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天涯茫茫皆是客(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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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識愕然,頗為為難,他說道什麽十樁人情,不過是學著辛信的模樣,肆意訛詐而已,哪裏真有什麽說法?隻是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於是咳嗽一聲,道:“第一人情,便是歐陽前輩
俠義為懷,替你承受世人無窮無盡的唾罵之苦,如此恩情,金山銀山,亦然難以償還;第二人情,乃他老人家詐死之後,四處尋訪你的蹤跡,卻因此免了你來找他的一番奔波顛簸之苦,辛酸
苦寒,誰能知悉,朱門高樓、深院大園,不足以抵逆;第三人情,聽聞你二人交手之時,歐陽前輩不敵倒地,外人看來是被你的武功所敗,其實不然,這是他故意為之。”
辛信哼道:“為何故意為之?老夫愚鈍,猜測不透,還請你細細述說。”
陳天識笑道:“這道理簡單之極,不過就是要大大地滿足了你的虛榮尊嚴而已,從此在下人麵前,逞將威風,在江湖之上,博取虛名,這天大的恩情,正該錦衣玉食,極力供奉。”
歐陽撥拍掌大笑。辛信眼神森然,道:“你再說下去。”
陳天識忖道:“我已然得罪盡你,還怕什麽?”咳嗽一聲,朗聲道:“第四人情,卻是二十餘年不見天日,隻居於這地底深牢之處,苦寒無比、陰冷之極,幫你看護好大的一片地方,猶然無
怨無悔,終於築就了辛家百年不世基業之諾大根本,你後代子嗣,皆要立祠敬拜,莫能相忘才是;第五人情,便是寧願饑餓,也絕然不吃你送來的那些夥食,為何?以悲天憫人之胸懷,與各
地饑荒之民共甘苦、同患難,自己既積累了少許功德,又緩減你的害理罪孽,若非聖賢,豈能如此執著;說到第六人情,乃以微弱瑩光勉強照明,以防止燈油不慎滲漏,引起大火,這等豐功
偉績,灶王爺尚且不足,穀中糧食,勉強可抵。”
辛信氣得渾身顫抖,道:“你是秀才麽?”
陳天識躬身一禮,笑道:“雖然沒有考取什麽功名,但孔孟之道,熟諳於心,正好與辛先生切磋。”
辛信神情猙獰,哼道:“好得很,好得很,你說下去。”
陳天識道:“第七人情,就是歐陽前輩強壓兄弟之情,力抑英雄之淚,對你嗬斥怒罵不已,讓你隨時警醒,能夠捫心自問,不叫良心泯滅。良心者,為人之根本,你根本猶存,方才為人。”
辛信勃然大怒:“他巧言善辯,這是罵我不曾為人了?”一掌便要拍去,給他懲戒,轉念一想,道:“我若因此計較,豈非被人笑話?”深吸一起,將胸中翻湧氣血按下,道:“你這娃娃自
以為是,果真看得透澈嗎?尚有三大人情,老夫洗耳恭聽。”
陳天識道:“所謂第八人情麽?便是你將無用木桌扔來此地,被歐陽前輩花了足足五年的時間悉心琢刻,剔除破爛,保留精華,終究變廢為寶,成為雅致案幾,一者免了你的浪費濁名,二者
消除你羞辱義兄之惡;第九人情,說來慚愧!我年幼無知,看人不準,以為你先天便是那極惡無賴的黑心之人,他老人家偏偏說你少時不慎,被惡狗攻咬,從此得了傷心瘋癲之狂犬苦症,是
以良心變黑,也是無奈;第十人情,那更是高明了,你誣賴他老人家欠你人情,他雖然知曉大謬,卻偏偏不肯開口辯駁,以海闊天空之博大胸懷,任你胡說,希望你能回頭是岸,改過之新,
堪比我佛之割肉喂鷹、舍身飼虎,實在是大大的了不起。”
歐陽伯呆噩半日,喃喃道:“娃娃,你如此說來,他辛老賊的確是欠了我不少人情。”
辛信怒極,罵道:“你這娃娃,信口雌黃,可恨可惱。”
陳天識喜道:“老前輩,辛先生認錯了,你便原諒他吧?”
辛信吼道:“你說什麽?我何時向他認錯了?”
陳天識道:“先生姓辛,單名一個信字,‘信口雌黃’,便不是說你自己滿口胡言亂語麽?”辛信氣道:“狗屁,狗屁。”陳天識搖頭道:“這不對了,雖然胡說,卻比狗屁高明了許多,辛
先生如何枉自菲薄?”辛信顫抖不已,道:“此‘信’非彼‘信’,你偷換概念,實在可惡之極。”陳天識愕然一怔,道:“先生之‘信’,不是‘信義廉恥’的‘信’嗎?如此看來,你豈
非那無信無義之徒?”歐陽伯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他正是無信無義之人。”
辛信冷冷一笑,陡然欺身而上,一把扣住他的脈門。
陳天識大驚,方要後退,隻覺得手臂酸麻無比,動彈不得,不覺驚道:“你惱羞成怒,莫非想加害於我?我們若替你掩飾,這又是一個大人情了。”
辛信哼道:“你這娃娃極其聰明,我歡喜還來不及,怎麽舍得害你?我不僅不害你,還要收你當我的兒子。”
陳天識急道:“我不答應。”辛信手指一點,封住他的啞穴,道:“此乃喜事,由不得你不從。”將他拉出台階,走出地牢,看守自行離去,也不重新鎖上。歐陽伯自忖救他不得,微微一歎
,閉目養神。
邁過曲折小橋,越過蓮花池塘,來到一間客房,早有幾個家丁奴仆迎將過來,將陳天識團團圍住,分別按肩握臂。
辛信沉聲道:“現在他就是辛家的大少爺,你們若是泄漏了半點口風,老夫決不輕饒。”眾人應道:“是,他就是大少爺。”
辛信又道:“且扶少爺入房,好好洗個澡,真是熏臊死了。他要是掙紮,你們也不用客氣,繩索捆綁就是了。”陳天識暗道:“你家的大少爺,便是如此待遇麽?委實是可笑之極!”轉念一
想:“我掙紮作甚?正好溫水淋浴,清潔身體,也樂得有人伺候。”待洗漱完畢,果真是神情氣爽,好不愜意安然,可惜不能說話,正是“苦無敘,喜難述”。又有仆役捧來全新的衣裳,披
裝在身,氣色更是不同。
他在房中用了飯食,山珍海味,色香俱全,竟是比那地牢引誘歐陽伯之各色佳肴更勝幾分,不覺愕然。見邊上仆役神情迥異,或是冷漠無語,或是似笑非笑,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忖道:“這
辛老賊莫非真要留我在此,當作什麽大少爺麽?大丈夫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要我老老實實地順從,那可是萬萬不成的。”
稍時有些困乏,張口哈欠,便看一二婢女,捧香奉煙,在床前仔仔細細地熏染了一遍,將被褥跌擺整齊,躬身道:“大少爺請去床上安歇。”
陳天識臉色一紅,不能言答,微微欠身,以示感謝。這床鋪果真是柔被軟裘,身子睡在上麵,聞嗅床中幽蘭清香,好似骨頭也化了一半。漸漸入睡,酣夢甘甜,待一覺醒來,下人正在榻前束
手等候,見他醒來,笑道:“大少爺,老爺前廳有請。”
陳天識依舊嗓門封堵,點點頭,用那金盆玉梳草草洗漱一番,隨著引路之人,往東側影壁走去。
辛信早在頭首的太師椅前坐下,見他過來,甚是順從,不禁眉飛色舞,笑道:“澤兒,你睡得可好?”關心之情,溢於言表。
陳天識大為愕然,暗道:“我不曾答應認你為父,如何連這姓名都取好了?你如此惺惺,到頭來,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辛信見他神情淡漠,喟然一歎,道:“你闖下如天大禍,為父氣惱無比,是以才將你關在地牢之中,以為懲戒。你何必耿耿於懷,卻不能似為父一般,胸襟開闊,氣度昂揚?”陳天識頗為好
笑,不禁撲哧一聲。
辛信大喜,道:“好,好,你方才一笑,可值千金,便是原諒為父了。”一手握著他的臂膀,一手往廳前指點而去,道:“今日金刀門、神醫店、三山齋的諸位前輩接帖趕來,莫不在此,我
替你好好引薦一番,若是有了這幾位武功高強的前輩助陣,便是石英尋你晦氣,也勿需畏懼擔憂。”
陳天識一驚,道:“石英是誰?為何要與我過不去?”苦於吱聲不得。看幾人睥睨桀驁,甚是得意,便是金刀門門主胡中全、神醫莫不救、三山齋齋主吳千秋等等。見他們紛紛抱拳為禮,無
奈拱手相迎。
胡中全拍拍他的肩膀,大聲道:“辛公子,你挫了石英的銳氣,實在是大快人心。有胡叔父在此,竭力保護,定然叫那惡人動不得你的半根毫毛。”陳天識莫名詫異,被辛信在他背部“命門
”輕輕按壓,腰身一陣麻痹,不覺欠身。胡中全哈哈大笑,道:“我與你父親乃是多年的相識,公子不必如此客氣。”陳天識有口難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