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困頓
字數:5773 加入書籤
莊鎮曉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師尊會出事。
他安頓好周和光,便去了欲疏居——師尊的住所,也是他現在閉關養病的地方。
如今師尊十有八九都是昏睡著,他來時亦不例外。院裏大小事都落到了曲歸林的肩上,忙得他團團轉。欲疏居除了侍候的小童與宮中賜的太醫,便再無旁人了。那太醫撿了藥,吩咐小童去熬,自己進去要給月如期施針。
莊鎮曉不能進去,便站在外麵等著。
欲疏居地如其名,院落蕭疏,連師尊最愛的竹也不過零落幾支,冬日裏白茫茫大雪紛紛而來下,好不幹淨。
院裏沒有可避風擋雪的地方,他就這麽等著,任由青絲變白發。
“大師兄!”曲歸林一手扶著眼鏡,一手撐著傘,“師兄你終於回來啦!”
莊鎮曉回頭,看曲歸林原本豐腴的身材如今瘦得和師尊都相差無幾,也不免心生感慨。
“師兄!”曲歸林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傘也顧不得撐了,就這樣扔在一邊。曲歸林的眼鏡硌著他的肩膀:“你可回來了。”
莊鎮曉沒有像往常那樣推開他,隻是道:“瘦了。”
“你不知道我過得有多艱難。”曲歸林鬆開他,“除了師尊,還有件要緊事兒……師叔祖,他出關了。”
“怎麽回事?”莊鎮曉斂眉。
“具體的等見了師尊,師兄再親去快雪堂找師叔祖吧。”曲歸林沒有直接回答,須臾又急道:“師兄,還有個火燒眉毛的事兒,咱們沒錢了!”
“……今年也算是省吃儉用了。”莊鎮曉道。
“可不是。”曲歸林也為難,“可這一樁樁、一件件,哪裏不要錢?今年趕上這種事,也沒法和父親母親打欠條了。你說,咱麽要不給朝廷上個表,說說……”
話音未落,那太醫出來了:“兩位公子!月院長醒了,叫你們進去說話。”
“知道了,多謝大人!”曲歸林衝他一禮,本想直接拉莊鎮曉進去,卻觸到一手的雪,“哎呀師兄,還是先去換一身衣服吧。”
莊鎮曉去偏屋換好衣服過來,見月如期躺在床上,本就不算高大的人埋在被褥裏,支離得令人膽戰心驚。
“師尊。”他跪在曲歸林身邊,伸出手來去握住月如期的手,“您感覺怎麽樣?”
“無礙。”月如期聲音很輕,與印象裏的那個師尊大相徑庭,“辛苦了,一路可還順利?”
“都好。”路上發生的事,他不想和師尊細說。
“歸林,你方才在外麵與你師兄說的,再與我說一遍。”月如期又道。
“啊?我就說……就是許久不見師兄,表達了一下相思之情。”曲歸林幹笑著打哈哈,“真的,師尊你準定是聽錯了。”
“你師父還沒糊塗到那個地步。”月如期閉上眼,“鎮曉,你說。”
“……”莊鎮曉看了曲歸林,才道,“咱們沒錢了。”
“賬上還有多少銀子?”月如期問曲歸林。
“……師尊,這事……”
“快說。”莊鎮曉捅了他一下。
“還有三十多兩,這個月食堂的開支都不夠。”曲歸林低下頭。
“沒事。”月如期道,“歸林,你做得很好,這要是你師兄,早就把咱們家底兒給敗光了。”
本是句玩笑話,可曲歸林聽了,不僅沒有笑,反而還掉了幾滴眼淚。淚珠砸在手背上,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先不用跟朝廷要錢。”月如期繼續道,“先從我書房裏找找,還有什麽宮裏賞下來的,能當的東西就先當了,有個二三百兩銀子,就能撐過年關了。”
“是。”曲歸林應了。禦賜的東西不好賣,一個不小心,就成了大不敬,他隻能挑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
去當鋪的時候,他甚至不敢穿天時院的院服。
“去吧。”月如期衝他笑笑,“我和你師兄說會兒話。”
等曲歸林離開,莊鎮曉才把懷裏的東西拿出來,卻沒有急著打開錦盒,而是先提醒了一下,這“忘川”是灼人眼的。師尊卻像了然於胸,點點頭,讓他打開。
奇怪的是,“忘川”在師尊麵前,並沒有泛出那種妖異的光芒,它安靜了下來,於是整個房間也跟著寂靜了下來。
月如期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瞳仁中泛出“忘川”的顏色。
“合上罷。”月如期終於閉上眼睛。
“師尊?”
“把它……放在書房的暗格裏,別讓旁的人看見。”月如期吩咐道。
“是。”莊鎮曉把錦盒收進衣襟,“師尊,還有一事……”
他把出城時被跟蹤,然後在江城遇到周和光,以及答應周和光的是都和師尊說了。
“你做得對。”月如期的精神比方才剛醒時好些了,他讓莊鎮曉扶他坐起來,“和光是你的師妹,你決不能袖手旁觀;況且,在天時院裏,除我以外,說話最有分量的就是你。天時院,你做得了主。”
“師尊……”莊鎮曉不明白師尊為何忽然與他說這些,因為此前師尊從未與他說起過這些。
“一院之長的責任,也許比你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月如期語氣鬆緩,比起以前講課時要和善許多,“它和按規矩辦事的掌罰也不一樣,站在這個位置,更多的時候需要的是審時度勢,人心、勢力,都是不可或缺的。”
莊鎮曉點點頭,似懂非懂。
“就比方說,你把和光師侄帶到咱們天時院避難,你這樣做,是出於道義與情義,可你所麵對的呢?是所謂的道義情義嗎?你又準備拿什麽,來保護周和光呢?”
眼前的少年張了張口,又搖了搖頭。
月如期看著他,忽然就想起了小太子的鋒芒畢露卻又有勇有謀,扶淵上神的內斂含光隨機應變,而兩人共有的,在深宮中,在朝堂上的八麵玲瓏,曲意圓滑,乃至不擇手段,才是現在的莊鎮曉最需要的。
否則,自己還能護他多久呢?
雖然這樣,但讓莊鎮曉去學別人,就等於把他的脊梁骨一寸寸打斷,他是莊鎮曉的親師父,他下不了這個手。
最終,他也隻是囑咐道:“以後的日子肯定不輕鬆,也許會有人和你說,要變得如何,才能如何。但你記住,變得像誰,那都是一時的好,無論如何,你都是莊鎮曉,你隻是莊鎮曉,隻你是莊鎮曉。”
最後一句話,莊鎮曉聽懂了。
說了這樣多的話,月如期也乏了,他讓莊鎮曉把藥端來,喝了藥,便又躺下了。
莊鎮曉把盛著“忘川”的錦盒放好,又把方才師尊對他說的話細細想了一遍。
帶著滿腹的疑惑,他去了師叔祖所在的快雪堂。
師叔祖從當年閉關到現在,已將近五年——莊鎮曉記得,師叔祖以前是皇家的講官,幾位皇子,還有扶淵,以前都上過他的課。後來太子遇刺一事,師叔祖才引咎辭職,躲在快雪堂閉關,任誰請也不出來,一晃就是這麽多年。
是感覺到九重天的動蕩麽?還是歸林那小子去打擾了?
快雪堂,如今也是地如其名了。
他見到了幾年未見的師叔祖,卻發覺不過短短數年,師叔祖就老的不成樣子,好像這幾年不是去閉關,是擔了天下大事,才成了如今的模樣。
“徒孫莊鎮曉,叩見師叔祖,賀師叔祖出關之喜。”他上前見禮。
艾玉裁亦是幾年不見他,不想他竟出落成如今這個模樣,看了也不禁欣慰。
“上清重傷,這天時院的擔子可就全壓你身上了,心裏可有打算了?”艾玉裁問他。
“回師叔祖,徒孫……沒有打算。”
“難為你了。”艾玉裁並不責怪他,“萬事開頭難,我點你兩句,你可願意聽?”
“鎮曉願意。”莊鎮曉再叩首。
“聽了就要按我說的做。”艾玉裁道,“鎮曉,你這孩子自小就是,性子太剛太倔。須知上善若水,此乃柔德也。”
“柔德?”
“正是。”老人頷首,“我所教過的這些小輩裏,唯扶淵上神是把這一條學得最透徹的——你何不找他學一學呢?”
莊鎮曉想起了方才師尊對他說的話。
可師叔祖說得有道理,若扶淵上神遇到和他一樣的事,他會如何?
扶淵尚在火海掙紮。
他被煙熏的轉了向,也沒找到鍾離文宣。
真要是被他一把火給燒死了,那罪過可就大了。
他從快被燒塌了的帳子裏出來,迎麵就碰上個落單的人,扶淵以為是蘭亭的人,迅速往後撤了一步,誰知那人看到他,似乎也很害怕,而且——這人手裏拿著火把,似乎和他是同道中人。
“鍾離文宣?”扶淵看不清他的臉,但能幹出這種事兒來的,十有八九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四殿下。
“我不是!”對麵鍾離文宣扔了火把,轉身就跑。
“鍾老四!”扶淵罵他,“別往那邊去了,看看我是誰!”
這稱呼太過熟悉,鍾離文宣終於認出他是誰了:“姓扶的,你怎麽在這兒?”
“哥哥我是來救你的。”扶淵咬牙切齒,他方才是怎麽和鍾離成寅說出“鍾離文宣有可愛之處”這種話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