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回明月幾時照九州(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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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人非他,正是袁子通,卻見他麵色慘然,神情荒蕪,呼吸吐納之間,似也不甚均勻,若非受得內傷未痊,便是心神不寧,因此氣血難以調順。楊不識乍一見他如此模樣,心中也是大吃
一驚,施禮寒喧得幾句,便被他引至石室之內。裏麵貼牆緊緊倚靠著一張床鋪,甚是簡陋,無非采自山間薄竹細木拚湊而成,床麵之上一層竹墊,竹片若鱗,皆受削斫得方方正正,大小不過
豆腐幹。上麵躺臥一人,白發褸衣、蓬袍赤足,雙目半睜半閉,猶眠似醒。室內不與外麵相接,光線不能滲透,床邊用碎石壘著一張亂案,上麵一塊尚為平整的石頭麵上,穩穩當當立著一根
蠟燭,恐燭倒燈滅,根下用熔燭淚液焊凝,更添牢固。那燭光昏黃黯然,光暈搖搖晃晃、隱隱約約地映照起來,將幾人身影投射於石壁之上,燭光本就不甚明亮,那石壁也是斑駁凹凸、參差
不齊,因此輪廓極不清晰。床旁用一條繩索懸掛一張大布,布上色褪穿孔,正是爛帷殘幕。被拉了開來,一陣陣藥香藥苦從那邊傳來,頗微熏鼻,想必哪裏有爐,爐上有壺,壺中有藥,爐火
燎燎,正在煎熬藥材。楊不識看清楚床上病人的麵目,更是瞠目結舌,急轉身來。袁子通歎道:“我知曉他是你的好兄弟,我雖然恨他為虎作倀,但傷他者並非是我,也並非旁人,一切元凶
首惡,正是那耶律大惡人。”
楊不識支吾難言,心中念頭七上八下,穿攛不能,反來複去忖道:“那耶律雷藿是他師父,為何要下如此重手傷他?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自幼受其撫養成人,彼此情非父子,卻愈勝父子。”
大是慌恐怯畏,又見烏鐵手嘴唇發黑,眼線也是隱紫黯淡,胸中更是砰砰亂跳,才要說話,聽得“哧啦”一響,床旁帷幕被人拉開,娉娉婷婷走出一個人來,說道:“楊少俠不用著急,我已
用藥封住了他體內的毒性,其內傷倒無甚麽大礙。”卻是南宮音端著一碗藥汁,又將一個小漏鬥輕輕插入烏鐵手的嘴裏。
那烏鐵手果然有些意識,若覺嘴中有物,“嗚嗚唧唧”哼了一下,雙唇緊抿,閉銜不鬆。
楊不識訝然道:“他,他這毒--”轉念一想,這南宮音雖是女流之輩,然也是那百獸山莊的大莊主,駕禽馭獸的本領固然天下一流,那診毒醫毒的造詣也教人歎之弗如,再聽她方才如此一
說,顯是克毒清弊胸有成竹,於是稍稍寬心,急忙矮身伏腰,連聲喚道:“烏大哥,烏大哥1烏鐵手眼珠子也不轉動一下,茫茫然無神無覺。南宮音說道:“他此刻少醒多寐,聽不到你的
聲音,便是蒙蒙沌沌之中偶爾覷聞,於他而言,想必聽來也如天外之音,且渾身麻痹無力,就要應答一聲也是極難的。”
楊不識大失所望,驀然靈光一閃,慌忙立起身來,朝著南宮音躬身一禮,道:“多謝南宮莊主垂憫,此毒莫非奇異無比,甚不好解?”南宮音斂衽萬福,點點頭,在床榻旁輕輕坐下,一手把
持住小漏鬥,另外一手端著藥碗,傾腕瀉汁。那藥汁流得緩慢,順著鬥壁徐徐貫入烏鐵手的口中,中間每隔片刻,她就將碗放下,從腰間吞出一塊小絹帕,替之擦拭嘴角邊滲出的汁液。慢慢
一碗藥汁,服用下去,竟花了一盞茶的工夫。
南宮音低聲道:“楊少俠,請到外麵借一步說話。”語聲清柔,但聽在楊不識耳中,卻不禁教他心中嘎登一下。烏鐵手深昏難醒,旁人就是大聲喧嘩,於他也不過嗡嗡細語,此刻南宮音請他
出去,多半不是怕驚擾了床上病患,而是另有要事相告,此事卻又甚為機密,且大與烏鐵手相幹才是。此時此刻,南宮音兼行診斷郎中,能說出甚麽與烏鐵手相幹之事呢?必定還是轉涉他的
傷勢。楊不識腦中反來複去轉過如此念頭,登時凜凜。見南宮音裙袍飄動,輕輕掠過袁子通與包向泓跟前,隱約聽得遠些胡元草與朱建佑竊竊私語,說道什麽“雖是敵酋,也算識得大義”、
“咱們丐幫為人所負,卻多不負人”雲雲。楊不識見南宮音彎出石梁之時,臉上清柔溫婉之色頓逝,凝轉沉滯,若是心事重重。
袁子通瞅了床上烏鐵手一眼,臉上既有疼惜,又有幾分後悔之意,包向泓拍拍他的肩膀,似要安慰他幾句,卻欲言又止,長長一聲歎息。楊不識見得如此慘淡光景,不敢怠慢,也不管那烏鐵
手聽得見聽不見,小聲道:“烏大哥好生歇息。”伸手將他腹旁斜滑的小毯子按了幾按,不敢怠慢,疾步追了出去。鬼斧三道:“楊兄弟,你--”神情頗是關切,意思是那烏鐵手既然是你
義結大哥,彼此兄弟厚契,如今作弟弟的見著哥哥身逢劫難、苦楚不堪,定然也是傷神斷魂、惦念疼苦,有心說上幾句好話勸慰一番,但他手藝雖巧奪天工,口舌流暢,卻還稱不得蓮花跳珠
,想了半日,支支吾吾、斷斷續續,說不出幾個字來,索性閉口無言,端上一杯茶水。楊不識知悉他的好心意,莞爾一笑,道:“無妨。”接過茶盅就喝。鬼斧三方始將杯遞出,驀然後悔:
“我糊塗了,這是我方才用過的杯子,如何能讓楊兄弟再用之。”卻不知怎樣開口,猶豫間,楊不識已然仰脖直飲,不禁暗道:“楊兄弟未嚐不知,隻是他是性情豪爽之人,與尋常秀才讀書
人大不一樣,我要是躊躇扭怩,反倒顯得我小氣了。”
楊不識見南宮音蹙眉側坐,若有所思,有心搭話,猶恐她思忖烏鐵手治療之法,自己要是不慎打擾,斷了她的思路,可是大大不好,於是默立一旁,靜靜等待。袁子通見他雙手互握,十指穿
插盤動,顯是灼慮不安,也見識過南宮音聚精忖度、會神運思,這一坐就是好半日,於是咳嗽一聲,聲音不大不小,頗有量度,但在洞廳來回震蕩,就不覺生出沉悶轟然之音。傳至南宮音耳
中,看她渾身一顫,赧然一笑,道:“哎呀,不知不覺又走神了,還請楊少俠見諒。”
她一口一個“少俠”,羞臊得楊不識滿臉通紅,也不及客套,遂笑道:“都是為烏大哥診病斷療所至,在下萬分感謝。”說道這裏,聲音驀然低沉幾分,試探道:“他,他那傷勢毒勢可有大
礙?”想起適才南宮音說道,烏鐵手內傷不重,唯獨體內毒性尚未消除,這可是奇怪之極,想他師父耶律雷藿乃是武林“六絕”高手之一,較之念秋和尚、東方日出為強,與紅日教教主石欲
裂、少林寺方丈念雷大師、丐幫幫主韓青嫡不相伯仲,一身內力渾厚無匹,冠絕天下,卻不曾聽說過他是使用毒藥的大行家。這烏鐵手果真被他所傷,那也該是內傷極重,未有毒患才對。南
宮音道:“他於胸前受了一掌,這掌印雖是極深,但掌力卻是淡淡無奇,足見運掌之人武功之高,委實匪夷所思。便如使一大錘頭砸向一塊大石頭,砸完之後,石頭上滿是傷痕,且傷痕甚深
,看來觸目驚心,但細細觀之,石頭內部其實完好無損。這種武功,用力之猛,用勁之妙,內力吞吐之若,可比那一張打去,外麵無傷無痕,內部經絡截斷的武功可要高明許多。普天之下,
除了‘六絕’奇人,實在再無第七人能想。”
袁子通搖頭道:“我師父說過,這般造詣,便是在‘六絕’之中,也不能輕易使出。必定事先練習過無數遍,方能做到收發自如、運使隨心,否則稍有偏虞,受拳中掌之人性命難保,就是大
羅金仙下凡,也施救不得。”包向泓道:“若果真如此,豈非說說受傷之人便即與閻王爺的交情很好,閻王爺顧及私情厚交,要送他還陽,他尚且抱住鬼門關的大柱子不肯回來了?”
南宮音道:“幸賴那一掌傷灼皮膚,但貼膚瞬間,十成掌力便卸退了九成半,是以就是不加藥石治療,也無關礙,修養得大旬半月,其患自愈。隻是他那毒藥--”話出一半,連連搖頭,似
是遇上了極其苦惱之事。楊不識驚道:“南宮莊主不是說道已經把那毒性壓製住了麽?”南宮音歎道:“雖然壓住,但過得三日,毒性複發,便是我這老法子也未必再能見效。”楊不識呆呆
一怔,旋即心急如焚,問道:“便沒有甚麽清除化解毒藥的法子麽?”南宮音才要說話,聽得甬道之外,傳來真正拍敲之聲,長短不一,各有規律,南宮音道:“是我二弟回來了。”臉色神
色半喜半憂,不知曉喜憂何故?楊不識心中參疑恍惚,正是惴惴惶恐,見曹德環向胡元草點點頭,提了打狗棒,三步兩步匆匆竄入甬道之內。不多時,聽得外麵“嘎啦啦”響動,一陣風傳堂
而入,當是外麵的石壁大門被打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