咧嘴。祈知守這才想起來,此時自己大概已經身在魔窟了吧,那還管什麽形象,左右師尊他們也不會看到。

    不對不對!他現在是上神,得、得注意形象。翻騰一陣之後,他才想起來,手足都被縛著,還怎麽注意形象。

    忽然,他似乎聽到了外間有人在說話,聲線莫名的熟悉。

    他聽到聲音,很艱難的轉了個身,雪白的錦袍在地上滾了一圈,變得灰撲撲的。

    這聲音……是在哪裏聽過呢?

    祈知守屏住呼吸,等著那兩人走過來。等看到那為首之人的臉,他的呼吸都為之凝滯了——青衫玉帶,風姿卓然——正是當今相國習洛書!

    祈知守大駭,瞪著那兩人說不出話來。那“習洛書”注意到他的動靜,竟然還衝他笑了一笑。嘴角是柔軟的,眼神卻犀利寒冷。

    而在他身邊的,不是周二爺又是哪個?

    怎麽回事?祈知守腦中一片空白。

    “舅、舅舅?”祈知守勉強穩住心神,學著扶淵的樣子叫了一聲。

    “上神認錯了。”青衫男子笑著走近,蹲下身子,又伸手掐住祈知守的下巴,玩味的看著他,“我不是你舅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