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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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裏恢弘餓死鬼投胎一樣吃了晚飯,才曉得自己是被人家給誤會了。

    “笑話!”百裏恢弘一摔筷子,“你知道本公子是誰嗎?!怎麽可能給你們侯爺當麵首?”

    “蒹葭樓裏的頭牌?”少年語氣微諷。縱觀山長上下,舉止做派的確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貴氣,但這八輩子沒吃過飯一樣的……簡直像蒹葭樓外的乞丐。

    “什麽亂七八糟!”百裏恢弘十分不爽,“有眼無珠的東西,本公子是絳天百裏氏三公子,百裏書院的山長!”

    誰知泓郎看向他的目光更懷疑了,因為他根本就沒聽說過什麽絳天百裏氏,也不清楚那書院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天時院!天時院你總該聽說過吧?”百裏恢弘這輩子還沒教過文盲,“我是先陳忠義公門內三弟子。”

    泓郎這才點了點頭。先陳忠義公他沒聽說過,但第一學院還是曉得的。

    “算了,這夜深露重的……”百裏恢弘抬眼瞧了瞧外麵的天色,起身就要走,“你畢竟是你們侯爺的……嗯,咱們倆孤男寡男,我在這兒呆著不合適。”

    泓郎不幹了。說好的等價交換,那有吃了飯拍屁股就走的道理?

    百裏山長被纏得沒辦法,“勉為其難”地收了平生第一個文盲學生:

    “你們侯爺以前為什麽寵愛那個秋公子?甚至是讓他執掌中饋?”

    沒想到這人對侯府的事還挺清楚。泓郎想著,道:“聽說那個秋郎才貌雙全,又有手段,各方麵都是極為出挑的。”

    “那為何如今又落得這般境地,多年的恩寵說丟就丟,到現在連想見侯爺一麵都不行呢?”其實百裏恢弘知道的並不多,他是故意引著這個孩子,想從他嘴裏套出一些有用的話來。

    “嗯……”泓郎想了想,猶豫道,“我聽說當時是侯爺求娶帝都的第一美人,故而把院裏的人都遣散了。”

    百裏恢弘不想還有這段往事,不置可否,隻是故作嚴肅地問他:“那侯爺為什麽看上了你呢?以你的容貌才情,比起那個秋公子又如何?”

    泓郎被問住了,他是真的不知道侯爺為何會看上他。自己與眉郎不過是為了給郡主打掩護才被送到這來的,本就不算出挑,更何況是連秋郎都能厭棄的雲垂野。

    默然一會兒,隻能悶悶道:“我的確不如他。”

    “那秋公子,成也手段,敗也手段。”百裏恢弘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使些小手段爭個寵啊無傷大雅,還能讓小侯爺知道你對他的重視情意;但是別的,涉及侯府根本利益的,千萬不要有。比方祠堂裏的那位小姐,千萬不要惹。”

    少年仔細想想,覺得百裏山長這番話非常有道理,立刻將這些話奉為圭臬,滿麵虔誠地問百裏恢弘:“我都記住了,還有呢,先生?”

    可憐山長許久沒聽到這熟悉的稱呼,忍不住眼窩一酸,打起精神繼續誨人不倦:“若說你們侯爺,其實樣貌什麽都還在其次,你沒文化可不行啊,沒共同語言不是?還有,你也不能事事都順著他,得有點兒自己的脾氣。”

    他補充道:“這個可以學學秋公子。”

    “我沒見過以前的秋郎。”泓郎搖搖頭,“來時他就是這般可憐模樣。”

    “那算了,不必學他。”百裏恢弘操起了自己的老本行,“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拿紙筆來,我給你列個書單。”

    他沒給人啟過蒙,想了許多才列下了滿滿一張紙:“左右年頭還長著呢,先識字寫字,往後寫賬本也好看。”

    泓郎一聽賬本,眼睛一亮,千恩萬謝地接了,又把桌上的點心拿油紙包好,好生地送他出去了。

    山長終於掙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美滋滋地抱著點心回去了。

    第二日、第三日,百裏恢弘都孜孜不倦地往雲垂野書房裏跑,小侯爺不耐,連著兩日誰也不見,為此泓郎還跟百裏恢弘抱怨過。不想百裏先生卻是嚴肅地訓斥了他,表示做人不能隻顧眼前的利益,要看得長遠才能成大事。訓完,又理所當然地繼續騷擾雲垂野去了。

    小侯爺忍無可忍,終於在山長大駕光臨之後的第四天,帶著泓郎去別院避難,一走又是三天。

    小郎君回來時高興地差點就要認山長為義父,百裏恢弘也很高興,因為小侯爺要跟他一起造反了,甭管有多不情不願。

    馬到成功。他收了便宜兒子的孝敬,離了遮月侯府,騎快馬去夜陽山在雲都的土匪窩點,找嚴老大複命去了。

    嚴恕沒跟著,不知是對百裏恢弘放心了還是篤定了他不會跑。

    夜陽山的首領叫嚴秋聲,是個挺有意境的名字。嚴首領給他準備了宴席慶功,飯局上了解了不少夜陽山的企業文化。百裏恢弘總結了一下:它們雖然是土匪,卻是一群有節操,有文化,有涵養,有情懷的土匪。

    我呸!百裏恢弘麵上笑著,嘴裏誇著,心裏卻忍不住啐了他們一口。作為席上唯一的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他很清楚土匪就是土匪,企業文化再怎麽包裝文飾其精神內涵都是燒殺搶掠。若真的劫貧濟富,九重天的百姓能那麽厭惡憎恨他們?

    真是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百裏山長學著嚴老大——據**說“秋聲”這名字是後改的,因為以前的名字帶了個“狗”字,不雅——作了首不三不四的打油詩,立刻被吹捧得幾欲歸去。這馬屁拍到了點兒上,連嚴秋聲亦是讚不絕口。

    若是真讓他誠心誠意地誇出點兒好來,就是這幫土匪沒有讀書人那麽虛偽,頗為爽快,挺講江湖義氣。不像朝堂上熙熙攘攘,也不像他剛接手的百裏書院,明明是個教書育人的地方,卻被權力之爭攪得烏煙瘴氣。

    嚴秋聲也懂什麽叫“用人不疑”,酒過三巡,不等百裏恢弘開口,他就主動叫人把“革命章程”拿過來給百裏恢弘過目。

    山長一看,真是頭都大了。

    這叫造反?!和以往的小打小鬧到底有何區別?發戰爭財的懦夫!

    他喝了酒,借著酒勁兒,把造反章程往地上一掃,就拿出山長的風範,換湯不換藥地訓斥這些人“目光短淺”,又把新拉的金主遮月侯從頭到尾誇了一遍,極其高估己方的實力。

    一開始還有人不滿,但終究是辯不過他,全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一番豪言壯語之後,八成人都信了他的鬼話,剩下兩成——嚴秋聲已經開始做他的天帝夢了。

    他原本的想法,不過如雲家宋家一樣,割據一方當個土霸王,如今滿腔抱負都被百裏恢弘激起,他憶起了少年時的豪氣幹雲,立刻封了百裏山長為首席軍師,甚至許諾了以後的相國之位,並且命他重新擬出一份章程來。

    狗朝廷,學的還有模有樣。百裏恢弘笑飲一杯酒。

    他要做一番注定不能名留青史的千古偉業了。

    家國傾覆,不過他杯酒落筆間。

    帝都,五柳巷。

    扶淵變了臉色,留初一回連遠殿聽消息,自己則帶著十五進了宮找鍾離宴。

    今日沒有朝會,但鍾離宴仍不得閑暇,此時正和包括習洛書、成鬆在內的幾位重臣商量帝都布防之事。曦月殿門口的小太監叫柴胡,是大太監的得意弟子。他見扶淵來了,忙迎上來,問用不用通傳。

    “……不用了”大殿裏有隔音的術法,扶淵在外麵也聽不到他們具體在說什麽,便以天寒為由,讓柴胡領自己進了後殿。

    從後麵穿過去時,他先是看到了高聳的龍椅,黑壓壓地打下一大片影子;旁邊是鍾離宴的盤龍小金椅,少年危襟正坐,留下一個單薄的剪影。

    隱隱約約能聽到習洛書平和卻不失力道的聲音。

    扶淵輕輕撥開珠簾,側身悄然走近,卻看到龍椅屏風後的陰影裏臥著一個嬌小身影——正伏在地上,支頤闔眼,睡得並不安穩。

    “寧兒?”扶淵掂著腳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臉。

    小丫頭一驚,差點喊出聲來,扶淵忙把她嘴捂上了。

    “小淵哥哥,原來是你呀,你也是來旁聽的嗎?”鍾離寧悄聲問他。

    “我不是來睡覺的。”扶淵故作嚴肅,還不等鍾離寧有何表示,自己就先笑為敬了。

    “你怎麽這樣!”鍾離寧使勁兒睜著一雙大眼睛,像是稍微眨一下就會直接睡過去一樣,“臭哥哥,我很辛苦的好不好?”

    說著,給扶淵看自己的手:“你看,都磨出這麽厚的繭子了!”

    的確,女孩兒細嫩的小手因為長時間執筆,留下了不深不淺的痕跡。

    扶淵見了,就像當時看到鍾離宴虎口上那道猙獰的疤痕一樣心疼:“左右還有舅舅和哥哥們在呢,何必這樣辛苦。”

    鍾離寧隻是搖頭:“可我見你們這樣勞心勞力,怎麽能心安理得地繼續在重華宮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公主呢?父皇以前也總是和我說,供我錦衣玉食的是用的百姓的錢,所以我也有義務為他們做些什麽。”

    扶淵隻是沉默,他倒希望寧兒可以自私一些,任性一些,不那麽深明大義。

    兩個孩子背靠著屏風,身後是定國安邦計,眼前是為民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