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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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扶淵回去的車馬都是崇明殿自己的,隻聽別千端的吩咐,一路上不顧扶淵死活地快馬加鞭,緊趕慢趕,深夜才到了連遠殿的大門。
車夫本是想扔了人就走,可裏邊的人怎麽叫都不應,他掀開車簾,見扶淵裹著鬥篷躺在地板上,就覺得不妙。他壯著膽子,掀開了那鬥篷——還好,還有氣。
他沒主人的膽魄,怕扶淵真就這麽死了,最後賴在自己頭上,便硬著頭皮敲響了連遠殿的大門。
“誰?”是個男人的聲音。
“是扶淵上神回來了。”車夫答道。
大門很快就打開了,率先出來的是個披藍衣的男人,撐著一把大傘:“上神呢?”
車夫指了指車裏,準備跑路。
初一以為扶淵是睡著了,他快步過去,挑開簾子,輕輕喚道:“公子?”
扶淵半張臉都是血,另半張臉被鬥篷遮著,人已經沒了聲息。
“公子?!”
門口候著的十五與田水月聽著不對,連忙跑出來了。
“拿著。”初一把傘遞給十五,自己進去,盡量輕柔地給扶淵抱出來了。
另一邊田水月叫來護院,把這車夫並車馬都扣在了連遠殿——她早就看出來這車夫不對勁了。她並非不擔心扶淵的狀況,恰恰相反,她怕得甚至不敢去看扶淵一眼。
直到她去敲常令的門的時候,手還是抖的。
連遠殿因為主人的歸來而一下子變得燈火通明,田水月吩咐人去給宮裏報信兒,又叫家丁看好院子,叫徐西塢躺著去審那車夫,殿裏殿外一切都收拾妥帖了,她才收拾好心情回去看扶淵。
雖然情況不是太好,但到底是沒有性命之虞。以前常令跟著二爺時,更凶險的他都瞧過,也因此是殿裏最為鎮定的一個。
“田姐,你身上都濕了。”常令為她找來一件厚實的披風,“公子沒事了,這裏有我看著就行。”
田水月搖搖頭:“我就在這裏歇歇。”
常令見她堅持,便也不再多言,隨她去了。
“田姐,那車夫怎麽說?”常令站在一旁給扶淵施針,手法又快又準。
“說是去了好一會兒,”田水月的聲音沒有以前那麽好聽了,她清清嗓子,繼續道,“出來時就是崇明君給抱出來的。”
那車夫其實根本不用徐西塢親自出馬,威脅幾句,自己就招了。
常令心下一沉,手卻仍舊穩當:“這傷八成是崇明君打的。”
田水月沒說話,伏在床上,支頤看著扶淵出神。
常令收了針,又端了一杯藥茶給她:“那我先出去了,田姐有事隨時叫我。”
“嗯。”
常令靜悄悄地退出去了,未扣合的門縫透出一線暖光,尚能看到屋中兩個人模糊的身影。
梅花高潔,他又何嚐不喜歡呢?
常令歎了口氣,把門合上了。
扶淵醒時,正好看到田水月伏在他床邊,搖搖欲墜。
他瞬間清醒,想起身護著她,卻不慎扯到了胸口的傷,疼得輕輕咳起來。
“公子?”田水月醒了,忙過來扶他躺下,“別動,好生躺著。”
好一陣頭暈目眩,扶淵才重新神魂歸位:“幾更天了?”
“五更都過了,”田水月道,“可還有哪裏不舒服?我去叫小常過來。”
說著,轉身就走。
“七娘,”她的袖子被扯住了,“我想……和你單獨待一會兒。”
田水月一怔,又坐回去了:“我和公子說說那李信的事吧,都查清楚了。”
“我不想聽。”扶淵虛弱地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命運多舛的腦袋,“頭好疼啊。”
“還有一件事,真的特別重要,”看慣風月的田姑娘卻忽然不解風情起來,“昨兒您走後,相府的習夫人來了……”
“給我送了什麽東西來?”扶淵問,“八成是吃的,我也不想聽。”
“不是送東西,”田水月湊近了,強迫他聽自己說完,“昨兒習夫人來,是想帶我去另辟的居所,我不僅沒去,還……還……”
她做了一個撥弦的動作:“把夫人給請出去了。”
說實話,這是扶淵的長輩,她也不想忤逆的。
“唉,”扶淵閉上眼,“怎麽舅母也跟著摻和。你別擔心,隻要有我在,別人動不了你。”
田水月點點頭:“那李信……”
“啊,我頭好疼,”扶淵痛苦的皺起了眉,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疼,“換個,換個別的我就不疼了。”
他不過是累了,想要逃避一會兒。
田水月權衡了一下,李信的事待會兒說也無妨,便道:“那我給公子說說我的故事。”
“嗯。”扶淵立刻很舒服的樣子,老老實實地躺好了。
“……”歲月太漫長,田水月一時竟不知要從那裏講起,想了一會兒,才問:“公子可曾聽說過‘三尺春冰’?”
扶淵想了想,便誠實地搖搖頭:“未曾聽過。”
“正是先師,”田水月笑道,“早在公子降世以前便已仙逝,你沒聽過也正常。若是去江城,問問當年的紈絝子弟,肯定都認識她。”
“那象牙琵琶是她送你的?”扶淵問。
“是,”田水月頷首,“那時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少年時跟著師父學藝,就算是後來到了嘉興樓,我也從未做過……”
“七娘,”扶淵打斷她,“我從未嫌過你的身份,隻是想知道你到底經曆了什麽。若真的介意,和我說說江城的風景也好。”
“嗯,”田水月的笑裏有淡淡的苦,“其實公子早就查過我的來曆吧?”
她越是了解扶淵,就越能感覺到他行事的周全謹慎,滴水不漏的讓她心裏不適,卻也在努力地嚐試接受。
“直到你去了嘉興樓,”扶淵道,“抱歉,我……”
而且嘉興樓那段時間,並非是他不想查,而是查不到。
“七娘沒有怪公子的意思,”田水月搖搖頭,“將心比心,如果我是您,我也會查的。”
扶淵看著她,窩在被子裏聽她說完。
“當年……師父她與江城秦氏糾纏不清,最後牽連了整個班子。我一路北上逃命,遇到了秦家買的殺手,本想用琵琶媚術,誰知慌亂之下彈錯了音,幻術成了殺招。”說起這段經曆時田水月沒有任何不適,隻當提到那沈老三時蹙了眉,“我殺了人,正不知所措時,沈掌櫃來了,說隻要我答應他去嘉興樓,他就能保全我——時日一長,我現在都分不清是真殺了人還是被沈掌櫃算計了。”
“畢竟我也紅過一陣兒,”田水月神色恢複如常,眉眼間甚至還有些得意,“還是挺能掙錢的。”
扶淵失笑:“旁的倒罷了。那天絳天城外到底是怎麽回事兒?你差點就……”
“沈掌櫃案底做得幹淨,”田水月繼續道,“因此查抄嘉興樓的時候,我們樓裏這些姑娘都沒有事。姐妹幾個,有去別的地方的,還有家人的就回家了,也有被以前的恩客養在外麵的。我……我當時想去江城,找我師父。她死得不明不白,我想給她平反。”
“嘉興樓都被抄了,我手上便也隻剩了這把琵琶,便一邊賣唱一邊南下。”田水月語氣輕鬆,像是在說哪次踏青,“可這琵琶實在是太過招搖,我剛出帝都,就被人給盯上了。”
“他們搶了我的琵琶,又把我賣來賣去,這幾個月來我好像天南海北全九重天都賣過一遍了。”田水月擺弄著手指,“後來把我賣到絳天城冥婚,冥婚的人家不知在哪買到了這把琵琶,拿來與我合葬——說實話,我看到那琵琶時,真覺死了也值了。”
“可我師父的事還沒著落,我這樣去見她她會罵我的,所以……才有了那天的事。”
“江城秦氏?”扶淵沒有聽說過,隻問,“先師的事,我能幫你嗎?還有那人販子……對了,那晚我聽你談的是《十麵埋伏》,百裏山長卻說是《廣陵散》,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把琵琶還能彈出兩首曲子不成?
“不是我一個人彈了兩首曲子,”田水月解釋道,“是有兩個我。”
“怎麽說?”
“應該不是我的問題,”田水月麵色猶豫,“你和百裏山長……似乎都很特別。”
“特別?”扶淵不解。他自己特別尚能理解,百裏恢弘有什麽特別的?
“不是說血脈,”田水月看出他心中的疑惑,“我說不上來,我隻是……忽然看到了另一個我。送親的人也忽然多出了一倍,隻有你們,始終是一個人,一個站在我這邊,一個站在多出來的那一邊,就像……就像在鏡子裏一樣!”
“那個‘我’,在你們倆跳上來時就不見了,”田水月回憶道,“奇怪吧?至於為什麽曲子不一樣……是因為我當時感受到了祭曆上的殺氣,便把這些人的怨氣都往你們那邊兒引了。”
她粲然一笑:“公子,真對不住。”
“沒事兒,”扶淵也笑,“換成百裏恢弘就交待了。”
笑也不過轉瞬:“他們沒欺負你吧?”
“沒有,”田水月拍了拍他的手,讓他安心,“傷了可就不值錢了,再說,我聰明著呢,哪像你,崇明君這次敗得憋屈,你何必與他……”
“他輸得不憋屈,”一聽到“崇明君”這三個字,扶淵麵色驟然冷了下來,“道貌岸然,活該死在魔族刀下,千刀萬剮亦不為過。”
田水月一怔,她不想扶淵竟有這麽大的恨意。
扶淵喘了口氣,三言兩語把他在崇明殿的所見所聞說了,隻字未提別千端對他的殺意。
“竟是這樣……”田水月倒是鎮靜,“可咱們沒有證據,公子打算怎麽辦?”
“不足為慮,”扶淵道,“他如今想東山再起也難了,如今最重要的是東宮的安危與帝都的城防。”
他頓了頓:“我就當吃了個啞巴虧。”
“公子向來……睚眥必報,今日怎麽忍了?”田水月聽了想笑。
“本公子怎麽就睚眥必報了?”扶淵不高興了,“本公子向來是大局為重,再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