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正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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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水月發覺覆在她手上的手陡然緊了。
她想把手收回,奈何扶淵不許,便隻好先衝周同塵點點頭,算是招呼,又擔憂地看向扶淵:“是又出什麽事了麽?”
“不是什麽大事。”扶淵這才鬆了手,對她道:“夜裏涼,你先回罷。”
這是要讓自己回避了。田水月明白扶淵的意思,抱起琵琶,對周同塵一禮:“那就勞煩周大人了。”
周同塵忙回禮,嘴裏念著“不敢當”。
扶淵目送她回去,待那片水紅色的衣角消失不見,才寒聲朝著那片虛無夜色:“袁景,你認不認罪。”
不是認錯,而是認罪。
“呃,上神,要不臣先回避。”周同塵俯身,請示扶淵。
“回什麽避?”扶淵斜他一眼,見那暗衛沒出來,便扶著周同塵起身,“給我過來,本上神不在這地方審你。”
言罷,便拉著周同塵回了書房。
周同塵亦是頭一遭遇到這種事,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做得對不對,總之,良心上是說得過去的,但以後扶淵如何看他,便不好說了。
遷怒自己是一定的。
“上神,您消消氣,怒易傷肝。”周同塵跟在他身後,小聲道。
“豈有此理。”扶淵吐出一口氣來,“我竟不知,連遠殿還有這樣的人。”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語氣,周同塵聽了,卻不由自主地縮縮脖子——他總愛把扶淵說出的話過度解讀,事實上,他也很需要反複琢磨扶淵說過的一些話。
進了書房,溫暖幹燥的空氣便撲麵而來,化了周同塵有些僵硬的臉。扶淵把那沾了風雪的氅衣脫下,扔給遙山:“出去,叫那個姓袁的進來。”
“是。”遙山不敢多問,隻當那袁統領差事又沒辦好。
扶淵坐在桌案後,周同塵就站在他身後,亦不敢坐。
袁景進來時,麵上端的是誠惶誠恐。不知道是被神殿其他護院抓來的還是畏懼扶淵而自己過來認罪的,總之來時衣衫仍不周正,胯下的一攤尤為刺眼。
“給我丟出去。”他一進來扶淵就後悔了,但話一出口,才發現書房裏除了他和底下跪著的袁景,便隻剩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周同塵。
周同塵隻能委屈巴巴地看著他,委婉地表示自己從宮中搬了那麽多賬冊出來,也很累。
袁景跪在地上,惶惶不敢言。
“袁大人,你可知罪?”
事實上,袁景尚未犯下能讓扶淵懲罰他的錯誤,但經此一事,無論結果如何,扶淵都萬萬留不得他。
“屬下知罪。”袁景把頭埋得更低。
“抬頭看著我,”扶淵起身,踱到他麵前,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告訴我,你犯了什麽罪。”
“屬下……”袁景抬頭,見他近了,又慌忙低下。他被扶淵強迫著抬起了頭,慌亂片刻,才啞著嗓音道:“屬下不該……不該有妄念。”
“你還知道是妄念。”扶淵冷笑一聲,起身背對著他,“今日之事,我不追究。從哪來的回哪去罷,別讓我再看到你。”
此話一出,周同塵還在想為何扶淵這次如此仁慈,低頭一看,卻發現跪在地上的暗衛似乎比扶淵賜他死還難受,不由皺眉,催促道:“還愣著作甚?快謝了恩走罷!”
“上神,屬下不走,求您饒了我這一回吧!”說著,膝行幾步,竟從扶淵身後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扶淵不察,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地。
“你瘋了麽?!”扶淵是真的動怒了,他想掙開,卻奈何身上的傷,根本使不上力氣。
周同塵趕忙上前,想要幫扶淵一把。
“上神,您聽我說。”那袁景仍不肯撒手,硬生生地把扶淵拽到自己麵前,“我、我……屬下是因為愛慕您,才犯下這樣的大錯,求您……”
後麵的話,周同塵實在是沒耳朵聽下去了,他十分後悔把這件事捅出來,並對自己今晚能否活著走出連遠殿產生深深的懷疑。
扶淵也傻了,居然任由他拽了幾步,這才發作:“胡言亂語!周同塵!你還愣著做什麽?!”
周同塵這才用了力氣,把人給提出去了。
等周同塵回來,扶淵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身上蹭了些不幹不淨的東西,他站在博古架旁找東西,似乎是在想要怎麽清理。
“上神先換件衣服吧。”周同塵進來道,“人已經押下去了,怎麽處置,您說句話。”
“我在想我當初是怎麽看上的這個人。”扶淵輕輕錘了一下額頭,“你說他是不是被我嚇傻了,才這般的口不擇言。”
“那……也許人家看上的,真不是田姑娘呢?”周同塵麵色古怪,也不敢高聲說話。
扶淵脫了外罩,回首眯著眼看他:“那還真就瞧上我了唄?”
“臣不敢。”周同塵被這一眼盯得脊背發冷,忙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鞋尖。
“有什麽不敢的,我這是就事論事。”扶淵道,“有話你便說。”
“嗯……”周同塵抬頭,眨巴眨巴眼睛,這才道,“上神瞧不出來麽?從那袁景一進來,就是看著您的,那眼裏……也不全然是懼怕。”
“這樣麽……”扶淵努力地回憶往昔,可到底沒想到這人何時對自己露出什麽“愛慕”來,好在也沒有想到,此人何時與田水月有過交集。
“上神不用深想,我說得難聽些,見色起意罷了。”
“我倒覺得你在誇我。”扶淵竟然笑了,道,“那他口味很奇怪。”
周同塵接不了話,隻覺得扶淵這想法不對,好像是不幹那田姑娘的事就沒事了一般攤到自己頭上也混不在意似的,便駁道:“上神這話不對。”
“怎麽不對?”
“今天這件事,至少說明了連遠殿裏外有人心懷鬼胎,上神仍需小心。”周同塵嚴肅道,“日後行事觀人,亦不可理所當然。”
“但我還是不明白,今天這事若是有心人安排,能對我有什麽影響。”扶淵摸摸下巴,不知有沒有把周同塵的話聽進去。
周同塵有些崩潰,這人怎麽放到自己身上就不懂了啊!
“名聲啊上神!”周同塵神色難言,“有些事我不好當麵說,明兒給您拿兩本書來,您看了就明白了。”
扶淵又些好奇周同塵想說的到底是什麽,聽說第二日便能解惑,便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今日耽擱久了,先說正事吧。”
“是。”周同塵搬來一摞冊子,“朝廷該發祿米了,您看……”
“減半。”扶淵道,“少發點兒錢又不是過不了年了。”
周同塵點點頭,把朝廷今年的開支賬冊拿給扶淵,自己去核對百官的俸祿去了。
這一坐,又是到天亮。
“……江城河道,兩萬五千兩……七月,曜園,三萬八千兩……”扶淵扒拉著算盤,口中念念有詞。
“上神,”周同塵打好了預算,“您看看,照這麽花,開春的軍餉就不夠了。”
“差這麽多。”扶淵皺眉,“照這個花銷,帝都的富戶全去抄家也不夠。”
“上神的意思……”
“不能和魔族再這麽磕下去了。”扶淵道,“今日早朝前,你去把這個拿給相爺看,好讓百官早點有個決斷,勿再拖了。”
“是,上神放心。”
周同塵收拾好東西,簡單洗了把臉,便辭了出去,騎馬上了禦道,上朝去了。
他往常是不騎馬的,因為馬身上太高,他騎著有些怕。但自從那日見了映川郡主馬背上英姿颯爽的模樣,便也開始騎馬了。
卻說連遠殿。
周同塵走後,徐西塢便叩門進來了,他臉色很不好,看來是處理袁景的事時聽了什麽不太好的話。
“怎麽了?”扶淵放下賬冊,打算一會兒喝些粥,眯一會兒。
徐西塢搖了搖頭:“公子不願傷他性命,此事必然難辦。”
“好端端的,怎麽就到了這一步。”扶淵很是頭疼,袁景辦事得力,他不想這條臂膀就這麽折了,“果真沒轍了麽?”
“瘋魔了一般胡言亂語,也不好找郎中來看。”徐西塢轉了話鋒,“照我看,袁統領也不是‘好端端的’,公子,你之前是不是勾引他來著?”
“我‘勾引’他作甚,我勾引你還差不多。”扶淵咬牙切齒。
“意會意會,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個時候徐西塢居然還能笑得出來,“公子,您應該知道吧?以靈胎之資,想要‘勾引’個人並不難。”
扶淵一愣,也不去糾結於他的遣詞了:“聽是聽說過,但從來沒見過,自己也沒試過。”
“您再好好想想。”徐西塢催促道。
“嗯……”說實話,他此前與袁景也好,其他的暗衛也好,說的話幾乎全是命令,也談不上什麽好臉色好語氣的,“沒有,絕對沒有。”
“那這件事,咱們八成也是著了人家的道兒了。”徐將軍又歎氣,“公子,這是一個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的人啊。”
拿連遠殿的家當去城東韓氏換米糧的事,扶淵交代了初一去做,初一穩重,也能大概的明白他的用意。
去了統共一個多時辰便回來了,聽說很是順利,換來的米糧也不算多——若是在平常的時候,從那幾擔箱子裏隨便拿一兩件,便能把他家的糧倉全買下來。
初一帶回的米糧扶淵隻是大概看了看,便叫初一把這些東西該送哪送哪去。心想這韓家是真的奸商,砍了也不冤枉好人。
真當他家的米都是金豆子不成。
今日不知是朝中有什麽事,周同塵回來得很晚,等他到了連遠殿,已快到了晚飯時候。扶淵午睡剛醒,站在院子裏伸胳膊踢腿,舒展筋骨。
“今日怎麽來得這樣晚,可是朝堂上出了什麽事?”見他來了,扶淵便上前迎了兩步。
“沒有,今日退朝很早。”周同塵把懷裏的包袱呈給扶淵,“下官是給您拿昨日說好的東西去了。”
“哦。”扶淵看他的神色,不像是朝堂上沒什麽大事的樣子,卻也沒急著問,拿了包袱就要拆。
“哎哎哎!您別急!”周同塵忙按住他手,道,“咱們還是回屋再看。”
“你是……從你家取來的?”扶淵本想說文山殿,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是個對於周同塵來說有去無回的地方,這才改了口。周家有著自己的人脈關係,周同塵能從家裏探些消息來也未可知。
“是。”周同塵點點頭。
那必是他周家的機密了。
扶淵從善如流,拿了包袱去廳裏看。
包袱裏是兩本冊子,一本大的一本小的,都沒有名字,扶淵先把浮頭上那本小的拿起來了,隨意一翻——似乎是話本之類,扶淵大概掃了幾行,說的是伎女向官府狀告小倌,因為人家生意好……
這也能告?
“不知所謂。”扶淵合上這本,拿起下一本,一打開,就看到了兩具糾纏著的肉體。
“周同塵!”扶淵直接把書拍到了對麵坐著的周同塵臉上。
“上神息怒!”周同塵被拍疼了,捂著臉夾著書跳起來,“您看書怎麽不從第一頁開始翻啊,直接翻到這裏,那能賴我?”
“我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的周同塵。”扶淵有點兒嫌棄他,“拿走,我不看。”
周同塵悻悻然,覺得扶淵是在跟自己裝好人。
兩人這廂正在互相嫌棄呢,外麵遙山進來通報,說相爺來了。
扶淵一聽,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對周同塵道:“你可害死我了!”
周同塵也趕忙把帶來的亂七八糟的書都收好,心想自己真對不起相爺,相爺在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接濟了自己,自己卻拿這些東西給人家外甥看……
扶淵讓周同塵拿了東西從側門趕緊滾,叫遙山領他過去,可別讓習洛書給逮到了。他整好衣襟,正想出去迎,便見到十五蹦蹦跳跳地跑來,說相爺在樓上等他。
“……我知道了,你叫辭盞送些茶點上去。”扶淵道。舅舅這回直接去了閣樓,必然是有重要的事——今日朝堂上的事麽?扶淵有些後悔就這樣讓周同塵走了。
“相爺吩咐了,說不許我們上去。”十五眨眨眼,把手裏的提盒拿給扶淵,“公子受累,拿上去吧。”
扶淵便隻好親自提著食盒,爬上了閣樓。
樓梯上恍然想起,今日似乎是年初一。
自那日被抬進連遠殿,扶淵便一直是睡在樓下的寢殿,縱是現在身子好一些,也懶得再多走這幾步,索性就睡在了樓下。
“小淵。”
閣樓裏的的燈沒有點,習洛書托了個小油燈迎出來,外麵的燈火透過雲母花窗,把屋中的一切都照得如夢似幻。
“舅、舅舅?”扶淵遲疑著走近,手扶著牆。火光在習洛書沒有表情的臉上跳躍,單調又綺豔。
一晃神,扶淵覺得眼前的男人是那樣陌生。
他一下子就明白舅舅此行是為何了。
“莫怕。”習洛書走過來,又變成了如往常一般的春風和煦,他攬過扶淵,“就當是睡了一覺吧。”
扶淵聽話地點點頭,把食盒放在桌上,順從地在他的小床上躺下來。
“不要怕,”習洛書又說了一遍,“都是假的,那個人不是你。”
扶淵看著他,點了點頭。
習洛書一揮手,扶淵就“睡”了過去。
那是一個極其痛苦的夢。
扶淵甚至不敢想象,一個經曆過這種事情的人,是怎樣安然度過這樣長的歲月的。
雖然習洛書從來不問他,但他卻時常問自己:如果換做是自己呢?
扶淵想了很久,最終的結論是他大概會一死了之。
他是個懦夫。
他醒了過來,是在一個雜亂昏暗的地方,四處都散發著腐爛的惡臭。他的眼睛奇跡般的好使了,即使隻有幾縷聊勝於無的陽光,他也能將這裏看得一清二楚。
扶淵掙紮著站了起來——他手腳都被縛著,因此費了好多力氣。
他輕輕挪到了門口,那個透著陽光的地方。他悄悄扒著門縫,朝外麵打量:沒有人,卻能聽到有什麽人在低聲交談。扶淵側耳去聽,那些人的談論令他脊背上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如就請兄弟們來,殺了吃酒!”是個粗嗓門。
“他太瘦啦!再養肥些!”有人反駁。
“目光短淺!”有人嗬斥,“咱們可就撿著這麽一個寶貝,吃隻能吃一頓,若養著放血……”
又是那個粗嗓門:“這個主意妙!……不過,都說一精十血……”
“乳臭未幹的小兒,怎麽能……”有人反駁,話到一半兒,又轉了話鋒,“不過,如若兄弟們不嫌棄他是個小子,倒也可行雙修之法。”
扶淵腦後一麻,看來這事兒不能善了,他就算死也得死得體麵點兒。
怎麽辦,跑吧。
跑哪去呢……天大地大,扶淵第一次感覺到了天地為牢的感覺。他現在不是法力無邊的上神,也不是金尊玉貴的皇家子,就是個弱小又無助的“異類”。
外麵的人商量好了,就要來柴房裏看扶淵。他從未這麽慌過,怎麽回事?帝、帝君他老人家該不會真的被……
上天無路,遁地無門的時候,身子忽然不受控製地,狠狠往牆上栽去。
“嗡”地一下,比上次別千端給他的那一下還要狠,還要決絕。
扶淵立刻就被砸得七葷八素,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