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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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是做什麽?”莊鎮曉無奈,“快把衣裳脫了,藥恐怕都糊住了。”

    “師兄,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扶淵倒吸冷氣,一點一點把衣襟給剝開了。

    他胸口上有一條細細的紋路,遠看是黑色的,細看才能看出裏麵透著些血紅。

    “旁的人不知道便不知道了,”莊鎮曉拿出藥來,“為何連常公子也瞞著?”

    “他若知道,必然會告訴二爺。”扶淵皺著眉,看樣子是極疼的。

    “你這是何必。”莊鎮曉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替他上藥。

    前日扶淵嘔了血,莊鎮曉便請了郎中來看過,又叫了連遠殿的人過來。藥還沒熬好的時候,那郎中讓莊鎮曉幫扶淵寬衣,好讓他躺的舒服些。於是莊鎮曉就看到了扶淵胸口的這條裂痕。

    沒錯,是裂痕,而不是傷口。

    扶淵似乎是一個人苦守了這個秘密許久,感覺到有人動他,自己便驚醒了,這一下比什麽醒神的湯藥都好使。醒來之後,似乎也不記得什麽忘川了,也不記得前日被百裏恢弘打了一拳,隻是無論如何也不讓旁人進,甚至連連遠殿的人都不行。

    不過據扶淵所說,裂痕是前兩天才出現的,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身上早晚會有這些東西。

    “也許我是沒有長好。”扶淵曾經故作輕鬆地對他道,“二爺也知道一些,他說他替我瞞著,師兄,你也——”

    “你放心。”扶淵的表情並不完美,他輕而易舉地就能看到其中的破綻。

    扶淵身上塗的藥並不是常令給開的,而是莊鎮曉從天時院的庫房裏找的藥。當初本想的是死馬當活馬醫,誰知竟然真的有用。不過兩日,裂縫不再蔓延了,甚至還有縮小的跡象。

    他也知道扶淵對於現在的環境,或者說是對自己仍有顧慮,並不能完全放心。自他前日忽然驚醒,便很少睡覺,雖然時常是閉著眼,但莊鎮曉知道,他耳朵靈著呢。

    莊鎮曉不放心他,再者,也知道了他所謂的“秘密”,便推了外麵所有的事,除了吃飯睡覺,便一直在這裏陪著。

    “師兄,你對我真好。嗯……謝謝你啊。”說這話的時候,扶淵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卻真的是肺腑之言。

    他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莊鎮曉這麽冷清的性子,如果真的是怕他在天時院出事,怎麽不直接把他送回連遠殿。

    莊鎮曉聞言,隻低頭做自己的事,並未回答。

    為什麽,他自己清楚得很。

    無非是那人長了一張他午夜夢回時常常見到的臉。

    縱使除了這幅皮相,他們兩個毫無交集。

    二人整日相對,莊鎮曉可以當扶淵不存在,扶淵卻不能當莊鎮曉不存在。他有時會拿話來試探他,有時也會和他說一些別的事。

    比如說文山殿的事。

    當扶淵聽莊鎮曉說了那日莊尚嚴的試探,以及把周和光送到劉意那裏的事時,還忍不住感慨,說這劉意怎麽這麽好心。

    “莊師兄,你聽我一言。”扶淵道,“那莊尚嚴絕不是你親父。”

    “為何?”莊鎮曉不明白為何扶淵從未見過莊尚嚴,卻能如此篤定。

    “我相信所謂血統傳承,”扶淵道,“世上長得像的人何止親人,你看我和……”

    扶淵想了想,又頓住了,看莊鎮曉麵色不改,才繼續道:“聽師兄的描述,這莊尚嚴唯利是圖,又易受人教唆,想來心誌也不堅。這般趁人之危,欺軟怕硬,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

    喘了口氣,又道:“如果是莊師兄的親生父親的話,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君子。他也從未棄過你,當時一定是有不得已情況。”

    “……謝謝。”莊鎮曉頷首。

    “不謝不謝,我實話實說。”扶淵咧嘴一笑,“對了,莊師兄,文山殿……你想怎麽解決?”

    “說起這個,”莊鎮曉又是無奈,又是擔心,“昨兒夜裏徐將軍來,問你那文山殿的檀瓊怎麽處理,你說讓他沿著金柳湖跑兩圈……你還記得麽?”

    “……什麽時候的事?”扶淵聽了也是有點兒懵,“哎呀,我忘了,這都什麽時辰了,老徐是個實在人,這檀瓊估計都要跑斷腿了。”

    “你讓他跪了一夜,有腿沒腿都一樣了。”莊鎮曉善意地提醒。

    “我怎麽知道,我又沒跪過。”扶淵也不想管了,道,“是他犯禁在先,我罰他也是應該。師兄,這事兒你不用管,我罰了那老頭的寶貝奴才,他必定生氣,也沒什麽精力對付你了。”

    “這好歹也是第一學院,不用你這麽費心。”莊鎮曉道。言下之意文山君也不能把他們怎麽樣。

    “你可千萬不要這麽想。”扶淵笑笑,“第一學院為什麽是第一學院?是一代代院長一屆屆弟子拿血拿命才成全了這個忠義名聲,要敗壞可太簡單了——誒師兄我不是說你們不好。我是說外麵有些人別有用心。”

    “我們神殿也好,還是什麽世家也好,一刻也鬆懈不得。上神這個神位還好,畢竟沒聽說過什麽人還能掉修為的。”

    “你的意思是……”莊鎮曉不知道文山君那裏還有什麽招數等著他。

    “不怕不怕。”扶淵手一揮,“我的意思是,你且看著吧,這帝都,馬上就要變天了。”

    扶淵說得不清不楚,莊鎮曉便也再不多問。

    莊鎮曉另一個比較放在心上的事,就是他總想著在什麽地方能幫上忙。扶淵聽了,還頗為意外,對他道:“道理我都懂,可天時院畢竟是一個讀書育人的地方……”

    其實他想說的是,月院長剛走,若莊鎮曉再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這第一學院斷了傳承,這就是真的名不副實了。

    “是,但若有什麽用得上的,上神不要客氣。”莊鎮曉道,言罷又怕扶淵不肯叫他,還補充道,“比方說堪輿圖。如今之計,上神還是要當心身體。”

    “行,那就先謝過師兄。”扶淵又笑了。

    習妍他們兩個走後,扶淵上了藥,又小睡了一會兒。

    這一睡,再醒來,天就黑了。

    他剛醒,就聽得外麵有人敲窗子:“公子?公子?”

    是徐西塢。扶淵湊過去:“怎麽了?死人了?”

    “沒,還剩他一口氣。”徐西塢道,“今日周家來了好多人,連世子都來了,我過來問問您的意思,若是還讓他爬,我就得帶小常過去了。”

    “你下手怎麽這麽狠?”扶淵“嘖”了一聲,“放回去吧,我犯不著和他計較。”

    莊鎮曉在旁邊聽著,覺得扶淵臉皮也不薄。

    徐西塢應了,出去沒多久,又跑進來,大拍窗欞:“公子,宮中急詔!”

    “什麽事?!”

    “說是相爺那裏來消息了。”徐西塢壓低了聲音。

    “叫上常令,咱們走!”扶淵似是重新活過來了一樣,胡亂地係上了衣服,幾乎是蹦下來的,“多謝師兄款待,那我先告辭了!”

    “上神慢走。”莊鎮曉送他出去,貼心地把他要用的藥膏都包好。

    其實扶淵這個樣子,騎馬還有些勉強,但見他堅持,徐西塢也不好忤逆,就把馬給他了。送扶淵至宮城下,才顧得上檀瓊那個倒黴蛋。

    世子爺還在那兒等著,腿都酸了,也沒個坐的地方。

    檀瓊已經沒有力氣維持他所謂的體麵了,趴在地上,死人一般。

    “世子爺,”徐西塢在馬上搖搖衝他拱了拱手,“我家上神說了,他大人不記小人過,這事兒就算了。”

    可憐世子爺已經在扶淵手上吃過一次虧,此時也隻能是敢怒不敢言。

    “還不扶他起來?!”他也隻能對文山殿的下人們吹胡子瞪眼,好歹是把隻剩半條命的檀瓊給帶回去了。

    徐西塢冷笑一聲,掉馬轉頭回去了。

    卻說扶淵這邊。

    他匆匆趕到曦月殿,卻發現裏麵除了鍾離宴,還有一個人——正是周同塵,比小媳婦兒還小媳婦兒地替鍾離宴研墨。

    “什麽消息?”扶淵進來就問。

    “你身上可好些了?”鍾離宴卻問他,“我聽說你去天時院,又……”

    “沒事沒事……”扶淵走近,“說正事。”

    “坐,”鍾離宴拿來文書,攤開來,“你自己看吧。”

    扶淵這一坐不要緊,周同塵可是嚇得夠嗆,那可是禦座啊!

    扶淵卻好似不知道一般,他抄起文書,往後一靠——總之是怎麽舒坦怎麽來。

    “你要下諭令?”扶淵看完了,問。

    “發通牒。”鍾離宴道,“先禮後兵。”

    “……”扶淵想了想,又問,“同塵來擬?”

    周同塵忙說不敢。

    “不敢什麽不敢,這時候你就甭客氣了。”扶淵打斷他,“難不成還讓我寫?”

    “那接下來呢?”鍾離宴問他。

    “備戰。”扶淵斬釘截鐵。

    “可是……”鍾離宴有一瞬間的遲疑。

    “你看看這文書上寫的都是什麽鳥語。”扶淵道,他即使看了這樣的東西也是波瀾不驚,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樣。

    是魔族使者送來的文書,上麵寫的是他們魔族與蘭亭的軍隊發生了摩擦,以至於習洛書被蘭亭劫走,議和不得不中止。

    “怕是他們論不過舅舅,才出了此等下流的計策的吧?”扶淵冷笑,“什麽意思,蘭亭那廝又進了風月關?”

    文書上沒有寫任何的解決方案,隻是單純的陳述了這件事情,氣得鍾離宴要把那使者下昭獄,好在當時周同塵在身邊,給勸住了。

    “正是。”鍾離宴道。

    “備戰吧。”扶淵又說了一遍。

    兩人目光交接。

    “皇兄請看,”扶淵這才從禦座上下來,“如今帝都已無可用之兵,但良將尚存。以前讓成大人訓的兵,也停了有些日子了,該撿一撿了。”

    “糧草……如今救濟百姓的是夠了,但供這麽些人吃飯的糧草,馬匹,確實還要想一些辦法。”

    “否則呢?”扶淵又問,“否則你拿什麽,收複北境?”

    見鍾離宴不答,扶淵才道:“內憂隻能動殺伐,外患隻能仗兵甲。”

    “……臣聽聞,”周同塵停下手中的動作,“帝都的百姓,雖有米糧,死傷卻更多了。”

    “為何?”鍾離宴問。

    “殿下,下雪不冷化雪冷啊。”周同塵歎道。

    “說起這個,鍾離寧回來了麽?”扶淵問,“今日中午去天時院找我來著,沒大沒小的。”

    鍾離宴眉峰蹙起:“倒沒聽柴胡進來報。”說著就把柴胡叫進來,問鍾離寧回來了沒有。

    柴胡說沒有。

    “那該是去映川殿了。”扶淵道。

    “映川殿也不曾來報。”柴胡回道。

    “嘖,”扶淵不放心,對鍾離宴道,“你留個門,我去找她們。”

    “一起去吧。”鍾離宴道。

    “好,”扶淵點頭,“同塵,那文書你可以拿回去寫。”

    “我陪殿下和上神一起去。”周同塵迅速收拾好了東西。

    鍾離宴沒有反對,扶淵也就沒有再說些什麽。

    “今日她們出去,我看就帶了兩個侍衛,我不放心,便叫初一一起跟著了。”扶淵道,他們出了城門,正好看到候在外麵的徐西塢,便問,“初一回來了嗎?”

    “不曾!”徐西塢回道,“怎麽了?”

    “去找六殿下和映川郡主。”扶淵吩咐道,“回去叫十五也去,叫她找初一!”

    都是懂規矩的孩子,斷然不會在外麵玩到這麽晚,都不派人回來稟報一聲的。

    說回今日午後,習妍她們看到粥棚分發米湯的時候。

    習妍第一個跳下來的,都不消人扶,初一見了,趕緊跟上去。

    “停下!”習妍上前嗬斥道,“這是粥?你再去添十斤米來。”

    “這位姑娘……”施粥的人紛紛停下,看向習妍,被習妍吩咐的那人抬頭打量著她,知道這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也不敢太過無禮,“您別為難我啊,我就是個施粥的。”

    “放肆!”初一站在她後麵,盡職盡責,“六殿下與映川郡主親臨,爾等休得無禮。”

    “呦,那這位是——”男人的目光讓習妍略有不適,便別開了目光。

    “正是映川郡主。”

    說著,鍾離寧也下來了,小姑娘金尊玉貴,卻隻會狐假虎威:“還不添米?!”

    “好好好,您稍等啊,我去問問裏頭的大人。”男人笑著躬身,退出去了。

    他是那種很胖的人,與這裏餓殍遍地的景象極其不搭。

    “什麽大人,京兆尹麽?”習妍問。

    “不知道。”這些事鍾離寧不如習妍清楚——她也不知道京兆尹是什麽,“初一哥哥,幫個忙,他們不煮,咱們煮。”

    “等會兒,等會兒。”初一被這聲“哥哥”叫得有些惶恐,“殿下,郡主,我覺得這裏有些不對,咱們還是……”

    “你是膽小鬼!”鍾離寧立刻道,“這都不敢麽?你不做我去做,秋鎖,咱們走。”

    “不是……”初一剛想說這裏不對勁的地方,就被人從身後狠狠敲了一榔頭。

    “初一公子!”是習妍的聲音。

    這一下並不能打倒初一,卻也差不離了,他搖搖晃晃地回身,勉強穩住身形,卻還是不敵,被一通棍棒打倒在地。

    “你、你們做什麽?!”鍾離寧一回頭,發現不僅僅是初一,連她的兩個侍衛都被製住了。

    那可都是大內的高手啊!

    “你們偷襲!下作!”習妍恨聲。

    “哼,”方才那胖子出來了,滿麵橫肉的臉上皮笑肉不笑,方才那股猥瑣的感覺沒有了,笑得滲人,“父老鄉親們,我問清了,這可不是什麽公主郡主,正是搶了我們米糧家的女兒,是我們仇人家的女兒!”

    “今天就叫她們有去無回!”人群裏不知是誰舉起了手中的碗,高喊了一聲。

    “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又有人接道。

    “你們瘋了!”習妍見有人要把初一拖走,忙上前去搶,“放開他!”

    “你們放肆!本殿是鍾離寧!九重天六公主!”鍾離寧急得紅了眼,秋鎖護在她身前,被逼得步步後退。

    她有公主的令牌,但是從來都沒什麽用,今日終於要用上了,卻早就不記得給扔到哪了。

    習妍還算看得清楚,至少知道他們的仇恨從何而來:“鄉親們?你們都被他們給騙了!米在哪兒?!都被他們給私吞了!”

    拖拽初一的人都停下來了,似乎是因為她說的話。

    習妍定定神:“那是扶淵上神毀家紓難換來的糧,是習相拿命換來的安寧!就……就是……”

    說到不平處,她氣息不穩,卻仍竭力控製著情緒:“就是被這些蠹蟲給禍害了!”

    人們不懂什麽是蠹蟲,但是前麵她提到的扶淵和習洛書卻是多少有些耳聞的。

    “是啊!”習妍身後有人冷哼一聲,“相爺就是被你們這群人給害了!”

    說到她父親,習妍也顧不得什麽冷靜了,她抬腳,一下踹翻了那口鐵鍋,滾燙的湯水就全部潑到那人身上:“那是我父親!”

    “兄弟們,你們看看,”男人的臉上十足陰冷,即使被這滾水燎破了半個身子,也沒有往後退一步,“這種女人配做相爺的女兒嗎?!”

    “不配!”這次是異口同聲。

    “你們——”習妍被他們逼得跌倒在地,又迅速地爬起來,顧不上手上的傷口,抄起一塊壘灶台的土磚,就朝著那些試圖拖拽初一的人身上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