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大吉大利

字數:9943   加入書籤

A+A-




    周同塵的住處是習相府給安排的,就是習夫人當時給田水月辟的院子,不算太偏,是個極為清靜的地方。

    習夫人一向細心,甚至連服喪的東西都給他預備了。

    田姑娘的事,扶淵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和習夫人他們說。他當然重視舅舅舅母的態度,但是……二老的態度他也看到了,他怕與他們吵起來。

    他也怕習洛書找他們“麻煩”,這幾日也是能避一日是一日,下了朝就鑽到東宮書房去謄寫那份給魔族的假的布防圖。

    直到習洛書堵到了連遠殿門口。

    那日又下雪了,晚間風雪尤大。一場雪肆虐月餘,扶淵這輩子都記得。

    是……臘月廿八停的。

    “舅、舅舅,您怎麽來啦?”扶淵從馬車上跳下,身後小廝打開傘,被大風吹得搖搖晃晃。

    習洛書堅持在門外等著,旁邊初一給他撐著傘,凍得直打哆嗦。

    即便如此,習洛書的袍角也沾上了雪水。

    “帶你看個東西。”習洛書道。他當然知道扶淵的小心思,隻是不點破罷了。

    他從初一手裏接過傘,攬過扶淵:“去映川殿。”

    映川殿,大概是城西最闊綽的一座宅邸了。它不似文山殿威嚴恢弘,不似崇明殿大氣秀美,它自有風骨,自有脊梁。

    從小,扶淵就很少來這裏,多是去習洛書的相府。映川君長什麽樣子,他早已記不清了。

    崇明殿是新立的神殿,沒有多少規矩;而文山殿又是規矩極嚴,令人壓抑。映川殿卻是恰到好處,一樓一亭,一花一木,都讓人覺得舒服。

    二人先是拜見了映川君與映川夫人,然後習洛書就把他帶到了映川殿後麵的小書房裏。

    “這是我立府以前的書房,”習洛書道,語氣輕快,“以前似乎從未帶你們來過。”

    博古架上放著幾把玉杆的團扇,扶淵略看了看,大多是舅舅畫的,也有兩幅是陛下的,看落款,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

    “舅舅還會畫畫?”扶淵覺得新奇,團扇上的枇杷果與黃鸝鳥畫得惟妙惟肖,與他收過的大家之作相比也絲毫不差。

    “你舅舅什麽不會?”習洛書笑道,“可有喜歡的?挑一幅。”

    “真的嗎?”扶淵回過頭看他,待男人點頭許可後,才拿了一柄畫了折枝橘樹的,“我要這個,大吉大利!”

    “好,大吉大利。”習洛書麵上的笑意,從嘴角渲染到了眼角。

    扶淵拿了扇子,和習洛書到了後堂。習洛書早已斂了笑意——似乎是剛進後堂,他臉上的笑容就蕩然無存了。他看了扶淵一眼,然後走到後排書架處,不知是敲了哪裏,書架動了,一個密室出現在二人麵前。

    “這、這是……”扶淵意識到了習洛書要給他看的東西的的非比尋常,忙收了旁的心思,隨他進了密室。

    裏麵很暗,習洛書摸索了一會兒,才找到了一盞蒙了灰的小燈。扶淵跟在習洛書身後,打量著眼前的一切:四周都是灰蒙蒙的,裏麵有一張小榻,邊角已經結了蛛網,其餘便沒有了。

    舅舅要給他看什麽?

    習洛書把小燈放在榻上,抬手施了個小法術,密室的塵土便一掃而淨了。

    扶淵站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做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

    “小淵,來。”隻有看到他的時候,習洛書的神色才有所緩和,他把扶淵拉過來,讓他坐在那張小榻上,把他手裏的扇子拿了過來,“躺下。”

    他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躺下。

    “舅舅要給你看的,是一個夢。”習洛書的聲音已經開始遠了,“是一個噩夢。”

    扶淵來不及回話,就睡了過去。

    沒睡多久,他就醒了。

    卻不在習洛書的書房裏。

    他爬起來,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頭一跳:流血漂櫓,烽火萬裏,一馬平川。

    他……這是在戰場上?

    扶淵愣了一會兒,才感覺到身上的黏膩——他低頭去看,發現自己身上全是深深淺淺的血跡——他在死人堆裏!

    “哇哇哇哇——什麽玩意兒!”扶淵大駭,想要跳出去,腳卻絆住了,臉著地又摔了回去。天氣炎熱,這些遺體已經開始腐爛了,腐臭味透過血腥氣,直往扶淵鼻孔裏鑽。

    他顧不得自己是在死人堆還是在什麽別的地方,掙紮著撐起身子,就開始幹嘔。

    還沒等他矯情完,遠處就又來了一隊人馬,他們離隊齊整,令行禁止,完全不像血戰過的的樣子。

    扶淵下意識地就喊:“喂!我是——”

    那群人也注意到了他,朝他跑了過來,周身的殺意明顯的不能再明顯了。

    是敵人?!

    扶淵當機立斷,轉身就跑。

    跑起來,他才感覺到身上各處的鈍痛——他跑不快,卻又不得不跑——扶淵回頭,發現身後的追兵已經開始散開隊伍,準備包抄了。

    這樣跑下去不是辦法,隻能是死路一條,太開闊了,他得找個有遮擋的地方。好在老天爺眷顧他,扶淵搶在被包圍前,衝進了一片林子。裏麵樹不高,灌木叢卻很茂盛,最適合藏人。他鑽了進去,還不忘在別處留一些腳印,撒一些血跡。而他自己,則悄悄地溜到了最邊上,觀望時機,隨時準備離開。

    當務之急,還是得處理一下身上的傷。天氣這樣熱,若是傷口發炎感染,他早晚得交待。

    腳邊的野草,扶淵看著熟悉,便蹲下來揪了幾片葉子,放在嘴裏嚼爛了,小心翼翼地敷在傷口上。這附近草藥並不多,他隨便敷了敷,全當心理安慰。

    生死有命罷,他快累死了。

    他坐在地上,靠著灌木的枝丫,就這樣睡著了。

    再次醒來,他是被人叫醒的。

    是一張年輕的臉,一身戎裝,和那些敵人穿著一樣的衣服。

    扶淵瞬間驚醒。

    “噓噓噓——”那人瞪大了眼,示意他安靜,“你別害怕,我不想殺你。”

    扶淵自然是不信他,稍稍往後挪了挪。

    “這片我熟,你一直往東跑,能看到一個村子,村裏最大的那棵大槐樹,就是我家。你去那裏,我娘和我妹妹都在那兒,她們不會傷害你。”那人看著他,認真道,“你傷得太重,這樣下去早晚會被他們逮到。”

    話音才落,便聽得身後有人喊:“王二!怎麽去了那麽久!”

    那聲音有如二爺一般洪亮,嚇得扶淵一哆嗦。

    王二立刻彈起來:“爺,真沒有,我都仔仔細細地找過兩遍啦!”

    “倒黴!”那人道,“別處也沒找著?”

    “沒。”王二走了。

    “那就好,”聲如洪鍾走遠了,“這麽多賞錢,我得不到,別人也甭想要。”

    “您說得是,您說得是。”王二也跟著他遠了。

    扶淵這才鬆了一口氣。

    不管這些人為何要取他性命,但他們人多勢眾,自己又不剩幾口氣在了,還是別硬撐的好。

    夜深人靜時,他按著那個什麽王二所說的,東藏西躲的摸到了那個小村落,找到了那棵大槐樹。這村子挺大,隻是似乎一半的人家都是空的,沒有扇窗戶亮著,四周靜的像個義莊。槐樹下的屋子很大,卻有一半兒是塌的,另一半兒的瓦片也是殘缺不全的,縫隙間長了許多茅草。

    屋子裏沒有點燈,扶淵湊近了,能聽到屋子裏有女人咳嗽的聲音。

    他靜了靜心,大著膽子,敲了女人的窗。

    一開始,女人自然是怕的,待他報上王二的名字,女人才將信將疑地走出來;待她借著月色看到扶淵身上的斑斑駁駁,眼裏疑慮盡消,立刻就領他進去了。

    屋裏隻有一個土炕,鋪著一塊破草席,女人方才躺的地方隻有一個破了洞的枕頭,僅有的被褥——兩塊破布,都裹在小女孩兒身上。

    小女孩兒一雙眼亮晶晶的,怯怯瞧著他。

    扶淵衝她笑了一下。

    “你比我兒子還小一些。”女人隻說了這麽一句,便沉默的點了燈來。扶淵注意到,她本就蠟黃的臉龐在火光的照耀下,更為憔悴可怖。

    她燒了熱水來,給扶淵清洗傷口。

    “多謝您,”扶淵道,“夫人高姓?”

    女人不答話,隻是默默地燒著水。

    “小丫頭,你叫什麽?”扶淵又問那個裹在破布裏的女孩兒。

    女孩兒隻是定定看著他,並不答話。

    古怪。扶淵在炕頭坐下,反正這地方偏僻得很,他安全了,其他怎樣都不重要了。他自己身上不幹不淨,也就不嫌棄草席上的塵土,徑直躺下去了。

    他現在累得在死人堆裏都能睡著。

    就在他迷迷糊糊半夢半醒即將去見周公的時候,原本安安靜靜的小女孩兒卻忽然高聲尖叫,抓住他的胳膊使勁搖晃,指甲甚至要陷進皮肉裏。

    “小兔崽子你——”扶淵一骨碌爬起來,才意識到不對勁兒——整個村子都是靜悄悄地,就他們一戶點了燈,有心人看了自然知道這裏有問題。

    大意了!

    扶淵一把夾起那小姑娘,觀望了一下外麵的形勢:似乎是來了不少人,火把撕裂夜空,那群人領頭的,不是王二又是哪個?

    “你哥哥?”扶淵朝外麵指了指。

    小丫頭點了點頭。

    “嗯……那咱們暫且到後麵避一避吧。”扶淵轉身要走,小女孩兒抓著他的手卻更緊了。

    “嘶——你幹什麽……”扶淵順著小女孩兒驚恐的目光看去,正好看到,長刀從女人的小腹出來,刀上沾著鮮血。

    而持刀的人,正是王二。

    “他是你哥?”扶淵毛骨悚然。

    “嗚嗚嗚……”小丫頭一會兒點頭,一會兒又搖頭。

    “媽的。”談吐文雅的扶淵此時罵人及其順口,他大概猜到了這是怎麽回事了。若是今日在灌木叢裏被發現了,功勞都是那個大嗓門的,王二撈不到半點兒好處;但是把老母幼妹推出來,打消扶淵的防備,一切就手到擒來了。

    真是個畜生!

    扶淵最後看了一眼王二癲狂的笑,夾著小丫頭卻不知何去何從。他們能往哪跑呢?這裏是王二的家,他再熟悉不過,屋前屋後都是人,他插翅難逃。

    “櫃子裏。”丫頭忽然道,“那是娘上旬才挖的地窖,他不知道。”

    扶淵毫不猶豫,按照小女孩所說,打開木櫃,拿出裏麵的包袱,裏麵果然有一塊可以活動的木板。他推開木板,自己先下去了,然後才讓那小姑娘進來,把木板重新放好。

    黑漆漆的,他領著那小丫頭,一點點往地窖深處挪。地窖不大,才走幾步就到了頭,但對於一個寡居的女人來說,也是一個相當浩大的工程。

    “你娘親挖這個,是為了躲這些戰亂嗎?”扶淵猜到了,卻還是忍不住悄聲問她。他能聽到外麵的咒罵與摔打,支離破碎的聲音愈來愈近。

    小丫頭又沉默了,鬆開他的手。默默蹲下了。

    扶淵也甚是疲累,身上的傷痛倒還好說,隻是不相幹的人因他而死,以及王二的利欲熏心罔顧人倫,都像石頭一樣壓在他心上,叫他悔不當初。

    如果當時自己沒有來這裏……也難說。他隻恨自己被一個無名小卒給算計得明明白白。

    那日周同塵對他說的主動,他想了許久,都不知到底該如何主動。

    就像現在的他,困於鬥室,不見天日;外麵是密如恒沙的敵人,裏麵是渾身是傷的他和一個麵黃肌瘦的丫頭。

    他拿什麽反擊?

    地窖裏的食物很少,他都留給了小女孩,自己則拿了塊趁手的瓦礫,想在這地窖裏挖出一條路來。

    他避過穀,不吃飯沒什麽,可這小丫頭堅持不了幾天了。

    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從哪來的從哪回去,但小丫頭死活不肯;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麽的,扶淵偶爾也會聽到地上有人活動的聲音。

    他也試過運功——好歹是個上神,即使傷了不能和這麽多人正麵相對,挖個坑還是不成問題的吧?

    然天不遂人意,他試了兩次,都沒感覺到身體裏有任何力量。第三次,他一點一點地蓄著力量,快到指尖的時候,卻忽然渾身上下的經脈都刺痛了起來,他一下子栽倒,好半天都沒有緩過來,給小女孩兒嚇得直哭。

    他躺了許多天,待從渾渾噩噩中解脫出來時,小丫頭的身子已經涼了。

    他甚至還來不及問她們的名字。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

    小姑娘永遠留在了地窖裏。

    一路逃亡,半程死生,他悲憤,他不甘,他恐懼,他沉淪。

    他記得自己在那個地窖裏待了很久,陪伴他的就隻有那座無名孤墳。他隻是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樣離開那裏的,不記得那間塌了一半的瓦房最後究竟是成了什麽樣子。

    直到他遇到了一個額間生有“天選之人”標誌的年輕人。

    “鍾、鍾離……”扶淵肯定這個人姓鍾離,卻不知他到底是誰。他與陛下,與阿宴,毫無相似之處。

    年輕人看到他,愣上一愣,從身上撕了塊極其難看的布條,像係抹額一樣係在了額頭上,擋上了那顆星星。

    “看來我們是一樣的人。”扶淵笑笑,“兄台怎麽稱呼?”

    “禮尚往來。”那人道。

    “……君明。”扶淵說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權。”年輕人簡潔明了。

    這名字扶淵熟悉,一時間卻也想不起來到底從哪聽過。

    “你中毒了。”鍾離權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來頭,但你修為應該不低,卻被人下了毒,封住了經脈。”

    “下毒?”扶淵詫異,“什麽毒?可有解法?”

    鍾離權上下打量他一番,勾勾嘴角,又不言語了。

    “我來自滄海之上。”扶淵道。他聳聳肩,示意自己該說的都說了。

    “原來真的是你,”鍾離權像是又有了興趣,“這種毒叫‘讓江山’,甭管多厲害,吃了都會被封住經脈,讓江山了。”

    “……這算什麽,”扶淵不解,“它有什麽用?”

    “有人想要你性命,但有人想要你的活口。”鍾離權斜斜靠著,翹著的腳尖一點一點,“你怎麽想?”

    “我聽說,”扶淵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這是天命之子。權兄怎麽想?”

    “什麽天命之子,”鍾離權嗤笑一聲,“不過是兩個在這亂世裏討生活的可憐人罷了。”

    “我不想死。”扶淵直截了當。

    “我也不想。”鍾離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然後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我們去哪兒?”扶淵跟上他。

    “先給你解了這‘讓江山’。”鍾離權道,“我都想好了,有朝一日我承天祚,就封你為神君。”

    “什麽神君?”扶淵聽了好笑。

    “嗯……”鍾離權看了看天色,道,“‘少陽君’如何?”

    “我等著那一天。”他道。

    少陽君……這名字扶淵再熟悉不過。他已經漸漸地接受了這個身份,現在的他,不是連遠殿的上神扶淵,而是一個君位遙遙無期的少年君明。

    鍾離權似乎是個很會打算的人,君明身上的傷他找了個相熟的郎中給瞧了,待傷勢大好,才動身西行,尋找“讓江山”的解藥。

    他這個人也有著君明不具備的世故圓滑,似乎跟誰都是老相識一般,君明跟著他,一路上免受了許多苦。

    但鍾離權這個人也給他一種難言的違和感,就像……就像是有什麽事是在瞞著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