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仲子受毒火燎燎(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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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英醒來,麵色雖驚,卻不言不語,隻是呆呆噩噩地往窗外看去。歐陽伯低聲道:“他父女作惡多端,今日的報應雖然淒慘了些,卻也不算為過。”陳天識將一盆清水端去,叫她洗漱幹淨,
又捧來幾個饅頭,讓她果腹,見其依舊是不理不睬,微微一歎,轉身往屋外走去。心情雖然極其鬱悶,但舉目望去,粉緋花瓣如九天雲彩,繽紛燦爛,明媚異常,漸漸胸氣開闊,驀然回首,
辛英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站於他身後,雙目似水,晶瑩汪透,直直地看著他。
陳天識愕然一怔,欲言又止,索性回轉身去,不理睬她,聽得腳步聲響,竟是辛英走到他的身畔,低聲道:“我,我很對不起你,你為何還要救我。”
陳天識臉色一紅,猶自冷然道:“出來的密道,本是歐陽前輩指點所得,若論功勞,皆歸於他才是,謝我作甚?”
辛英微微一笑,道:“即便如此,說起辛勞,卻是你背我出來的,如此負重,我,我委實不安。”
陳天識頗為詫異,忖道:“若是以往,看我如此神情,隻怕你早已暴跳如雷,如何今日這般溫婉,卻似變了一個人一般?”轉念一想,若有所悟:“是了,她逢此厄難,心神大亂,便是昔日
的脾性,也不知不覺有了變化。”
二人默默看待眼前的桃林,枝葉潑墨,濃鬱芬芳,近則落花,遠則飄緲,不可盡視。不知為何,一對仇人,又同為天涯淪落之苦,此時卻是無嗔無怒、無怨無艾,待醒覺過來,已然夕陽垂暮
,雲蒸霞蔚,大地赤紅一片。歐陽伯走出房屋,招呼二人進去吃飯。
辛英歎道:“我,我還不知你的姓名。”陳天識胸中平然,報於她聽。辛英喃喃道:“陳天識?陳天識?”又往天際看去,悠悠道:“若論起‘不識’二字,我本該當合才是,不識甚多,卻
…”從頭上拔下一支金簪,道:“我欠你偌大的人情,一時也還不清了。這隻簪子權當酬資。”陳天識堅辭不受,卻看她臉色陡然變化,大聲道:“你要叫我欠你一輩子的恩情麽?我偏偏不
允,也罷,你若是嫌棄,便將我殺了,從此兩清。”從腰間拔出一把鏽跡斑斑的匕首,塞在他的手裏,果真閉目等死。陳天識手足無措。辛英睜眼莞爾,笑道:“如此說來,你不推辭了?這
就對了。”長袖飄飄,自歸屋中。陳天識一手握匕,一手拈簪,瞬間萬千頭緒,不知從何感慨?
當晚二男一女分房而睡,待第二日天明,辛英不辭而別。歐陽伯看盡人生沉淪,隻願留在當地,甘作一看林護屋之人。陳天識攜帶金簪入懷,將那柄鏽匕揣在腰間,自往山外而去。
“霜天月照夜河明,客子思歸別有情。
厭坐長宵愁欲死,忽聞鄰女搗衣聲。
聲來斷續因風至,夜久星低無暫止。
自從別國不相聞,今在他鄉聽相似。
不知彩杵重與輕,不悉青砧平不平。
遙憐體弱多香汗,預識更深勞玉腕。
為當欲救客衣單,為複先愁閨閣寒。
雖忘容儀難可問,不知遙意怨無端。
寄異土兮無新識,想同心兮長歎息。
此時獨自閨中聞,此夜雖知明眸縮。
憶憶兮心已懸,重聞兮不可穿。
即將因夢尋聲去,隻為愁多不得眠。”
渤海灣上,一艘大船,船首坐有一人,大聲朗誦此詩,旋即讚道:“好詩,好詩,楊師泰一介將軍,逞武夫之勇,尚有如此文采,妙哉,妙哉1轉身向身後一位少年望去,道:“這位將軍
,你可曾聽說過?”
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陳天識。原來他離別歐陽伯後,但逢行人,便問紅葉峰癡恩亭所在,俱是無人知曉。待行至渤海之時,有那見識廣博的,道:“紅葉,便是楓葉了,天下楓葉最為出名
者,莫過於大都香山之地。你何不去那裏看看?”於是上船北上。因船費不足,便尋著一個船上的周財主替其打工,管吃管住,倒也衣食無虞。況且這財主又是個附庸風雅之人,偶爾沾得幾
首詩歌,無論好歹怎樣,皆要拿出來炫耀一番,一路如此,倒也不寂寞。
陳天識搖頭道:“未曾聽聞。”周財主笑道:“你不學無術,自然不能知曉。此人於渤海文王大欽茂時,官任歸德將軍,善詩誦詞。隻是文不及太白杜甫,武不及彥章光弼,史書少有記載罷
了。”
二人談笑風生,倒也其樂融融,卻聽見船後一陣咶噪,不覺詫異,方要過去探看,卻見後麵慌慌張張跑出一人,神情慌張,舉目盈淚,叫道:“哪位英雄好漢救救我?”其後數丈,追來幾個
彪形大漢,喝道:“爺爺們公幹,誰敢多管閑事。”
眾人隻看熱鬧,見那女子雖是可憐,但後麵追兵委實凶悍,皆不敢仗義援助,紛紛趨避一旁,讓出了一條道路。周財主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肆意胡為,調戲良家婦女?”待打量
清晰,頓時噤口不語,搬起椅子,徑直往艙側甲板挪去。
陳天識不及舉步,被那女子牽住袍袖,苦苦哀求道:“這位公子,你救救我罷,若是不然,小女子走投無路,唯有投海自盡了。”陳天識大驚失色,勸道:“使不得,有話好說。”張開雙臂
,擋在女子身前。
那幾個漢子見半路之上殺出一個程咬金,不禁怔然,旋即哈哈大笑,道:“我以為是什麽了不起的英雄,不過是個瘦弱的小廝而已。”
陳天識滿臉通紅,進退不得,咳嗽一聲,道:“我雖然不是什麽大英雄、大豪傑,卻也絕不會欺負女人。”一個大漢怒道:“混帳東西,你說我們欺負女人嗎?她透了我們的東西,如今要捉
將回去見官府,你敢阻攔?”陳天識心中咯登一下,驚疑不定:“她若是賊人,我可不好插手了。”
那女子見他躊躇,窺破其心思,急道:“公子休要聽他胡說。我,我是有夫之婦,卻被他家主人看上,因其勢大,抵逆不得,於是辭別丈夫,登上船來,欲歸娘家避禍。孰料卻被他們得了消
息,派遣打手追蹤而來。我藏匿於底艙艙房之中,今日委實憋悶不過,便出來透透氣,不巧正被他們撞見,就苦苦逼迫,要抓我回去,供他主人淫樂享用。我,我是萬死不從的。”有那漢子
冷笑道:“萬死不從?天底下的女子,若是被我家主人看上,又有誰能逃脫,你休要癡心妄想,能夠脫身。”女子聞言,花容失色,搖搖欲墜。
陳天識啊呀一聲,嚷道:“有夫之婦,怎可掠奪?你家主人真是無恥卑鄙之人。若說投海,不該是這位姐姐,當是他這好色無厭的登徒子才對。”
那幾個漢子大怒,罵道:“狗才,我家主子何等尊貴,豈容你在此胡說八道。”
一人挼起袖子,便來揪他。陳天識反手捉住他的臂腕,朝肘彎一擊,卻是小擒拿的招式。那人險些受製,吃了一驚,咦道:“兔崽子,不想你還有點武藝。你還有什麽招式,不妨一並使出,
本大爺好好領教一番就是了。”雙手如鉤,扣住陳天識雙腕,又有心給人難堪,鼓足氣力箍勒。
陳天識強忍疼痛,一腳踹出,往那漢子腹部踢去,招式中歸中矩,好不俗套。那漢子哈哈大笑,道:“都是些鄉下把式。”鬆開陳天識手腕,猛然一拳當胸打來。
陳天識勉力招架,甚是吃力,心中卻是暗暗叫苦,後悔當日在家之時,一味調皮,重文輕武,不肯在銅雲齋隨劉師父好好習武,以為若有一身的本領,前者不會在辛家莊受辱,此刻也不會被
凶漢逼迫。不過數招,他被那漢子一個磕絆,頓時跌倒在地,方要爬起,又被那人一腳壓住身體,冷笑道:“兔崽子,你這是自取其辱了。”
陳天識暗道:“我受羞辱沒有關係,這位姐姐若是落在你們的手中,所受恥辱何止千萬倍?”焦急之下,腹中躁熱難安,一股氣息衝溢胸膛,幾乎要將身體撕裂一般,卻是先前毒性發作,雙
目血赤,大吼一聲,一拳砸在漢子的腿上。
那大漢本是洋洋得意,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陣巨痛襲來,不由頹然坐下,怪叫連連,道:“了不得,了不得,我的腿被他打折了。”同伴大驚,紛紛過來窺看,稍一觸碰,那大漢便如殺豬
一般嚎叫不已,莫說身上冷汗涔涔,便是臉上的鼻涕眼淚也流了一大把,絕非虛妄痛苦。
一個麻衣漢子怒道:“這小子,到底有些能耐。”與另外幾人衝將上來,捉住胳膊腿腳,道:“他不識好歹,便扔下海中喂魚。”陳天識拚命掙紮,但終究勢單力薄,鬥不過他許多人,漸漸
被抬到船舷一側,就要投海。卻聽得一人哼道:“幾個大人打一個小孩子,羞也不羞?”從人群中出來一人,青袍冠巾,白須白眉,年歲約在七十左右。那些漢子怒道:“臭老頭,你要是活
的不耐煩了,便叫你與他一並作伴如何?”
老者冷冷一笑,道:“此處多有鯊魚出沒,投海之後,情勢怎樣,你們可能知曉?”漢子哈哈大笑,道:“你果真老糊塗了,既然入得海中,上天無路,下地無門,自然是束手待斃,若非淹
死,也會成為惡鯊口中的食物。假如不能如此,隻是滾跌得一個落湯雞而已,我們也不會將他投海了。”老者臉色一沉,道:“如此說來,你們所為,皆是故意取人性命麽?卻不知天理循環
,善惡終有報的道理嗎?”
一個漢子走前幾步,呸道:“隻要我家主人當權,我就是王法,誰能幹涉?你喋喋不休,實在讓人煩惱,還是幹脆一些,也送你到那海龍王家裏羅嗦罷了。”言罷,伸手去捉老者肩膀。隻聞
得撲通一聲,這漢子一個碩大的身軀驀然飛出,跌入海內,初時還能呼救,稍時引來幾條鯊魚,一陣吞噬,便被分食殆荊眾人不曾看清老者怎樣出手,見識得如此能耐,莫不心驚肉跳。
老者冷然道:“你們還要將他投下海麽?”那幾人彼此使將一個眼色,齊聲道:“老神仙好本領,我們再也不敢了。”放下陳天識,緩緩向他走去,將近未近之時,突然一聲呐喊,紛紛簇擁
而上,將老者團團抱定,道:“你這老兒,傷了我金赤足兄弟,還不償命來?”卻如撼山一般,紋絲不動,不禁大駭。
老者哦道:“這般說來,你們都是金人麽?果真如此,便是死了,也休要抱怨。”抬起一腿,將一人踢入海中;手臂一推,又有一人拿捏不住,尾隨而去。便看二人慘叫救命,不多時,被群
鯊吞噬,將海水染紅了一片。
餘者魂飛魄散,急不迭鬆手,慌忙往後退去,顫聲道:“老頭,你休要胡來,我們可是大金國當今聖上的貼身侍衛,若是敢動我們一根毫毛,必然誅你九族。”
老者哼道:“若是尋常的金狗求饒,我倒也不必趕盡殺絕,若是完顏亮的走狗,此人暴虐凶殘、好色成性,他周圍之人為虎作倀,我卻是萬萬不可放過的。”那幾個漢子驚道:“你好大膽,
怎敢直呼海陵王之名諱?”話音方落,便看老者哈哈一笑,如風似電地撲將過去,將他幾人悉數拋入大海,回頭看待眾人,道:“這船上可曾有過完顏亮的走狗?”眾人大聲道:“船上都是
好人,沒有走狗。”
陳天識體內如火如荼,不能應答。老者見其異狀,遂搭脈診治,咦道:“娃娃,你這病好生奇怪。”陳天識神誌猶清,勉強答道:“老前輩,我這不是病,乃是中毒。”老者頷首道:“原來
如此,我略通醫道,但這毒理,卻是絲毫不明了。”與那女子將其攙入艙中,又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道:“此為青城派的三葉解毒丹,也不知用得用不得。”早有周財主奉上茶水,交由女
子,伺候陳天識服下。此藥倒也奇妙,不多時,便見他氣血紅潤,呼吸均勻,這毒性漸漸被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