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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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鎮曉是在收拾師尊與祈知守的遺物時,才發現師尊是早存了死誌。

    甚至在留給他們的東西裏,都自己理了清楚,隻等著他們發現。

    是什麽時候的事呢?

    莊鎮曉鼻頭一酸——這麽長時間了,他們竟都沒瞧出來。

    師尊留下的東西裏,有些是早早備好的,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自己會有這麽一天。

    死且不避。

    他垂下眼,翻著那些或留給他的、留給曲歸林、留給祈知守的東西,斯人已逝,甚至於收這份遺物的人也不在了。

    他滿懷悲傷。

    剛發現這些東西的時候,正巧曲歸林抬著個不大的木箱進來了。

    曲歸林人才從西園出來不久,不過是被關了兩天,外麵就大變了天,可傷心之餘,還有一堆事都在等著他。他整日忙裏忙外,打理天時院,以為忙起來心裏就會好受一些。

    他進來時,麵上雖幹淨,可孝服上卻沾了淚。

    也是,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事呢?

    “是知守的東西?”莊鎮曉抬頭。

    “是。”麵對他時,曲歸林的話並不多,似乎話都在外麵迎來送往時說光了。

    “師叔如今怎麽樣?”莊鎮曉又問,眉目間有了擔憂的神色。

    “夜裏又嘔了血,”曲歸林把箱子放好,目光也落於其上,“聽郎中說,現在好些了,能進些粥米湯藥,也能小睡一會兒。”

    “嗯。”莊鎮曉不知該說些什麽,便隻好道,“歸林,你來看看這個。”

    “師尊的東西?”曲歸林忙揉揉眼睛,過來了。

    “是師尊留給咱們的。”莊鎮曉輕聲道。

    曲歸林忙接過來看,不待他看清,眼淚就湧出來了,他急於看清師尊給他們留下了什麽,胡亂地抹了抹臉,也顧不上什麽儀態。

    樸素的信封,莊鎮曉還沒來得及拆開。

    “你拆罷。”語調是難得的柔和。

    曲歸林這才擦了擦手,用師尊桌案上的書刀,慢慢將信封間的封蠟挑開。

    信封很厚,打開卻發現隻有三張紙。是以往師尊很少用的泥金絹紙,用這樣貴重的紙,足見莊重。

    然而,卻隻有一行字:

    “日月昭昭,不可求思;前路遙遙,不可休思;山水迢迢,不可不方思。”

    其下端正兩個字:平章。

    曲歸林翻開下一張紙:之恒。

    他頓了頓,又看最後一張:群玉。

    不過是對他們師兄弟三個最後的期望與祝願罷了。

    “再找找,有沒有給我大舅的。”曲歸林把紙箋又裝了回去。

    “應該有。”莊鎮曉把箱子裏的雜物一件件拿出來,他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卻不是這樣想的。

    師尊這樣的人,大概不會給師叔留什麽念想的。

    箱子翻到最後,果然沒有給百裏恢弘的東西,他們卻顧不得了,因為壓箱底的小錦盒,其上赫然寫著:“遮月侯雲垂野敬啟”。

    二人看了,麵麵相覷。

    “我知道這東西,”莊鎮曉聲音有些顫,“是當時師尊讓我去江城,用院長的印做擔保取來的。”

    還是那個盒子,師尊他連錦盒都來不及換。

    “這是什麽東西?”曲歸林不解,在他的印象裏,師尊和這個甫一承爵就出來攪風攪雨的小侯爺並無幹係。

    “……我也說不清,師尊當時說,是咱們欠下的。”莊鎮曉淡淡道,“東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等到日子太平,我親自給他送去。”

    曦月殿。

    宮中自然也不太平,鍾離宴掛念扶淵,卻苦於這催命一般的軍情而不得出宮探望,隻得拜托皇叔與鍾離寧兩個輪番去連遠殿照看,好在扶淵尚有些良心,沒真的一躺再不肯起來。

    他現在真可謂是一團亂麻,身邊連個能與他商量的人都沒了,隻有個隻會進進出出,細聲細氣,惹他心煩的柴胡。

    外郭的防禦工事已經派人去修了,天時院有皇叔照看,也不需要他多操心。舅舅無奈之下提出的議和,他自然是不同意的,可不同意又有什麽辦法呢?

    眼下的帝都,要兵無兵,要將無將,這點錢糧,也不知還能撐到幾月。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他急需找個人商量,不求能有什麽方向,隻求能讓他稍微定定心。

    正這麽想著,柴胡便進來通報了,說戶部侍郎周大人來了。

    這兩日周同塵來得勤,隻因他心緒不佳,所以也並未說上兩句話。今日正好他來了。

    “快宣!”鍾離宴整了整衣襟。

    周同塵本就是頎長消瘦的人,雖是世家子弟,背影卻總有些清寒的意味。母親去世後,他更是有段時間水米未進,如今是形銷骨立弱不勝衣,雖在朝著官服,卻仍給人一種披麻戴孝的錯覺。

    他麵上也是常有愁容的。

    正想著,周同塵就來了,行禮問安的聲音,將鍾離宴從紛飛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同塵,快免禮。”見了他,鍾離宴麵上不免熱絡起來,賜了座,又叫宮人上了頂好的茶水。

    周同塵謝過,沒有因太子的禮遇生出其他的心思,態度仍是謙卑的。

    “同塵今日來,可是有事要稟?”鍾離宴問。

    “微臣是從上神那裏過來的。”周同塵道,雖然耳廓被凍得發紅,卻並未碰身旁的茶盞,“一來替上神給殿下傳個話,上神如今已大好了,請您安心。”

    “若真好了,就叫他進宮給本殿請安。”鍾離宴就知道扶淵還是這套話,就算是鐵打的人,也不可能前兒還在鬼門關,今兒就活蹦亂跳了。

    “殿下莫急,臣亦粗通醫理,今日去連遠殿,瞧著是比前些時候好了。”周同塵溫聲道,“至於其二,亦是上神囑托,他想看兵部、戶部與工部的折子與賬冊,便叫我來請示殿下。”

    “這是要做什麽?”鍾離宴皺眉。

    “今兒是除夕,朝廷的帳也該算了。”周同塵提醒道。

    鍾離宴一怔:“這便要過年了麽?”

    周同塵坐在下首,望著他,想了想,才道:“是啊,前段時間禮部上的新年祭祖的折子,殿下到現在也未批複。”

    “本殿無顏見祖宗。”鍾離宴別過頭去。

    “殿下何以妄自菲薄。”周同塵站起來,衝他一禮,言語間頗有激動,不似方才那般溫順了,“祭祖不僅是殿下家事,更是九重天國事,殿下豈能——”

    “好啦好啦,”鍾離宴本以為周同塵能安慰他兩句,誰知竟惹出了這番話來,他忙起身,給周同塵勸住了,“同塵莫要擔心,我也不過隨口一說。”

    “君無戲言,”周同塵道,“殿下豈不聞:亂之所生,則以言語為階。①”

    “同塵言之有理,是我言語不周。”鍾離宴忙道,一番賠罪,又請他坐下了。

    周同塵與前朝的這些老頭打交道慣了,連脫口而出的話都透著一股古板酸腐味兒,話一出口,他亦後悔:太子也不過是和他年歲相仿的少年,再者往常都是跟著太傅讀書,都是死理,經事也不過是這半年的光景。

    想到這兒,他又起身:“臣……言辭有失,殿下別往心裏去。”

    “何必這麽客氣,”鍾離宴笑笑,揮手讓他坐下,“我豈不知你是為了我好。”

    短短幾句話的功夫,鍾離宴的自稱已從“本殿”換成了他對長輩弟妹才有的“我”。

    周同塵鬆了口氣:“那臣便先將上神要的東西送去,免得他急了。”

    “不急,你叫他多歇一會兒也好,那麽多賬冊,哪是幾個人能看完的。”鍾離宴道,“你且陪我說會兒話。”

    “是,臣洗耳恭聽。”周同塵點點頭,十分乖順地等著他的下文。

    鍾離宴忽然就明白了所謂人臣。

    扶淵雖尊他,可也隻是在人前尊他為“君”,私下裏對他的尊,則是出於對兄長的尊敬。是以,像周同塵等人會以鍾離宴馬首是瞻,而扶淵不會,從一開始,扶淵的所作所為,就全憑自己的主意。

    所以他慣於和扶淵商量,卻很難和其他人商量出個所以然。因為他們都在等自己,或者說舅舅的意思。

    “本殿是叫你陪我說話,不是叫你聽我說話。”鍾離宴笑了笑,覺得自己將才的想法很沒有所謂。

    周同塵亦是會察言觀色的,他立即就猜到了鍾離宴心中所想,便道:“君憂即是臣憂,無論何事,臣一定會替殿下分擔。”

    “多謝。”聽了這句話,鍾離宴的眉頭不由得鬆了三分,“我還能愁什麽事呢?無非牆外虎狼,城內子民。”

    周同塵沉吟稍許,便道:“兵戎之事,臣不懂,亦不敢妄言。可如今國庫的帳,糧草的帳,殿下的確該好好算一算了。如今帝都,亦是路有餓殍,非當事者不盡心,實是有心而無力啊。”

    “那依你看,我該怎麽辦?”鍾離宴得的很認真。

    周同塵又思考了片刻,才謹慎地說道:“依上神的意思,京官糧米俸祿減半,京中富戶的糧也要借。如若再想從前那樣收獲甚微,便——殺一儆百。”

    “嗯。”鍾離宴沉著臉,點點頭,“我問你的意思。”

    “臣的意思……”周同塵一愣。他是戶部侍郎,是底下跑腿辦事的,而非決策者,為官這麽久,他很少遇到問他的意思的時候,更何況,這個人還是當朝的太子。

    思及此,他微微一笑,“依臣所見,隻靠帝都自己恐怕還不夠,京中富戶若逼得急了,生出怨懟,屆時也不好辦。殿下何不往南看呢?”

    “你的意思是……”

    “新接任皇商的秦氏,與南溪錦鄉侯、雲都遮月侯兩家,皆是家財萬貫,又急於表忠心的。”周同塵笑意更深。

    鍾離宴大概想明白了一些,這周同塵,怕是還記恨著雲垂野,要公報私仇呢。

    其實這一層,扶淵如何想不到,但也是因為遮月侯雲垂野,他不曾提過,打算自己毀家紓難,也絕不向雲家借一分錢。

    他拉不下這個臉。

    自己實負雲垂野良多,若是今日還借著陛下對雲家的忌憚要錢,那他是個什麽東西。

    周同塵當然知道,自己想到的扶淵不可能沒有想過,隻是不知道他倆的淵源,便無從猜起了。

    兩人又說了些別的,便到了用晚膳的時候,鍾離宴留他用飯,他推過一回,便不再推辭,恭敬不如從命了。

    有一說一,鍾離宴這個主子,可真的比連遠殿的那位好伺候。

    用完飯,鍾離宴才吩咐兩個內監,叫他們一起去幫周同塵搬賬本與奏疏。待周同塵到了連遠殿,已過了戌時了。

    他是連遠殿的常客,因為扶淵如今大傷初愈,身子骨頂多夠他下榻走上幾步,可他還要操心天下事,便隻能讓周同塵來跑這個腿了。

    對於扶淵來說,周同塵是一個很得力的下屬,假以時日,必定是個能獨當一麵的人物。

    對於周同塵來說,扶淵是一個既難伺候,又想去接近的人,與其說忠君,或者說忠於太子,現在的他,不如說是忠於扶淵。

    在扶淵麵前,他甚至不敢有私心,更遑論貳心。

    門前的小廝看他來了,根本不消通報,徑直迎他進去了,過了二門,便看到連遠殿的管事羅國光正指揮著連遠殿為數不多的小廝婢女,把庫房的箱子一抬一抬地抬了出來,全擱在前院裏。

    “羅叔,這是——”周同塵看著,還以為扶淵這是要嫁女兒備嫁妝呢。

    “嗨,公子的意思,要拿這些年陛下賞的東西,去和城東韓家換米糧呢。”羅國光說著,眼裏全是心疼,“這些可都是我家哥兒以後留著下聘的東西啊!大多都是國庫裏成色一等一的寶貝,就這麽——唉!”

    周同塵心想你們公子以後用不用下聘都是兩說,再者,韓家若真膽大包天,收了扶淵的東西,可就離砍頭抄家不遠了。

    “羅叔,您看開些,上神這是做大事呢。”天色已晚,周同塵不願多耽誤,便勸了兩句。

    羅國光知他有事在身,便不敢再多話,為他指路道:“公子剛用過晚膳,此時應該在書房呢。”

    “多謝羅叔。”周同塵一拱手,便朝著羅國光指的方向去了。

    連遠殿比起文山殿,雖小,卻不失精致。這小園子裏精巧的門門道道,怕是住在這裏許多年的扶淵也說不清。

    他走過垂花門,穿行於鏤金雕銀的門廊,心想以後扶淵要是實在拿不出錢來,把這上麵的金箔刮一刮還夠他吃好些年。

    果真是掃掃地縫子都是錢。

    他有點兒羨慕扶淵小小年紀便能單獨立府,不過——雖然他現在也是搬出來住,但可不是掃一掃地縫子就有錢的。

    文山殿應該是四神殿中最富的了,誰知他的嫡孫竟然這樣窮困潦倒。周同塵哀歎。

    穿過門廊,便是一個小小的花園,裏麵種的都是些時興的花,前兩日他來時,發現這裏又添了兩株梅。

    他走過,端的是馨香盈懷袖。

    未到書房,他便聽到了斷斷續續的說話的聲音,他認出是扶淵的,便不敢再靠近,退到梅樹後麵去了。

    與他一起的,似乎是個女人,周同塵聽了一會兒,心想應該就是羅叔口中的那個田姑娘。

    因為他聽到琵琶聲了,很生澀,寥寥幾個音,應該是扶淵在試琴。

    真他娘的有興致。周同塵在心底罵了一聲,老子忙得腳不沾地替你跑腿,要死要活地幫你算賬,你可倒好,在這裏花前月下,美人在懷。

    可要他把扶淵叫回來,他又不敢。

    擾了扶淵的興致,還是他自己倒黴。

    身後傳來行走的聲音,應該是羅叔他們,他不願自己這幅鬼鬼祟祟的模樣被人瞧見,便輕手輕腳地,屏氣凝神繞過梅樹,向前走了一些。扶淵他們在不遠處的高台上,應當看不到他。

    兩人聲音都很低,調情一般的。周同塵聽了兩句,便深覺自己是個不知廉恥的變態,便打算清一清嗓子,再正大光明地跨出去,叫扶淵去辦正事了。

    朝前走了兩步,卻發覺扶淵是在說天時院的月師叔。

    他隱約聽見扶淵說了一句什麽“許國再難許卿”。

    周同塵一怔。

    他難不成也做好了和月師叔一樣的打算麽?

    女人也沉默了,良久,才轉軸撥弦,奏出幾個音來。

    周同塵輕輕歎了口氣,正要出聲喚扶淵,卻在高台的另一邊發現了另一個與他一同鬼祟的人。

    詭異的是,這人還穿著連遠殿暗衛的衣服,周同塵似乎對這個人尚有些印象;更詭異的是,他感覺這個人想要給扶淵戴得一頂好帽。

    他縮在暗處,似乎正在對台上抱琵琶的女人意淫,以至於身為暗衛,根本就沒有發現外人的到來。

    那人也發現他了,認出他的身份,也是一愣。

    “哇哇哇上神!”周同塵感覺自己的頭皮炸了,這都什麽破事!

    “上神救命!呃不對,下官來救你了!”周同塵提著衣擺,“蹭蹭蹭”地跑上高台,也不避嫌,徑直就跑到了他們身前。

    可真是一對兒璧人。

    他們站在一起,養眼的連在這個時候周同塵都願意多看上兩眼。

    周同塵緩了緩,才對上扶淵那雙疑惑的眼。他一隻手還握在女人手上,周同塵出現得突然,他甚至忘了收手。

    “老周?”扶淵皺眉,“你什麽時候來的?”

    “上神,您先別管這個啦。”周同塵冬夜裏都長出了白毛汗,他伏在耳邊,和扶淵說了句什麽。

    扶淵聽後,神色立刻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