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龍爭虎鬥山河傾(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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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壽春城,烽火生,鐵蹄宕宕響,百姓四處奔。拖兒的忘了女,攜鍋的忘了盆。男子跌跌撞撞最氣悶,麻衣鶉履,深愁捉壯丁;女子哭哭泣泣裝顛瘋,雲鬢散亂,大駭失身。拖槍帶戈,槍挑

    了王老翁,老翁歌著唱,嘎然而止兩腿蹬;戈打了張小根,小根賣豆腐,桶打水翻,死不瞑目雙眼睜。”

    數日之後,壽春城外,黃土道上風塵仆仆,兩匹大馬緩轡而來,雖欲揚鞭絕塵,但滿路皆是扛箱擔奩、背匣挾籠的難民,神情淒慘,惶惶頓頓,哪裏跑得起來?一路過來,都是如此民謠,隻

    聽得馬上一人滿臉忿然,一人甚是羞慚,正是楊不識與烏裏花。

    烏裏花喃喃道:“這兵火之禍,委實--”楊不識恨恨道:“皆是那完顏亮害人不淺、貪得無厭,此人不除,天下定然難安。”便在此時,聽得前麵傳來一陣喧鬧,卻是一隊金兵遠遠追來,

    尚有十餘丈遠,紛紛張弓搭箭,利矢亂飛,數位百姓躲避不及,正受其害,有的當場氣絕,有的負傷倒地,翻滾呼號,不堪其慘。

    聽得為首隊長罵道:“逃什麽,難不成我大金雄兵百萬,還會敗亡不成嗎?”烏裏花愈發羞愧,破口罵道:“都是你們為虐百姓,才教我女真男兒落下無窮罵名。”話音甫落,趕馬衝上幾步

    ,不妨一支羽箭射來,正中喉下要害,立時翻下馬來,氣絕身亡。

    楊不識不及救援,眼見得烏裏花莫名隕命,足見那隊金兵手段凶殘、心思惡劣,不由又驚又怒,此刻又是數箭飛來,身旁百姓無不驚惶失措,號叫哭喊。楊不識雙手在鞍上一按,從馬背上疾

    掠而出,就往前麵竄去,雙手左摘右撥,便將十數箭矢悉數納在掌中。

    那為首金兵怒道:“爺爺要殺這些叛民,你如何敢來阻攔,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麽?”拔出腰間彎刀,帶領後麵隨眾惡狠狠衝殺過來。楊不識聽得真切,此人滿口江南語腔,原來並非女真族

    人,登時恍然大悟,氣塞胸臆,大聲道:“你們披了金國的服色,作了這漢奸,卻反比那金兵還要凶狠暴虐十倍。”那金兵哈哈大笑,道:“那又能怎樣?難不成你還要替天行道,殺了我們

    麽?”見對麵相公手臂揮舞,將羽箭打來,力道甚猛,自己聲旁兩位兵卒躲避不及,貫穿胸口,一命嗚呼,其餘諸箭或是尚射出數丈,散落於地,或是紮入道旁樹幹,箭尾搖搖顫顫。楊不識

    道:“就要殺你。”拔出背上“半筆”青鋒,就要衝殺過去,旁邊百姓俱是驚疑不定,一時之間,竟忘了逃命。

    卻看旁邊樹上“嗖”的一聲,躍下一條人影,道:“殺了你們這些漢奸,乃大快人心,也好償泄老娘長久以來的胸中忿恨。”手中龍頭拐杖豎直劈下,先把一位金兵腦袋砸了一個稀巴爛,手

    臂環轉,那杖橫橫推出,勢夾勁風,威猛無比,平掃過兩人胸膛,便看那兩人口噴鮮血,齊聲“唉呀”倒於地麵,手足抽搐幾下,滿地殷然朱紅,不再動彈。餘者拔刀在手,莫不噤若寒蟬,

    又有兩人逞狠鬥勇,哇哇怪叫,綽刀撲上,聽得“梆梆”兩響,刀刃撞中拐杖,手臂發麻,虎口生裂,兩把刀飛上半空。那兩人相顧一愣,就要跑去拾刀,早被拐杖一個斜劈縱頂,立刻腸穿

    肚爛,死於非命。就看這老婦人身法極快,不待剩餘七八人逃跑,若遊柳鬧蝶,杖影子似龍,慘叫聲不絕於耳,竟將餘者金兵盡數打死,下手毫無留情。楊不識驚道:“不善婆婆,你如何會

    在此地?”

    不善婆婆回頭哼道:“我與你有什麽交情?不消這般客氣,這‘老前輩’幾個字萬萬不敢當,你莫在心裏罵我是老毒婆子就好了。”地上一位兵卒尚未死去,乘她說話的工夫,悄悄爬起,就

    往旁邊樹下逃去。不善婆婆耳目何其敏銳,回手一杖,正擊在那人背上,聽得“嘎吱”一聲,卻把他脊梁斷折成兩截。那人悶哼一聲,叫不出一個字來,匍倒於地,無聲無息。佘婆婆將龍頭

    拐杖重重朝地上篤敲,忽然嘲笑道:“罷了,罷了,我受傷年餘,這大惡人的赫然名聲、心氣幾乎傷損殆盡了。我是大惡人,綽號‘不善’,就是被別人痛恨怨罵,那也是情理之中,理所當

    然之事,何必枉自惴惴不安?”

    楊不識將烏裏花扶起,見他雙目圓睜,當真是死不瞑目,不由心生傷感,見路旁土坡之下,有一個天然大穴,左右環顧,拾了一張難民倉皇遁去留下的草席,將他裹好,置於穴中,又將先前

    被射死的幾位百姓屍首挪般其內,就要淹埋。數位難民抹著眼淚過來,齊挑共撥,盡數幫忙。佘婆婆冷眼旁觀,冷哼道:“這便是兔死狐悲了,你們作這好人又有什麽用,還不是天涯魚肉,

    皆被強權刀俎肆意欺壓侮辱麽?”楊不識愕然一怔,苦笑道:“豈能懼惡從惡、因狠順狠?”手不停歇,過不多時,立起一座大墳。哪一幫子百姓嗚嗚咽咽,不由哭了起來,男女老幼,愈發

    不能遏止。便在此時,聽得“轟”的一聲,眾人莫不駭然,舉目望去,卻是不善婆婆舉掌在墳前打下一根木樁,上麵樹皮尚未脫盡,才是新剝不久。

    她又將拐杖壓在木頂之上,用力一壓,那木樁入木尺餘,甚是牢固。不善婆婆掂起一根樹枝,蘸著死去金兵的鮮血,在樁上寫下“冤死被難之塚”六個大字,旁邊下方,書道“冤死孤魂何其

    多,蒼嶙雙手不能埋”十四個小字,淡淡道:“光顧哭泣,不給死者立碑麽?”楊不識恍然大悟,躬身作揖,道:“還是老前輩考慮得周全。”不善婆婆怪笑連作,森然道:“我不過是嫌你

    們嘮叨無用,因此以樁代碑罷了,謝我作甚?你莫要忘了,若被我得了機會,我還是要捉你為質,脅迫你爹爹交出那《八脈心法》的。”楊不識聞言,想起陳泰寶被“竹蘆雙怪”重重掌擊,

    與雲仙雙雙殞命於揚州瘦西湖畔,悲切陡生,眼圈一紅,囁嚅道:“我…我爹爹他,他被餘老怪打死了。”不善婆婆愕然一怔,欲言又止。其餘百姓也紛紛行禮,道:“那些金兵都是數日前

    被招募的本地漢人,平日裏在壽春城內外為非作歹、橫行霸道,披了卒服,愈發張揚拔扈,不把我們這些鄉裏鄉親的性命放在眼裏。今日若非俠女挺身相救,我等皆難逃大劫。”不善婆婆呸

    道:“老婆子是大惡人,休要在我麵前說道一個什麽‘俠’字。”忽又作色,勃然怒道:“我年紀一把大了,說什麽‘俠女’?旁人不知,還以為我塗脂抹粉,故意裝扮幼嫩,傳揚出去,難

    不成讓我不能見人嗎?你們再要胡說,莫怪我手下無情,一頓拐杖也把你們打死。”眾人惶然畏懼。

    其中一位白發老頭麵不改色,反倒喟然長歎,道:“我等性命俱是俠女所救,俠女就是展眼拿去,也理所當然。天涯茫茫,身無餘財,走到哪裏也是個死,不若就葬身家鄉、埋骨故土。”楊

    不識心中格噔一下,暗暗叫苦:“這位老前輩脾性極其暴戾,她已然說了不喜‘俠女’之謂,你卻還一口一個的‘俠女’稱她。”不善婆婆臉色通紅,不知是怒是羞,轉過身去,咳嗽一聲,

    驀然舉步前行,走到金兵屍首之旁,從他們腰間取下幾個包裹,冷笑道:“這些漢奸狠命搜刮,竟也有了不少錢財,這些珠寶金銀你們拿去分了,遠走他鄉,哪裏不能活命安生呢?”話音甫

    落,看她頭亦不回,背朝眾人,卻將那些包裹往後麵拋擲過來,一些被百姓接著,有的跌落地上,散出黃白金銀、璀璨珠聯。眾人呆呆愕愕,旋即大喜,紛紛跪倒在地,磕頭三拜,相攜離去

    。楊不識瞠目結舌,見不善婆婆提杖離去,方始緩過神來,一手牽著白馬,另一手拎挽黑馬韁繩,尾隨其後。

    不善婆婆走開幾步,頓歇身來,回頭問道:“你跟著我作甚?”楊不識道:“前輩也是要往壽春城內去嗎?金國皇帝完顏亮徙駕其中,那裏可是凶險得很咧。”不善婆婆怒道:“凶險又怎樣

    ?難不成我還怕了他們?你去得壽春,我就去不得,是說我年老體邁,比不上你這窮酸書生麽?”楊不識急忙搖頭,道:“前輩誤會了,前輩武功高強,那些金兵再是凶橫,也決計不是你的

    對手。”不善婆婆哼道:“我知道自己武功甚好,不消你來阿諛奉承。”繼續行路,聽楊不識後麵招呼,不由眉頭微蹙,不悅道:“你還要糾纏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不嫌丟人

    嗎?”楊不識羞得麵紅耳赤,急忙敢上前去,將黑馬韁繩奉上,道:“這匹黑馬已然無主,就請前輩代步。”

    不善婆婆忽然一笑,道:“你倒是個有心人。當日我在崖旁救你一命,不至於使你落在那什麽‘黃穀六惡’手中,算來你也欠我一個人情。我牽了這匹馬走,彼此便是兩訖,誰也不欠誰了。

    ”言罷,臉色複轉冷然,問道:“你也是要去壽春麽?不知有何貴幹。老婆子隻是好奇問問,你不想回答,那也無妨。”楊不識道:“我要去救人。”

    簡略一說,那被囚之人是他義姊,乃女真族人,卻將烏祿妻子身份掩過。不善婆婆頗為驚訝,咦道:“你是宋人,如何與金人女子結成姊弟?金人凶惡得很,你就不怕被別人恥笑唾罵麽?”

    楊不識昂然道:“我宋人有好人壞人,他女真也有善人惡人,豈可因民族糾紛、兩國烽火,卻將黑白是非混淆了。”心中驀然一怔,轉而有些後悔:“我這般高聲說話,她又要以為我在頂撞

    她了。”

    孰料不善婆婆不怒反笑,哈哈道:“妙哉,妙哉,先前我說錯了,你這書生雖然有些文縐縐的,倒並不窮酸迂腐。你也說壽春凶險、步步危及,你自己好自為之,隻是休要隨我而來。”龍頭

    拐杖橫於鞍上,反手一掌拍在馬臀。那黑馬負痛,長嘶一聲,四蹄翻飛,急急遠去,轉過一片樹林,不見蹤影。

    楊不識凝視良久,走回墳前,拾起幾塊圓白石頭壘放碑下,權作祭品,躬身拜了幾拜,想道:“她不肯讓我尾隨,我隻要另尋一條道路了。”上馬沒入林旁小道,樹葉唰唰,綠影疊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