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懸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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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神……”

    “你不信我。”扶淵低頭看著他,看得周同塵心裏有些毛,喉頭一滾,汗就順著臉頰滑下來了。

    “我、我信上神的,我怎麽……”周同塵勉強擠出個笑來。

    “你聽我說,”借著廳裏半遮半掩的天光,扶淵努力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周同塵不傻,想騙過他,也得費不少心思,“我昨天,還琢磨著怎麽分權,怎麽把別千端給解決了,怎麽練兵怎麽籌糧——到現在什麽都沒來得及做,就想著死麽?”

    熱汗變成了冷汗,周同塵也覺得,自己方才的想法過於武斷了。

    那句“許國”,也許並不是周同塵想的那樣。

    “我以前的事,你不知道,但以你的聰明,多少能猜到一些。”扶淵看著他,繼續道,“我活著不容易,是踩著許多人的人命活下來的,我也想活著,所以我不會輕易求死。”

    “那……”周同塵想說那個獻祭的事。

    “我有說過我要獻祭什麽嗎?”頭頂的聲音陡然發冷,激得周同塵一哆嗦。

    “所以說,這件事就不要和阿宴說了。”又是平常的語氣,扶淵伸手,拉著周同塵起來,“省得他慈悲心腸,壞了咱們的好事。”

    周同塵順從地站了起來,垂手侍立一旁,道:“是我莽撞了。”

    “我知道,你也是關心我。”扶淵抬頭,笑道,“關心則亂嘛。”

    “是。”周同塵點了點頭,又問,“上神,那咱們現在……”

    “魔族來使的事大家應該都知道了,他們也該給宮裏上了折子。”扶淵一手虛握,搭在扶手上,輕輕扣著手下的小幾,“你去一趟,看看他們都怎麽說——晚上再來和我說,咱們也好商量。”

    “好。”周同塵點點頭,“上神,下官還有一事要報。”

    “說罷。”

    “年前京兆尹孫大人那兒曾審過一樁案子,死者是個女人。”周同塵打開他無論走到哪裏都背著的昭文袋,掏出一份他手錄的卷宗,遞給扶淵,“其死狀之慘,引起民憤,但當時孫大人什麽都沒有審出來,後移交大理寺刑部,直到現在,才勉強找到了死者的身份。”

    扶淵大概翻了翻:周同塵說是“女人”,其實並不準確,她遇難時,還是一個少女,是賤口,死前頭被砸爛,胳膊也斷了,後背和下體都曾受到重創——簡直不是人幹的事。

    “然後呢?”天下疑案千千萬,他又不是什麽神探。

    “這案子暫且擱置了下來,可最近——就是年後,又出現了不少這樣的案子。”周同塵道。

    “都是賤籍?”扶淵問。

    周同塵隻得搖頭,道:“上神,死者太多,有男有女,屍體大多是這樣,認不出來的。”

    “媽的。”扶淵想不明白,也不耽誤罵人,“你說——有男有女?”

    “是。”周同塵道,“上神,也許不是你想的那樣,不僅有男有女,也不是人人都年輕,人人都好看的。”

    “喔,”扶淵抓抓頭發,“那他們有什麽共同點嗎?”

    “死得都很慘。”周同塵說了像沒說。

    “……行吧,”扶淵又看了一會兒那卷宗,抬頭對周同塵道,“把你令牌給我,你拿我的令牌進宮。”

    “啊?是。”周同塵不解,但還是把腰間戶部侍郎的令牌解下來,交給扶淵。

    扶淵把上神令交給他:“不用著急,在宮裏陪一會兒太子也好。”

    周同塵進了宮,扶淵拾掇拾掇,去了城南練兵的地方。

    他聽說成鬆在這裏。

    他拿著周同塵的令牌進軍營,為的是不惹人注目,誰知剛一進大門,就碰到了曾經的綺懷君——也許現在該叫一聲“金教頭”了。

    “上神?!”金易直見了他,又驚又喜,“您怎麽過來了?!”

    “噓——”扶淵擠眉弄眼,又給他看令牌,但金易直實在是直,不懂扶淵這些彎彎繞繞的,還一個勁兒的叫他上神。

    等金易直迎過來,扶淵不由得狠勁兒在他背上拍了一把:“將軍看清了,下官戶部正四品侍郎,姓周。”

    練武之人身體結實,遠超扶淵想像,那一巴掌沒把金易直拍怎麽樣,扶淵的手卻立刻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呀,上——周大人,實在是對不住。”金易直忙抱拳,“不知大人此來,所為何事?”

    “下官奉太子殿下諭令,視察爾等練兵情況。”扶淵道,背著手,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大概是忘了,論官秩品級,金易直就是被貶了也比周同塵這個小小侍郎強的,“對了,你們成大人在麽?”

    “在,您稍等,我去給您叫去。”金易直告辭,走了兩步,又退回來,“大人,恕末將多嘴,軍營裏有軍營的規矩,待會兒成將軍來了,不能稱大人,得稱將軍。”

    “我曉得了,多謝將軍提點。”扶淵亦抱拳。

    金易直這才放心,大步走了。

    扶淵便在這軍營裏閑逛——他其實看不出好壞來,卻也不會輕易被糊弄了。

    西走二百步,便是一個馬廄,見扶淵過來,幾匹馬探出脖頸,好奇的打量著他。

    軍營裏的人不識得他,便都以為他是朝中新貴,見寵於太子的那位世家子弟,便都稱一聲“大人”。畜牲不會說人話,可是卻最有靈性,他們見扶淵走近,有的因懼怕而退後,有的則被他身上的靈氣所吸引,探出頭來,想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

    “大人,您小心。”喂草料的小卒見他沒頭沒腦的就過來了,便道,“這匹‘踏雪’,是去年最好的馬,我們將軍本是想訓好了,獻給太子爺的。可這馬兒烈,這都幾個月了,還不肯讓人騎。您小心些,他愛踢人。”

    “好,”扶淵應了,又問,“去年的馬,那他很年輕呀。”

    “那是,要不然是最好呢。”小卒聽了扶淵的話,很是自豪,想拍一拍“踏雪”的脖子,卻被馬兒避開了。

    小卒也不灰心:“您看,他還不到一歲就比旁的馬高一些了,等長成了——嘖嘖嘖。”

    一切的欣喜與驕傲,全藏在這三聲“嘖”裏了。

    扶淵也伸出手,馬兒沒有躲,看了他一會兒,才把臉貼上去。

    “大人,您有福。”小卒又道。

    扶淵笑了,對他道:“把他牽出來,我替你們將軍訓。”

    “大人,這——”那小卒看他是個十足的小白臉兒,此前都不一定碰過馬,不是很放心。

    “快去。”扶淵催促道。

    小卒隻當他想在太子那裏邀功想瘋了,怕扶淵為難他,便一副糾結的樣子,替扶淵開了馬廄。

    “拿馬具來。”扶淵又道。

    那馬兒還沒戴過鞍韉轡頭,皮毛油光水滑,配上一雙好似有靈性的眼睛,意氣風發。

    小卒拿來了馬具,麵帶猶豫:“大人,他還沒戴過這些,怕是……”

    扶淵從他手裏接過馬鞍,剛想披到他身上,馬兒就揚蹄跑開了,跑遠了,又停下來回頭看著他。

    那一瞬間,扶淵忽然覺得他能看明白馬兒眼裏的東西。

    但更大的可能是他的錯覺。

    “算了,不用了。”扶淵把馬鞍放回去,“我和他走兩圈兒。”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縱然這馬兒不是人,也是通靈性解人意的。

    “你好啊,”扶淵跑過去,口裏念念有詞,“我叫扶淵,你呢?就叫踏雪是嗎?”

    馬兒通體五黑,除了四蹄雪白和額上一塊兒白斑,再無一絲雜毛。

    聽了扶淵的話,也不知他聽沒聽懂,真就搖了搖頭。

    “哇,”扶淵以為他聽懂了,麵上一喜,“也是,你以後是阿宴的馬,合該他給你取名字。”

    “踏雪”聽了,像是沒聽懂,偏過頭來,探尋地看著扶淵。

    “你說阿宴嗎?”扶淵也善解馬意,“他是我哥哥,嗯……是個特別好的人。”

    馬兒轉過頭,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你好漂亮啊,”扶淵對他道,“不讓我騎,還不讓我摸摸麽?”

    馬兒甩甩頭,按著扶淵之前的理解,是不樂意。

    “那我摸了啊?”扶淵的手撫上他漆黑發亮的脖子,順著毛發的走向往後順,“我看你這麽幹淨,肯定常洗澡,你該不會是洗澡也不讓人碰吧?”

    “踏雪”沒有回應,全當是早春便有了蚊蠅。

    扶淵摸著摸著,環住“踏雪”的脖子,人就靠上去了:“我好累啊……你說你一匹馬洗澡都有人伺候,我呢?是有人,但是我不敢。”

    因為胸口上的裂縫,還有他床上的那個陣法。

    可能是馬都看出他可憐,也肯可憐他,竟緩緩地伏下了身子。

    “你……讓我就這麽上去?”扶淵有些難以置信,況且,他要是直接就這麽上去了,八成會被甩下來。

    馬兒有些不耐煩,催促著他快些上來。

    扶淵覺得這是受了莫大的麵子,心一橫,便跨上去了。

    “踏雪”立刻站起來,嚇得扶淵趕緊摟住了他的脖子。摟的緊了,他不舒服,甩著腦袋想讓扶淵鬆開。

    “我撒手,我撒手,你穩著點兒啊。”扶淵好似從未騎過馬一般,顫顫巍巍地從馬背上坐起來了。

    “踏雪”又走了幾步——他第一次載人,他也在適應。

    “上——大人!”是成鬆的聲音,“您別亂來!”

    “踏雪”見了成鬆,明顯不喜,轉頭要跑。

    “哎哎哎,”扶淵一時想不出合適的稱呼,隻能輕輕拍他,“我要去那邊兒。”

    他指著成鬆。

    馬兒原地轉了半圈兒,有點兒捶胸頓足的意味,但最後,還是依著扶淵的意思,朝著成鬆那邊去了。

    扶淵心裏想著:要是能跑兩步就好了,好讓成鬆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亂來——誰知他才這麽想,“踏雪”便小跑起來了。

    有些顛,卻還不至於把他給甩下去。就好似他歪向哪一邊,馬兒就能給他顛回來似的。

    “成將軍!”扶淵快樂地衝他揮揮手,身子一歪,險些把成鬆的心也歪出來。

    到了他們身前,扶淵本想自己跳下來,“踏雪”卻又伏下來,像他方才上來的時候一樣。

    竟有這樣的好事。成鬆心想,就算這扶淵上神是個殘廢,也能實現騎馬的夢想了。

    “這馬性子烈,不想竟與大人投緣。”成鬆似是習慣了,一對著他便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死人臉。

    “好說好說,”扶淵笑道,“不管投不投緣,咱也都是伺候太子殿下的人。”

    言罷,又看了那“踏雪”一眼,麵上含笑:“和伺候太子殿下的馬。”

    “踏雪”不再理他,轉頭走了,看樣子是要回馬廄。

    成鬆當然能聽懂扶淵的弦外之音,伸手不打笑臉人地應了句“是”。

    “將軍,依您看,這兵還要多久才能練成?”扶淵問他。

    這問題問得明顯是門外漢,成鬆身邊的副將想笑,被成鬆給瞪回去了。

    “那要看大人想要什麽樣的兵了。”成鬆道。

    “我要能守住風月關的,能出了關往外打的。”扶淵看著他。

    “守住風月關?”成鬆不解,“據我所知,風月關如今尚在敵手……”

    “就要回來了。”扶淵篤定道,“所以,我不和你要能收複風月關的人,我要能守住風月關的人。”

    “好說,”成鬆頷首,並不多問,“但是我們現在有點兒困難,大人看看,能不能解決一下。”

    成鬆是就事論事的人,也是辦實事的人,絕不會因為個人間的嫌隙而誤了正事。

    “什麽困難?”扶淵問,“一定解決。”

    這話說得滿,後麵的副將又笑了,成鬆知道,也沒多管。

    “是戰馬。”成鬆道,“京郊大營原本是戰馬最多的地方,但年前的那場戰事,消耗實在是太大,除了糧草,您得趕緊給我弄點兒戰馬來。”

    成鬆比畫了個“三”:“先要這個數。”

    扶淵挑眉,心想真是獅子大開口。但自己不懂,也不好多說什麽,當即應下。

    “我記得帝都就有一個馬場啊?”扶淵問,“那麽大的馬場,也拿不出馬來了?”

    誰知此言一出,成鬆和那副將紛紛變了臉色。

    “怎麽?”扶淵並不覺得方才那話哪裏不對。

    “大人有所不知,”那副將道,“……帝都的馬場,以往是反賊蘭亭管的,他走後,便由兵部的何大人接管了。等蘭亭出事,何大人便也被帶走調查,折騰了好幾個月,馬場沒人接管,怕也荒廢了。”

    怪不得。

    扶淵心想,這“何大人”大概是成鬆的人,當時本來蘭亭蘭亭明升暗貶,成鬆得了好處,又收了這馬場,好不開心,結果卻成了現在這樣。

    “隻是沒了主事的人而已,馬場去年還有好些開支,今年也領了好些銀子,應該不至於就這樣廢了。”扶淵安慰道,“如若那馬場還能正常運作,我便去求殿下,讓那馬場轉供著你們用。”

    “真的?”雖然成鬆對那馬場不抱太大希望,但聽扶淵這麽說,他很難不心動。

    萬一呢?

    “當然。”扶淵點點頭,“成將軍若有時間,咱們不妨現在去看看。”

    “行。”成鬆欣然應允,對身後那副將道,“呂綸,把咱倆的馬牽來,我和周大人去那裏看。你和老金看著這裏,別叫他們偷懶,即日起,訓練要提上日程了。”

    “是!”那副將抱拳一禮,便退下牽馬了。

    “看殿下這意思,是又要用兵了?”成鬆問他。

    雖然這樣問,可成鬆的眼睛卻是亮的。

    “否則還能怎麽樣呢?”扶淵反問,“魔族欺我太甚。”

    “正是這個理。”成鬆是武將,很難不認同這個說法。在朝堂上,他處處都要被文官壓一頭——可到了兵臨城下的時候,這群人也隻會為了棄城還是守城這種根本不需要討論的問題而舌戰日夜。

    成將軍曰:有個屁用!

    無論如何,帝都是不能丟的,既為九重天臣子,怎可輕易說出棄城大逆不道這樣的話來。

    呂綸牽來駿馬,二人並轡,一齊向那馬場行去。

    “將軍來這裏練兵這麽長時間,從沒去看過那馬場麽?”扶淵問他。

    “沒啊,上神這話說的。”周圍除了他們二人便再沒旁的,成鬆便改口叫了他上神,“習相接手九重天城防之前,我還是九門提督來著,哪有時間天天到這邊來。再者,那時也不缺馬,也就沒打那馬場主意。”

    “馬場可是肥差。”扶淵笑道。

    “那時也不缺錢啊。”成鬆笑歎,“隻能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吧。”

    “將軍說的是。”扶淵頷首。

    “上神能否與我說說,殿下打算怎麽收複風月關?”成鬆湊過來。他是真的很想知道,畢竟,若收複了風月關,帝都就安全了,收複北境,亦是指日可待。

    “其實是我的一點想法,還沒來得及和殿下說。”扶淵也不藏著掖著,“成將軍,你說,帝都城牆牢固,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麽?”

    “因為殿下英明,上下一心。”成鬆的思想覺悟很高。

    “那……還有嗎?”扶淵想說的自然不是這種廢話,但是又不能反駁。

    “呃……”成鬆想了想,“那自然是因為帝都城牆修得好。”

    算是挨點兒邊了,扶淵便循循善誘:“那,成將軍,帝都的城牆是怎麽修得這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