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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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所有人——包括請扶淵過來的周同塵,都沒想到扶淵竟是這般魄力,竟敢直接把為非作歹多年的胡氏帶走——什麽正三品的誥命、得世子爺寵愛、執掌文山殿中饋多年,這些都是虛的;但是她出自江城胡氏,胡氏幾代皇商,其財力連文山殿都忌憚幾分,怎就……怎就如此輕而易舉的,就要把人交給大理寺聽審?

    就連周同塵,也覺得扶淵這次實在是太過冒進,傷不了胡氏根本不說,反倒會弄得自己一身髒。

    “黃口小兒,你豈敢動我!”胡氏也學著世子爺的樣子拍案而起——哦不,扶淵在心中猜想,這世子爺無甚主見,似乎什麽全憑這位胡小娘做主,若是說學,也是世子爺學得這位胡小娘吧?

    扶淵並沒有理會她,而是問周世子:“是文山殿遣人送她過去,還是我連遠殿送人過去呢?”

    “你欺人太甚!”胡氏捂著臉,張牙舞爪地撲過來,又被初一給踹了回去。

    “還是我連遠殿自己送吧,不勞煩世子。”扶淵沉著臉,“初一,帶她走。”

    “是。”初一隨身竟還帶著繩子,三下五除二把人捆了個利索。

    世子爺像是沒了主心骨,徹底慌了,他不敢向扶淵開口,就去搖周同塵:“塵兒,你不是與上神關係挺不錯的嗎?快替你小娘求求情,快呀!”

    周同塵自是不去理會。

    胡氏早知道世子爺是個靠不住的,再也沒費力氣朝他多看一眼,隻用凶神惡煞的眼神瞪著扶淵:“好小子,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我告訴你,別以為大理寺就能辦得了我!老娘叫你今兒出不了文山殿的大門!”

    一番話說得初一都笑了,他又不知從何處掏了個麻核,塞進她聒噪的嘴裏,便拎著人走了。

    誰知一推開門,外麵竟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刀斧手,粗略一數,大概能有百十人——初一的笑容一瞬間就凝固在臉上。

    他娘的還來真的啊!

    初一沒辦法,回頭看向扶淵。

    扶淵卻像是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出,他緩緩把腰間的寶刀抽出——祭曆出鞘,寒光四迸,就是觀千劍的初一也是忍不住倒一口涼氣。

    果真是一把好刀。

    “走,”扶淵走到初一身前,“誰敢攔我。”

    的確無人敢攔他,忌憚他也好,畏懼祭曆也好,總之是給他們讓出來一條路出來。

    周同塵想了想,掙開了他父親,跟在了扶淵身後。

    ——何其荒誕的一幕,四神殿之一的文山殿,家丁們拿著武器,中間被圍住的是一位上神、他們的大少爺,以及提著世子爺妾室的上神侍從。

    文山殿很大,從大殿走到大門的確要花一段時間。扶淵倆個算是單槍匹馬,下手卻極穩,反倒是周同塵,在自家的地盤硬生生被扶淵嚇出一身冷汗。

    “上神,接下來您打算?”周同塵悄聲問他。

    “我方才怎麽說的,接下來就會如何做。”扶淵道,“至於令姐婚事,的確是你文山殿家事,我和殿下要管,也得得慢慢施壓。不過今日先解決了這個毒婦,也算除了一個你的心頭大患,其他的,咱們徐徐圖之。”

    周同塵心道你上來就把胡氏綁走已經夠猛的了,還想怎麽徐徐圖之。不過上神從不莽撞行事,今日想必亦是有備而來。

    “那,想來上神與太子殿下……”

    “同塵,你跟我來做什麽。”誰知扶淵忽然停下,略帶責備地看著他,“令尊痛失愛妾,你好生安撫才是,快回去吧。”

    周同塵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沒想到扶淵到這裏裝起好人來了。再說,他現在再回去豈不是有些……正胡思亂想拿不住主意呢,他忽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祖、祖父……孫兒拜見祖父。”

    老人柱杖站在庭前,縱有竹柏遮掩,也蓋不住當年縱橫朝野的氣度。

    扶淵也看見了,他手腕一轉,刀刃朝裏,刀尖朝下,對著文山君深深一拜:“晚輩見過仙君,祝仙君福壽雙全,永享天倫。”

    “上神不必多禮,塵兒,下去備茶,我有些話要對上神說。”與扶淵所見不同的是,老人的聲音低沉又無力,如深夜寒風的孤燈般縹緲。

    周同塵領命而去,扶淵讓初一提著胡氏在外麵等著,自己收了刀,小心地扶著文山君進了小亭坐好。其他人見主君來了,紛紛告罪退下了。

    “晚輩失禮,今日之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望仙君莫怪。”扶淵道。

    “不怪不怪。”老人搖著頭,溝壑縱橫的臉上竟讓扶淵看出幾分慈祥來,“恐怕……胡氏這次是要走到頭嘍。”

    這話一語雙關,一下子就點明了周同塵心中疑慮的東西。扶淵聽了,心裏略有驚訝,暗道薑還是老的辣。

    “手掌天下權,無非兵和錢。”老人悠悠道,“接下來呢?上神與殿下,是想要我文山殿或者遮月侯的錢,還是鎮北將軍的軍權呢?”

    文山君三言兩語就把他們思慮甚久的計謀說穿,扶淵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話,甚至是連個笑容都擠不出來。正好,周同塵奉茶進來了。

    “仙君這話言重了,”扶淵接了周同塵的茶,“文山殿乃國之肱骨,又有同塵這般的青年才俊,我與殿下如何能不敬重?至於胡氏……實在是他們犯法在先,太子殿下念及民生,自是為民除害。”

    “嗯,嗯,”老人家就喜歡搖頭晃腦,“你說得是。”

    “……”扶淵看了看周同塵臉色,又道,“恕晚輩冒昧,關於周師姐的婚事,您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文山君本來都要眯起的眼睛又忽然睜開來,瞧了扶淵良久,才道:“我許久前就聽說過你對光姐兒有意,如今看來,外頭的那些風言風語,竟都是真的了。”

    “晚輩不敢,”扶淵立刻起身,揖手道,“晚輩敬仰師姐為人,隻希望師姐所托良人,心中絕無冒犯之意。”

    “坐吧坐吧,”老人擺擺手,“既然是塵兒的朋友,那就把這兒當家裏,不用那麽拘束的。”

    說了沒幾句話,扶淵身上的汗都淌下來了,麵對如此深藏不露的人物,叫他如何不拘束。

    “……實不相瞞,太子爺與晚輩都覺得周師姐這婚事……有些不妥。”扶淵看著老人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哦?怎的不妥?”老人麵上的疑惑不似作偽,但兩個少年都知道這是裝出來的,“既然上神如此坦誠,那老朽對上神也實話實說,月夕宴之後我見過那小侯爺,五官端正,體態健碩,人也老實,配光姐兒再合適不過。”

    文山君對雲垂野的評價,扶淵總覺得不妥帖,卻也無暇顧及:“仙君此言差矣。一來,雲都路遙,師姐若是嫁了便是遠嫁,總有諸多不便;二來,雲侯在西南可謂是權勢滔天,您自然懂得物極必反這個道理,更何況邊將與內臣聯姻,最易惹人猜忌。”

    “沒什麽不方便的,小侯爺也答應了會在京常住;至於惹人猜忌,是誰會猜忌我們呢?是您還是太子殿下?”老人微微晃頭的樣子要比沉下臉來更為嚇人。

    扶淵不想文山君說話竟然是這個樣子,上一刻還在打太極,這會兒就如此直言直語了。

    周同塵見狀,立刻打圓場:“祖父,上神他哪是這個意思?您莫多慮,他也是為著咱們文山殿思量的。”

    老人看了看年輕的孫兒:“很好,知道找了一個這麽好的靠山。”

    周同塵臉色一僵,不再言語。

    文山君閉上眼睛,似是累了,疲倦的靠在椅背上:“上神,老朽如今就與你說個明白,也勞煩你轉告太子殿下。我的意思,就是文山殿的意思。”

    “是。”扶淵二人雙雙起身,恭謹地聽著老仙君講話。

    “我文山殿開國輔運,垂十萬年,凡事定以國事為重。所謂‘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①,誰坐這個皇位不重要,重要的是誰能給這江山百姓太平盛世。若天下易主,必有大亂,我文山殿自首當其衝;若上位者不仁,我文山殿肯定也是第一個勤王清君側。”

    “仙君仁心厚德,為天下臣子表率。”扶淵道。

    敢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他滿心佩服。

    “還有些話,是我單對你說的。”老仙君又道。周同塵聞言,躬身退出去了。

    “老朽眼拙,看不出來這人到底成不成才。這幾年聽過的關於殿下的傳言也不少,許是中間過了有些人的嘴,如今也算不得數了;倒是上神,今日如此膽魄謀劃,確是讓老朽刮目相看。光姐兒的婚事我會再考慮考慮,且待來日吧。”

    “是,仙君謬讚。”扶淵道,“晚輩鬥膽,還想請您評兩個人。”

    “說罷。”

    “鎮北將軍蘭亭,與遮月侯雲垂野。”

    “鎮北將軍手握重權,手裏又有兩個皇子,關明山老了,殿下想用他鎮住蘭將軍,恐怕他有心也是無力。且他此番明升暗調,心裏有怨,八成是存了心思了。至於那小侯爺,雲都易守難攻,我們攻進去難,他想要出來也是難的,倒也不必多慮。且依老朽看來,他心裏是向著太子殿下的,若日後錢糧上有吃緊的地方,上神大可以向雲都求助。”

    一番話鞭辟入裏,有些地方扶淵雖然想不明白,卻也是往心裏去的了。

    “最後給上神個忠告:他二人一南一北,雖皆為邊疆大吏,可這能左右天下局勢的,從不在這天南海北,龍氣所在,才是最緊要的地方。”

    “多謝仙君提點。”

    老人擺擺手,讓他退下了。

    扶淵與初一離了文山殿,即刻就把胡氏押到大理寺候審。周同塵執意要跟他們去,扶淵也沒攔著。

    “方才老仙君說,令姊的婚事,他會再作考慮。”扶淵看他神色不快,便安慰道。

    “今日之事,真是多謝上神了。”周同塵又謝。

    “……那日,你同我說,胡氏是逆著仙君的意思收了聘禮,可我如今瞧著也未必。”扶淵說道,神色平常,“想來,胡氏能得誥命、能在你家呼風喚雨這麽多年,也不是仗著世子爺寵愛,更不是娘家有錢——若非老仙君的意思,她敢收雲家的聘禮?”

    周同塵麵色一僵,低下頭,不敢直麵扶淵的目光。

    “胡氏今日能伏法,想來也不過是早就成了老仙君的棄子。”扶淵看著他,繼續道,“是因為她心思不純,動了你們姐弟,或是胡家自己的原因,這些旁的我都不管。我隻告訴你,若是我沒想到這一層,今日進大理寺的可就不是胡氏了。”

    ……

    周同塵咬著嘴唇,掩在袖下的手捏成拳頭——原來上神從一開始就沒有信過他的說辭。

    他是該慶幸呢還是該畏懼呢?

    “我也沒有怪你的意思。”周同塵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你們姐弟受胡氏欺淩這麽多年,恨昏了頭也是有的。但若我全按你說的,太信任老仙君的話,今日之事便很難說了。我和太子殿下一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所以,文山殿和我們,你得選一個。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對你自是再信任不過;至於我是什麽樣的人,今日過後你心裏自有定論,我不會辯白。但你若是跟了我們,心裏頭就得清楚,不要怪我心狠無情。”

    這番話說得平靜且誠懇,沒有責怪,沒有恐嚇威脅,沒有威逼利誘,扶淵把路全擺在他麵前,由他選擇。

    許多條路,其實對他來說能走的隻不過一條。

    說實話,若是跟著他爺爺,前路會平坦許多,但局勢未定,就算姐姐今日與遮月侯退了婚,趕明兒又會有旁的人,他不會用親生姐姐的終身大事來為自己鋪路;倒不如跟了太子殿下,他不會眼看周家獨大,便也不會讓姐姐亂嫁……再者,上神不也說過麽?他要保姐姐一門好姻緣。

    ——周同塵深吸一口氣,看來無論前路如何,他都要去闖一闖了。

    少年一揖及地:

    “下官願誓死追隨太子殿下,投軀報明主,身死為國殤。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