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卷 風起 第24章 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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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晨,整個原西依舊籠罩在詭譎的陰雲之下。

    秦峪關往東,三十裏鋪,昔日需要三更就起身準備茶點的鋪子,此時不見半點燈火,冷風拽著布幡招牌來回甩動,又把破窗欺負的嘩嘩作響。

    一個渾身是血的黑袍漢子踉踉蹌蹌來到鋪前,他伸出僅有的右臂扶住拴馬樁,彎下腰大口喘息著,腦袋卻不甘地揚起,望向西邊。

    最後三十裏了,可惜啊,到不了了!

    他掙紮著最後一點力氣,站直了身體,回過頭來,看向停在十步外兩個追兵,嗬嗬地低聲笑了起來,他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說話,但臉上的嘲弄之色已經勝過言語的奚落。

    拽尾看著鐵傳雄,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下被對方挑起的怒意“你不用得意,關於你可能是餌這點,主人早有明示,陳重就算回到原西,也是必死,東西還是會落到我們手裏!我的任務,就是吃了你這個餌,以防萬一!”

    說完,他揮手示意販夫動手,自己也提氣運功,與販夫一起謹慎地向前壓去。

    鐵傳雄緩緩地靠著木樁坐下去,他已經沒有力氣揮動自己的鐵劍了,索性選了最放鬆的姿態,看著小醜一般畏手畏腳的二人。

    身上諸多傷口傳來的痛感也提醒著販夫,眼前這個人的不好對付,他索性停了下來,掌間滑出僅有的一根細針,這是最後的保命底牌,他提氣凝力,決定不再保留。

    販夫將出手的瞬間,冷風驟停,強烈的危機感襲來,他正要擰身躲避,卻被鉗住肩膀,噗地一聲,兩隻強弩同一時間分別紮進他的右胸和小腹,直到這時,他才聽到輕微的弦響。

    拽尾左手提住販夫的肩膀,右手輕輕抓住販夫手腕,將其彌留間翻轉向後的手轉了回去,把那保命的針送回自己主人的腰眼。

    感受著販夫越來越沉重的身體,他竭力縮在販夫身後,眼睛看著茶鋪二層的破窗戶,耳朵去聽四周的風吹草動,原西軍強弩出手,那麽這裏至少有一組三人的斥候小隊。

    然而對方兩箭出手之後也陷入了沉寂。

    這是互為獵物的博弈時間。

    二層破窗後麵,兩個原西軍斥候端著強弓,鎖定販夫屍體後的拽尾。

    秦峪關的斥候東放三十裏,拽尾心頭升起不好的預感,他抓著販夫的屍體,小心地移向路邊的灌叢。

    破窗後麵,年輕斥候輕輕鬆弦收弓,他想要退到後麵,爬上房頂,這樣大概率可以越過灌叢,找到拽尾所在,不讓對方逃走。

    “別動!”年長的夥伴開了口,他仍舊像雕塑一般,用強弓鎖定那片灌叢,嘴裏發出警告“這不是小角色,出去我們會死!”

    年輕斥候猶豫了一下,微微點頭,重新架起強弓。

    半柱香之後,拽尾看著仍舊毫無動靜的茶鋪,隻好悄悄溜走。

    又過盞茶時間,年長的斥候收了強弓“你繼續盯著!”然後他輕輕下樓,從後麵翻窗出去,悄悄摸到已經昏迷鐵傳雄跟前,將他拖到茶鋪後麵,查驗生死,搜索信物。

    一個時辰後,拽尾趕到岐州最西部的望原鎮,走進作為臨時據點的一間民房。

    “如何了?”

    “回稟主人,確實不是陳重,屬下已將他截殺在三十裏鋪,沒有找到東西,隻是…”

    “說!”

    “隻是屬下撤退的時候遭遇了原西軍斥候,販夫不幸被原西強弩手射殺。”

    陰影中的人皺了皺眉頭“你的意思是秦峪關的斥候已經東放三十裏?多少人?”

    “可能不止三十裏,與我們發生衝突的是兩隊,共六人,都是帶有強弩手的精銳,後來我又碰到一隊,覺察情況有異,便趕緊回來向主人報告,屬下擔心…”

    “絕無可能!定是原西內部出了什麽情況,難怪這兩日的消息都沒有傳出來!好了,你且下去領賞養傷吧。”

    “是!”

    拽尾退出關門,走了好遠,終於長舒一口氣,輕輕擦掉額頭的細汗。

    他不知道的是,他自以為編造的用來掩飾販夫死因和自己無能的假消息,其實正是秦峪關守軍斥候的真實動向,戰時戒嚴!

    在拽尾離開三十裏鋪的同時,數股明裏暗裏聞腥而來的江湖人馬,在驚詫中被原西軍斥候斬殺,他們很多到死也沒明白,為什麽一直委屈示好,從不出秦峪關的原西兵卒,會出現在以東三五十裏的山裏。

    而來遲的一些,則一邊暗暗慶幸,一邊站在遠處對著那片充滿殺氣的山林,咬牙切齒,無能狂怒!

    同樣氣急敗壞的還有宇成幹基,他本以為自己是撲向獵物的惡狼,現在卻發現自己像一頭紮進陷阱的蠢羊!

    而那獵物,轉過頭來,露出比他更尖利的獠牙!

    三月初十,僅僅三日時間,郭正剛用八萬兵力生生將宇成幹基二十萬大軍的陣型打散,陣前斬敵五萬餘。

    宇成大軍數眾,但精銳不及原西軍。

    西王麾下七虎之一的封彪更是悍不畏死率幾千騎兵直衝宇成大營,據說嚇得宇成腿抖的馬都上不去。隻是自己被救回來的時候,身上也已經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軍醫替他治傷的時候,他竟然坐在床上哭的像個孩子,旁人問起,也隻是指著軍醫罵他手法粗糙,弄疼了自己。

    悍不畏死的猛將會疼哭嗎?誰知道呢。

    又兩日,原西軍再斬敵三萬,至此,宇成大軍徹底潰散,他自己率殘兵退守靈州。

    郭正剛率軍困住靈州後,他望著靈州城牆,耳邊又想起大哥的聲音。

    “為帥者,重識重斷不重謀,所謂識,就是能夠看透過戰場,找到本質的東西;所謂斷,就是做出當下最恰當的選擇,隻是這些終要在戰場上去領悟,開年之後,北伐靈州便由你為帥,大哥便坐守原西,為你後盾。”

    大哥啊,你看到了嗎!

    身後緊隨的折伯望看著這位毫無勝利喜悅的主帥,恍惚間,仿佛看到的曾經的西王。

    城牆上的宇成幹基也看向郭正剛,他沒有失敗的沮喪,有的隻是來自心底的憂慮。

    對麵這個人太強了,他隻用了最簡單的誘敵、斷糧、分割的策略,也都是自己有防備的策略,然而他每一步動作的時機已經到了完美的程度。

    也隻能是完美,因為稍不完美,現在自己就站在原州城下。

    整個大旗,不,或許是整個天下,在戰場上,沒有五倍十倍的兵力,已經沒有人能製住他了,隻是,怕沒有人會相信,他們隻會更信我宇成幹基是酒囊飯袋!

    …

    無論從那個角度來看,大夏鹹興三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而這一年的不平凡,又都集中在這一年的春天,仔細梳理之後,有人發現,這些不平凡的大事件,歸根到底,都由一件事引起。

    這件事,就是大夏西王陳宗盛遇刺。

    西王遇刺,獨子流亡江湖,原西人心紛亂,這就是起因。

    原西這樣一塊肥肉,發生了這樣的事,很多大族勢力暗自高興,企圖借此機會,伸手撈上一些油水。畢竟,西王倒牌,原西利益重新劃分,他們可以分化、拉攏原西軍中將領,培植自己的利益代表人。

    在他們看來,陳宗勝雖然封王,也不過是出身寒門的粗鄙之人,與屠夫何異?而他麾下那群泥腿子,應該感激他們這些高門大族的垂憐。

    然而他們並沒有高興的太久,因為事情發展的並不“順利”。

    西王死後,原西雖慌,但卻未亂,那幫泥腿子甚至抵擋住了北旗二十萬大軍的進攻,北旗如此沒用,反倒是讓一部分人惱火,北旗打不進原西,他們也就沒有理由出兵“援助”,強行出兵是不敢的,過不了秦峪關,就算下血本拔下秦峪關,逼得那幫泥腿子反著幫北旗打自己,可怎麽辦?

    武的不行,那就來文的,既然外邊打不進去,那就等他們自己從內部破開,於是,某些看不見的手推動著各種各樣的謠言開始滿天飛,與西王府有生意的開始挑事,壓榨西王府的利益。

    他們一邊架著文火從邊緣慢慢熬燉著原西,一邊開始打探尋逃亡的世子殿下,隻不過他們的探尋並不是針對世子本人,世子的生死他們甚至根本不在乎,他們在乎的是隨世子一起走失的西王令和原西大將軍印!

    找著找著,就找出了一件震動整個江湖的大事

    昔年的刀聖重出江湖,收了世子為傳人,甚至賜下了成名兵刃——黑魚刀。

    隨之被證實的是——隱退之前還是大無惑之境的刀聖,已然步入通象,成為大夏第三,當世第五!

    據說此事傳開的時候,街頭巷尾大小酒館生意驟然間變得極為火爆,無數年輕小輩呼朋喚友數日買醉,隻因刀聖已經收了傳人,卻不是自己,一時江湖酒貴。

    企圖染指原西的勢力也不得不重新開始估量,畢竟打一個寒門世子家產的注意與打一個刀聖弟子家產的注意,完全是兩碼事,在他們培養出通象境宗師或者說能使動通象境宗師之前,都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心思。

    然而,他們收手,並不代表別人也願意罷休。

    先是郭正剛北伐,陣斬八萬,將北旗大將宇成幹基困在靈州,圍點打援,又斬敵數萬。一時間,天下皆震驚於原西軍的戰力和宇成幹基的無能!

    而後隨著戰事的勝利,原西內部再一次進行了更徹底的清洗,許多深埋的釘子被拔出,一些和外部家族有勾連的將領被清除,少數情節輕微的也俱被驅逐,之前趁亂動心思的合作方直接斷絕了關係,與很多中小層麵上的勢力,展開合作。

    這樣的清洗中,自然免不了出現一些意外情況。

    甘州知州趙廣煜被暴起的細作刺死,負責留守甘州城的也是郭正剛的親信部將馬勝,因愧自殺,隻是這大浪下小小的漣漪,並未引得太多注意。

    …

    三月十六,夜。

    連日的緊張氛圍漸漸鬆弛下來,原西路不少人家還掛著白燈籠,隻是它們傳出的哀喪氣息已經變得很淡,甚至不少人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世子平安,還被神仙一般的刀聖收為傳人,西王府傳續還在,那麽原西人的希望就還在。

    郭將軍勇武,連戰大捷,陣斬八萬旗莽子,已經把宇成幹基追的躲到靈州城不敢出來。

    如此原西,足以驅散任何彷徨和焦慮。

    西王府,郡主的院子裏,燭火通明。

    錢通替陳子容打開了帶有血漬的信封,將褶皺的信紙略微撫平後,才遞給陳子容,陳子容一邊看,陳重在一旁解釋

    “此人叫鐵傳雄,曾受王爺之恩,這次倒是幫了忙。少主擔心老奴有失,讓他引誘暗中覬覦的敵人,老奴才得以順利回來。”

    陳子容合上信,“我知道了,錢叔,你安排人盡力救治,無論如何,開兒答應他的事情王府都會兌現。”

    錢通應聲下去安排,陳子容又向陳重問起逃亡中的事,問的很細,陳重也回答的很細。其實早幾日,陳重已經詳細地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包括陳開受傷失憶,二人現在的對話,大多時候都是在重複已經說過的事情。

    陳重身上傷勢已經基本痊愈,原西對外戰事和對內的清洗也已經告一段落,因此他明天便要離開,去找自家少主,繼續追隨在身邊伺候。

    聊了一陣,陳子容說到;“雖然凡先生神仙般的人物,不在乎世俗,但我們也不能失了禮數。”然後對回來的錢通說到“錢叔,這些事我不是太懂,你是見過凡先生的,就在庫房挑上幾樣合適的禮物,讓重叔一並帶去,算是開兒的拜師禮。”

    “是,屬下這就去辦,隻是”錢通應下之後,轉問向陳重“凡先生十年前來王府,隻帶著夫人,如今是不是已經有了子嗣,若是有,不知是少爺還是千金,不可漏下或者弄錯了。”

    “這…我也不知道,江湖上也沒傳出什麽消息。”陳重老實回答。

    “那就都備上,重叔,你去了之後,開兒那邊有什麽需求,隨時來信”

    “是!”

    “開兒聰慧,又明事理,武藝有凡先生教導,也不必擔心,但重叔還需多說些兄嫂的事情,禮儀、禦下的王道你要多提醒,他是未來的西王,原西的主人,不能隻有武藝。”

    “老奴明白,請小姐放心。”

    “另外”

    如此絮絮叨叨的又說了許久,郡主才在錢通的勸說下休息,陳重則再次去看望了陳卓,算是臨行前的告別。

    次日淩晨,一驥快馬東出原州,飛馳而去。

    遲到了近半月的清明雨也終於灑向原西大地,澆落春風帶起的些許塵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