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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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塊磚還沒落地,一支哨箭便破空而來,直取那人咽喉。
又準又很,血汙髒了初一的袍角。
習妍明顯被唬住了,戳在原地,不敢動彈。
幾支箭接連而來,箭箭落人要害。眨眼的功夫,習妍周圍方才張牙舞爪的人便全成了死人。
女孩兒抬頭,那個在馬上拉弓搭箭的,不是鍾離宴又是哪個?
“阿宴哥哥!”
“二哥!”
兩個女孩兒幾乎是一同看到了他。
“退下!”鍾離宴勒馬,“否則,殺無赦!”
習妍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鍾離寧,發現扶淵和周同塵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扶淵拉著鍾離寧和秋鎖兩個起來,周同塵站在扶淵身後,正望著她。
“我沒事。”習妍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撐著地站了起來。
周同塵卻好像做了壞事被逮住了一樣,忙把頭別開了。
然而習妍並沒有注意到,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初一身邊:“初一公子?初一公子?你還好麽?”
初一本就有意識,聽她這麽一喚,咬咬牙,撐著地又爬起來了,抬眼便看到鍾離宴:“太……太子殿下?”
他知道扶淵必定也來了,便心安理得地抱著頭重新躺了回去。
嘶……這一下可真夠狠的。
人們畏懼鍾離宴的威勢,更畏懼他箭無虛發的功夫,紛紛推搡著後退。
他們沒見過什麽太子公主,但是官兵還是認得的。
灶台後那個胖男人見勢不妙,便要開溜。可他哪裏逃得過鍾離宴的眼睛,“嗖”地一聲,他人就被釘在了地上,冷箭穿過肩膀,血從傷口裏噴出來些許。
“誰叫你來的?”扶淵走過去,居高臨下。
“您既然這麽問,想來也是猜到了。”胖男人看著他,忽然露出一個笑來,然後兩眼一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起來——死了。
“是死士。”扶淵道。
“罷了。”鍾離宴神色平靜,語調也沒有起伏,他勒馬轉身,“吾乃太子鍾離宴,勞煩諸位行個方便,今日之事,便既往不咎;否則——”
他一甩馬鞭,指著地上的屍體:“這就是下場。”
人群隻是木然地看著他。
鍾離宴試著策馬前行,馬兒卻打著響鼻,不肯上前。鍾離宴無法,抽了一鞭,硬逼著它上前。眼前的人們也終於有了動作,有碗的拿碗,有拐棍的拿拐棍,總之,無論是男女老少還是老弱病殘,都麵露凶光,好似下一秒就會撲上來。
鍾離宴也沒指望這些人能清醒過來。他招了招手,示意禦林軍上前。
若這些百姓肯配合還好,若是真動起手來,那就隻有死路一條。
扶淵捂上了鍾離寧的眼睛:“不要看。”
“小淵哥哥?你們要做什麽?”鍾離寧很驚恐,如受驚了的兔子一樣抖個不停,她從來沒見過殺人,更沒見過鍾離宴殺人,“他、他們都是受災的百姓啊……他們——她們——很可憐啊……”
“我知道。”扶淵看著前方。
有淚水爭先恐後地從扶淵的指節裏溢出來。
“小魚兒,寧兒,你們看看,現在是什麽時辰了?”扶淵忽然問。
習妍雖也害怕,卻比鍾離寧要鎮定許多,也知道兩個哥哥無論做什麽也一定有他們的道理:“現在?應該是午時剛過啊。”
太陽當空照,她說是正午扶淵都信。
“郡主,”周同塵喚她,“現在外麵天已經黑透了。”
習妍不明白他的意思,現在明明天光大好啊?她們明明才從天時院裏出來,方才小淵哥哥還與他們說,不留她們吃飯了……
“對不起,今日這事,怕是……衝著我來的。”扶淵道。他們也是剛剛發現,在帝都的某些不起眼的角落,有許多這樣的結界,本是為了方便管理,現在卻成了某些黑心的官吏斂財的方法。
他們貪走錢米,再把受災的百姓困在這裏,等人死了,再上報朝廷就是。
可在扶淵看來,這卻不是一件單純的貪墨事件。在找到鍾離寧她們之前,他們一行人已經經過了兩個這樣的結界,災民們大多餓得發昏,心神不穩,最易受邪。
必然是前段時間,他“強征暴斂”,惹下的禍端。
“寧兒,你放心,今日之事絕不會善了,哥哥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熟悉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鍾離寧哭得更凶了。
扶淵剝奪了她的視覺,使她的眼睛更為靈敏,她甚至能聽到冷刃從血肉裏抽出來時那種令人牙酸膽寒的聲音。
“小淵哥哥你放開我!”鍾離寧自然是拗不過她,情急之下,小丫頭竟然咬了他一口。
“小兔崽子你——!”扶淵手一鬆,鍾離寧便真如兔子一般竄了出去,她最初跑得很快,經過那些屍體時,她試圖繞過,卻又險些被絆倒,終於,她跌跌撞撞地,來到了鍾離宴身前。
“寧兒,你這是做什麽?”鍾離宴端坐馬上,低頭看著馬頭前那個鬢發散亂梨花帶雨的小女孩兒——他記得寧兒怕馬,從不敢靠近。
“求皇兄放過他們吧!”鍾離寧跪在他麵前,“他們——他們什麽也沒做錯啊!”
“可我放過他們,他們會放過我嗎?”鍾離寧從未在她二哥口中聽過這種語調,一時也不由得怔住。
扶淵和鍾離宴都是上過戰場披堅執銳的人,他們動殺伐,決不能手軟。
“哥哥,可他們不是你的敵人啊,他們是你要保護的人!”豆大的淚滴從鍾離寧眼角滑落,砸在地上,混進血泥裏。鍾離宴心裏突然有了一個荒唐的想法:鍾離寧就算是哭,她的淚也要用重華宮裏的金盞盛著的,灑在這裏,他為她不值。
“你回頭看一看罷,”鍾離宴道,語氣又變回了那個有時會嫌她煩但會一直照顧她的哥哥,“你回頭看一看,你護著的人都是什麽樣子。”
鍾離寧木然地回過頭去,她什麽也看不見,隻能看見血肉橫飛的慘狀。她喉頭哽住,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隻有淚水——又苦又澀的眼淚,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你們……你們停下吧……”一開口,已是泣不成聲。
習妍抬袖,她已經看不下去了。
扶淵亦是不忍,他想把鍾離寧叫回來,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然而,奇跡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
瘋魔的人們逐漸清醒,見了眼前的官兵與橫飛的血肉,都被嚇住了,原本死氣沉沉的人群傳來了女人低低的啜泣和孩童響亮的哭聲。
與此同時,扶淵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但又轉瞬即逝。
人們誠惶誠恐地跪倒在地——方才的事他們不是沒有印象,清楚的人都知道,今日怕是死罪難逃了。他們隻是不清楚,為何自己會膽大包天,做出這樣的事來。
鍾離寧愣怔片刻,便毫無儀態的,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地上起來,也顧不得身上的髒汙,扒開禦林軍,就要往裏麵走。
鑲著東珠的繡鞋已然看不出來原先的顏色,明珠上也沾了血汙。
“鍾離寧!”鍾離宴趕緊下馬,對禦林軍道,“你們攔住她!”
等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鍾離寧纖細的身影已經穿過去了,女孩兒伸出未染纖塵的白嫩的手,把跪在她麵前那個看起來比她還要小一些的女孩兒拉起來:“回家吧,沒事了,都回家吧……”
被困住的人們這才看清,頭頂的日頭不知何時成了北鬥,高懸天穹,熠熠生輝。
夜已深,宮門早就閉了,鍾離宴還要留在這裏善後,扶淵和周同塵送兩個女孩兒回映川殿。
扶淵卻還在想著方才那道微不可聞的氣息,險些走岔了道。
他們拐到禦道上的時候,那道氣息忽然變得非常濃烈,扶淵警覺起來,調轉馬頭:“同塵,你們先走著,我有些事,去去就來。”
言罷,不等周同塵應允,就策馬飛了出去。
他甚至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方才的事,扶淵心裏清楚得很,絕不是什麽鍾離寧感動了誰,而是有人從中作梗,維持結界的人不會走太遠,他興許還能追上。
扶淵循著那道氣息,拐進了一條小巷,果然看到了一個狂奔著的人影。
“前麵的人停下!”那人再怎麽跑也跑不過馬,不過幾步,就被扶淵攔住。男人明顯是被這忽然竄出的馬給嚇到了,後退了好幾步。
可是等他抬起頭,看到坐在馬背上的人後,卻不由得大驚失色:“扶淵?!怎麽是你!”
扶淵沉著臉:“二爺,這話該我問你吧?”
那道氣息不知從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
“嚇、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鬧鬼……”周二猛拍胸口,大喘著氣,額上全是汗。
“你是不是看到什麽東西了?”扶淵不由得皺眉,“已經宵禁了,你還在大街上亂逛,活該見鬼。”
“呸!”二爺啐了一口,“你怎麽也在大街上亂逛?”
“我有正事,”見二爺這時候仍同他拉扯,扶淵有些不耐,便隨口胡謅,“抓‘鬼’。”
“就你一個?”二爺又問。
“行啦行啦,”扶淵趕他,“你趕緊回去吧,你爹沒派人跟著你嗎?”
“他們都追不上我。”二爺有些自豪。
合著是一個人逃命了……扶淵扯著韁繩,低頭對他道:“那我就先走了,你也快點兒回去,別瞎逛了,明早還得早起給陛下診脈呢。”
二爺應了,目送他走遠。
這臉可真好用啊。男人掐了一把自己的臉皮,笑了。
扶淵抄小道追上了周同塵他們,等他到時,也已經快到映川殿了。
習夫人與一眾仆婦守在門口,等著習妍她們回來——她瞞住了兩位老人,心裏卻是極不安定的,為著今晚魔族送回來的文書,也為著久未歸家的習妍。她本想著,等習妍回來,一定要好好打她一頓,可當她看到自己的女兒回來的時候,卻早已泣不成聲。
把兩個小姑娘送到了家,扶淵和周同塵便並轡回去了,扶淵回連遠殿,周同塵回他的小窩,正好同路。
“上神在想什麽呢?”見扶淵一副若有所思久久不語的樣子,周同塵還以為他是在想方才的事。
“我在想,是先收拾文山殿還是紫陽殿。”扶淵直白道,也不和他避諱。
“……”周同塵想了想,道“文山殿。”
“啊,為何?”扶淵回過頭看他,沒想到他會大義滅親。
“因為紫陽殿還是可以爭取的,比方說成鬆成大人。”周同塵隻是理智的分析,好似文山殿和他毫無關係一樣——本來也沒多少關係,“但是文山殿是在沒什麽好掙取的了,文山殿值得上神去爭的隻有祖父一人,但下官深知祖父為人處事之道,所以不必爭取。”
“再怎麽說,你和二爺都姓周,無論如何,都有影響。”扶淵正色道。
“我沒事,我跟著上神。”周同塵道,“至於二叔,他哪在意這個。”
“我先把崇明殿的事收個尾。”扶淵道,“也該差不多了。”
當年的皇商胡氏,常年依靠文山殿,早已成了文山殿的一部分。扶淵拿下胡氏,卻也僅僅是拿下了胡氏,未損文山殿分毫。所以當扶淵扶植江城秦氏的時候,分的權是崇明殿的權。
前頭他就說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別千端是天帝扶起來的,他們卻未必能用。
扶淵先到了連遠殿,便和周同塵告別了。出來迎他的是羅國光,老爺子看起來最近也沒少挨折騰:“公子,太子爺到了,現在在寢殿等你呢。”
“行,”扶淵把韁繩遞過去,“羅叔辛苦了。”
“沒事,”羅國光跟在他後麵,“公子,要叫姑娘們過來伺候麽?”
“不用,我自己洗洗就睡了。”扶淵心想這個時辰,鍾離宴也合該睡下了。他又琢磨了一下方才羅國光的話:“羅叔,你今天的話,有點兒怪。”
他身後的羅國光手一哆嗦,韁繩差點就掉在地上。
“怎、怎麽奇怪啊……”羅管事強笑道。
“半夜三更,你和我說什麽——”扶淵並未回頭,也沒有察覺到羅國光的異樣,他一指寢殿,“‘太子爺在寢殿等我’還說什麽‘叫姑娘過來伺候’,這要叫同塵那小子聽了,不知會想成什麽。”
少年的聲音是帶著些笑意的,羅國光這才鬆了一口氣,道:“上神可別說這樣的話,老奴沒讀過幾天書,說話粗鄙,您這話傳出去,才是真讓人笑話。”
扶淵笑了笑,不再言語,徑直回了寢殿。
大殿裏還亮著燈,也不知道鍾離宴是睡了還是沒睡。扶淵摸到前廳,隨便洗了洗,脫外罩時,又摸到了莊鎮曉給的那兩瓶膏藥。
瓷瓶雖貼身裝在衣襟裏,卻並沒有染上溫度,放在手裏,仍是冰冰涼涼的。
扶淵想了想,還是保險起見,先把那瓷瓶放在衣兜裏,自己輕手輕腳地摸進去,看鍾離宴到底睡沒睡。
鍾離宴沒有睡大床,擠在了小榻上,隻身邊的桌子上點了一盞小燈,燈上罩著紅綃,暖了他周身。
扶淵有點兒不爽:不是他家的油不知道心疼是吧?明明那地方離東宮更近,做什麽到他連遠殿來。
他吹了燈,又出去了,寬衣解帶,忍著疼把藥塗上了。
藥藏哪裏比較好呢?塞在衣服裏肯定是不行,別的地方……扶淵環視一周,最終把藥藏在了以前習妍給的食盒裏——縱觀連遠殿,應該還沒有什麽人膽子肥到偷他的點心。
他放下心來,躡手躡腳地摸回去了,也不管鍾離宴,徑直摸上了床。
床上好像是有什麽東西,扶淵摸了一把,黏黏膩膩的,感覺挺惡心。他沒多想,還放到鼻底聞了一下。
是血腥味兒。
他床上怎麽可能會有血?
扶淵又胡亂抓了兩把,發現床裏麵都是的。他咽了口口水,總覺得自己再這麽摸下去,大概會摸到床那頭躺著的被割了喉的屍體。
扶淵忽然想到一處不妥來:鍾離宴為什麽會在那樣逼仄的小榻上睡著?必然也是打過大床的主意的,但他看到床上的這一大灘,於是——也說不通,他若見了,定然會叫人責問的。
扶淵想了一下,覺得這事邪性,便爬下來,摸出去找燈了。
今日是一個叫羅玥的小廝值夜,這人好似是羅國光的遠房侄子,扶淵問過一回,但現在已經記不太清了。
羅玥聽了,趕緊裹了衣服,點了燈誠惶誠恐地跟來——雖說裏頭都是遙山辭盞兩個姑娘在打理伺候,並不**的事。
扶淵在前,羅玥提燈在後,等進了內間,羅玥上前,伸手一模,卻什麽也沒摸到。他不敢造次,忙把燈提上來——這下扶淵也看清了,床上軟枕繡被,沒有一絲血的痕跡。
“公子,這……”
“許是我困糊塗了,”扶淵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方才那種粘膩的感覺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了,“麻煩你夜裏跑一趟,先回去吧。”
羅玥嘴上道不敢,把燈給扶淵留下了,自己躬身退出去,隻餘微不可聞的細碎腳步聲。
扶淵也納悶:自己方才是怎麽了,難不成真的是沒休息好,出了幻覺?
常令時常勸他按時吃藥,好好休息,他卻鮮少放在心上。令他沒想到的是,常令是個深藏不露的,這種事有一次兩次,第三次他就該請田水月來了。
而扶淵對田姑娘,向來是沒轍的。
夜已深。
扶淵仰躺在床上,困意越來越濃,有如粘膩腥膻的血液,迅速蔓延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