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 少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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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成鬆的詰問,扶淵隻能沉默——他答不上來。

    成鬆心下了然,也不再逼問,而是提醒他道:“鄭顯這事兒,要做便做絕,否則留下了禍根,你我都要遭殃。”

    “這個我知道。”扶淵點頭,又抬起頭問他,“說起來,張大人不是該去查崇明殿的事麽?怎麽又和你們混到一起了?”

    “張老多精的人,哪肯輕易開罪崇明殿。”成鬆道,“不過你放心,馬場的事恐怕也要牽連甚廣,弄不好比崇明殿還嚴重,他就該回去屍位素餐了。”

    “嘖。”這樣的老人,並不似周同塵這般的好拿捏,扶淵想把他收為己用,恐怕還要下好一番功夫。

    “我問你件事兒,”成鬆也道,“你說實話。”

    “你問罷。”扶淵大概能猜到姓成的想要問什麽。

    “崇明君的事,是真的麽?”成鬆盯著他。

    “句句屬實。”扶淵報之以平靜目光,“是他的我一字沒落,不是他的,也用不著我來構陷。”

    “這件事我信你。”成鬆回眸,似是想要歎氣,“如果是你要整他,大可不必如此,你前頭有千百條路可以走,你卻偏偏選了這一條。”

    見扶淵不言語,成鬆便繼續道:“我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想要的太多了,又過於心急。”扶淵緩言之,“該他的是他的,不該他的,永遠也不是。”

    成鬆明白扶淵的意思。別千端是天帝一手提拔上來的,就好似扶淵手裏的秦家。或有看不上他崇明君的,也要忌憚一句“打狗也要看主人”。他是天帝的“狗”,咬了誰吠了誰,也八成是天帝的意思。

    更何況……成鬆想起別千端那溫文爾雅的樣子,心道還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會咬人的狗不叫嗬。

    “上神,”成鬆叫他,忽然轉了話題,“你可知,張老如今最看重的是什麽?”

    “是什麽?”他這話題轉得太快,扶淵一是沒有想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

    “是名聲。”成鬆正色道,“張老出身寒門,從某些方麵來說,名聲比相爺的還要好,說是‘一生無暇’亦不為過。”

    “大人,小神初涉官場,其實還有許多的事不大明白。”扶淵緩了緩,才繼續道,“但有一點卻是一早就看明白了的,這百尺朝堂,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是非之地,誰也別想獨善其身。這位張大人,既然如此的八麵玲瓏,不肯落人口舌……恐怕太子殿下的算盤,要打空了。”

    “上神先別急著下定論,”成鬆那張臭臉上居然浮現出了些許笑意,“那你說,張老現下最怕的是什麽呢?”

    “最怕的?”

    “是晚節不保呀。”成鬆意味深長地笑了。

    “原來如此,”扶淵也笑,對成鬆一揖,“多謝大人提點。”

    他把這個,當成了成鬆的道謝。

    “我今天問上神的,上神還是好好想想吧。”成鬆臨走時說。

    扶淵聽了,不住皺眉——他當然知道成鬆說的是什麽意思,也明白他成大人如此這般,全然是為了他好的。

    “扶淵,你是‘臣’麽?”

    他當時沒能回答成鬆,不是因為他不知道答案,相反,他是太過清楚,反而不能輕易地宣之於口。

    他不是什麽臣子,從來不是。

    他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是九重天養大的,不然,他現在很可能是與帝君當年一樣的處境。

    於公,萬民於水火,前輩一個又一個的辭世,他做不到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於私,他也有自己的一番抱負。

    在天帝與習洛書兩位長輩麵前,他是乖巧而聽話的——但現在,他似乎不需要再去聽什麽人的話了。

    他不要算無遺策,他要萬事萬物都緊緊攥在自己的手裏,憑他的心意而動。

    也許是因為他與鍾離宴打小的情分,也許是因為他生來如此——他注定做不了鍾離宴的臣子。

    ——不過也沒什麽關係,鍾離宴不會在意,自己也從不在意,在意這些的,諸如成鬆等,都是些不相幹的人。

    但成鬆善意的提醒,他也是實打實地聽進了心去。

    至於張伯高張大人,成鬆給了他思路,他便不急了,誰知甫一回連遠殿,就聽得羅國光說,張大人來請了。

    這是他著實沒有想到的。

    羅國光覷著他的麵色,小心翼翼地問:“公子若是不想去,老奴便叫人回了。”

    “哎,”扶淵叫住他,“叫辭盞出來罷,讓她陪我去。”

    這老頭是什麽意思,是要示弱麽?

    扶淵搖搖頭,打消了自己這個美好的想法。照成鬆說的,這張伯高還要為自己的身後名考慮的,而自己,千年萬年後在史書上還不知道會是什麽德行,他斷然不會輕易和自己沾染上的。

    於是他把“示弱”二字改成了“打太極”。

    他平常出門,像是赴宴送禮這些富貴場麵事,都是讓辭盞跟著的。原因無他,隻因平日裏伺候的就是她和遙山兩個,比起遙山,她脾氣更厲害些,便叫她來了。

    到了張府,已經有管家模樣的人並一眾下人在門外候著了,見扶淵到了,紛紛見禮下拜。

    “你們大人,是隻請了我來,還是也請了旁人?”扶淵下了車,卻沒立即發話讓他們起來。

    “回上神的話,郎主請了禮部的幾位老爺來作陪,便再沒旁人了。現下幾位大人具已到齊,等您到了便入席開宴。”

    這老人家會說話,怪不得叫他來迎,既不落得刻意,也不失禮數。扶淵也不是上杆子來找茬兒的,點點頭,叫他們起來了。

    老人請他進去,到了花廳,便看見張伯高坐在上首,尊位留了出來,底下一左一右是他們禮部的兩位侍郎,還有些扶淵不曾見過的人。

    “張老好雅興。”扶淵笑著上前,行了常禮。

    張伯高見他來了,忙要起身行禮,把他往尊位上讓,扶淵辭了幾次,他才不再堅持,重新坐好,讓扶淵在自己身旁坐了。

    二人坐定,其餘的人才上來見禮。

    “魏大人和陶大人小神都見過,不知剩下幾位大人是?”扶淵笑問。

    “哪裏是什麽大人。”張伯高也笑,樂嗬嗬的,“不過是寒舍門下的兩個清客,也算是老朽的半個弟子吧。仁讚,化源,還不上來給上神請安?”

    “原是張老高徒,怪不得這般風姿卓然。”扶淵暗暗記下這二人的名姓——張伯高請他,不叫張氏子弟作陪,偏偏要叫這兩個無官無品的清客。

    幾人又互相奉承了幾句,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待扶淵用過半盞茶,那名叫戚仁讚的清客才起身,請他們移步用飯。

    扶淵起身,攙了張老,由下人引著去了飯廳。

    小廳布置幽雅,冷碟早已置好,待他們喝了兩盞熱酒,便開始傳菜,場間侍者半百,行動間卻連一聲咳嗦也不聞。

    酒飯用了一半,謝化源便起身衝他們一揖:“請為歌舞助興。”

    他“啪啪”拍了兩下手,便有絲竹之音逶迤而來,舞女們魚貫而入。

    坐在上首的張伯高微微偏了頭,仔細地觀察著扶淵的神情。連遠殿裏頭養了個琵琶女,他是早就有耳聞的,原以為扶淵年輕,喜歡這些個倒也無可厚非,誰知那小小少年見了這一派風花雪月,卻並無任何表示,甚至還幽幽地歎了口氣。

    坐在他身旁的吏部左侍郎見了,忙問扶淵這是怎麽了,可是這席麵有什麽不好的地方。

    “張老的宴自然是好的。”扶淵笑著看了張伯高一眼,目光複而回到那些盡態極妍的舞女上,語調中多了一絲悲戚,“隻是……月院長大喪剛過,艾先生又新喪,叫我這個為人臣子,為人弟子的怎麽吃得下呢?”

    除了張伯高,其餘的人聽了他的話都慌忙站起,撤了歌舞,忙不迭地稱扶淵高義。

    然而扶淵隻是擺了一擺手:“如今外有豺狼,內有奸佞,足見我這做臣子的無用,做弟子的不肖了。”

    他話裏的意思是在自責,話外的意思,便不知是在責備誰了。

    禮部那兩個侍郎,幾乎是同時抬頭看向他們堂官,見張大人無話,這才低了頭;戚仁讚與謝化源兩個,則是互相遞了個眼神,便再不出聲。

    “上神……原是這樣傷心啊。”張伯高忽然開口了,“你們先下去吧,我和上神說幾句。”

    扶淵起身,攙了張伯高起來:“多謝張老,願意給晚輩這個機會。”

    “瞧您這話說的。”張伯高無聲地笑了,菊瓣似的皺紋立刻就綻了滿臉,“該是上神的,那便一定是上神的,您說是不是?”

    扶淵忽然想起今日傍晚時分在宮牆外和成鬆說的那番話,不由會心一笑:“命裏有時終須有,可命裏沒的,大人就不想強求麽?”

    張伯高聽了,早就渾濁的雙眼不知何時染上了些許寒星色。

    二人行至張府的小書房——其實並不遠,過一個百十步的回廊就是了。但張伯高年事已高,故而走得慢些,花了些功夫。二人坐定,便有使女端上熱茶,扶淵接了,再親手奉到張伯高麵前。

    “勞動上神了。”張伯高道。

    “豈敢。”扶淵在下首坐了,道,“今日聽殿下說,大人提議用魔族俘虜去換習相,小神聽著甚是可行。”

    張伯高一挑眉,看扶淵的樣子,應當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這才笑著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須:“上神謬讚了,一切還要勞煩上神啊。”

    “隻是此時萬不能急,當徐徐圖之。”扶淵麵上笑容未減,“當下最要緊的,該是收複風月關了,這樣大人去談條件,也更有底氣不是?”

    “收複風月關?”張伯高變了神色,“此非兒戲,上神有幾分把握?”

    “十分。”扶淵喝了一口茶,潤了嗓子,便繼續道,“大人靜候佳音便是,若實在不放心,就該叫我們這些人沒了後顧之憂才是呀。”

    “後顧之憂?”不想張伯高卻冷笑一聲,“上神有什麽後顧之憂呢?”

    “我憂的,也是天下人所憂的。”扶淵不為所動,四兩拔千鈞的,“張大人,我位已榮極,還能求什麽好處呢?無非是一番功業而已。”

    言下之意,張伯高已然明了。

    “我也不求大人為我做什麽,但求大人順勢而為。”扶淵徐徐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身後青史,悠悠眾口,又豈能容下無為之人?若真如此,還不如早早讓賢的好,倒也保下了前半生的清名了。”

    老人沒有說話,顯然是在仔細思考扶淵所言。

    “陛下抱病,宰輔去國,金甌殘缺,可不是主少國疑的時候。”扶淵起身,“言盡於此,大人也勞累了,請早些歇息吧。”

    說罷,又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這才退下了。

    已經跨出了門檻,行至廊外,扶淵才聽得張伯高在裏頭喚他:“上神啊……”

    “大人還有什麽吩咐的?”扶淵頓足,猶站在廊外,隔著一扇花窗與他說話。

    “吩咐不敢,”張伯高客氣慣了,在這個時候說話也要記著這些,“此前老臣眼拙,看不出上神竟是如此誌向,萬望上神恕罪。上神此去,老臣隻有一句話想說,刀劍無眼,上神保重,日後大局,還要倚仗您來啊。”

    扶淵聽了,默然片刻,旋即竟笑出聲來:“張老表態這樣快,倒叫本上神害怕了。”

    張伯高也知是自己心急了,也知扶淵這話不過玩笑,也正是這句玩笑,叫他寬慰了些許:“夜已深了,上神慢走。”

    窗外的影子略矮了些許,張伯高又聽得他說了句“告辭”,廊下的影子便一閃而過,再也不見了。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鹹陽。

    來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①

    誰都年輕過,也有過一腔熱血的時候。張伯高已經記不清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光景了,但他確信那時的自己像現在的扶淵一樣,像所有的少年人一樣。

    自古英雄出少年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