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後，上海，一棟法式洋房。

    阮玲正上竄下跳的，樓上樓下來回跑著，一件件家具反複擺弄著。這些都是小泉山夫剛讓人送過來的，清一色古香古色的純正紅木家具，連餐廳裏的小方桌和椅子都是。

    她生長在宜興長江邊的一個漁港，這種磚木結構洋房，以前她隻是遠遠的見過，但自己能住上，那是做夢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更何況，這樓裏還有如此金貴的家具。

    “哼，想當年，丁財主家也就兩張紅木椅子，就寶貝得不得了，誰碰一下都要挨打。他要是看到我家這擺設，還不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啊。”

    阮玲說的丁財主，就是丁長哨的父親。

    她父親是丁家漁船上的長工，空有一身武功，卻隻知道替東家賣命，一年下來掙不了幾個錢，還靠她母親在丁家做洗衣工補貼家用。

    想起小時候受過的委屈，這洋房，這一屋子的紅木桌椅，在阮玲心裏就更加亮堂了。

    她端祥了一會，扭頭衝樓上喊道：“六少，來幫把手，這紅木沙發死沉死沉的，我一個人挪都挪不動它！”

    曹順聞聲走出書房，卻不下樓，在樓梯口就站住了。

    他嘴裏咬著支筆，眉頭緊鎖，還是那副冷峻的神情，仿佛搬進屬於自己的新家與他根本無關似的。

    “你這折騰得不行，一會這，一會那的，我怎麽寫規劃啊。明天一早，劉誌就要交到小泉山夫那邊去了。”

    這是句實話，他曹順拿刀拿槍都可以，雖說是醫學院的高材生，但這拿筆的活，還真讓他感到頭痛了。

    陸路運輸線的情報監控還好說，這水路上的情況過於複雜，怎麽布點設防，還真是頗費腦細胞的活。

    “這劉處長也是的，真是事多的主，這個不對頭，那個不現實的，自己沒本事還一個勁為難別人，依我看，這規劃讓他自己寫去好了。”

    阮玲嘟嚷了一句。不過，牢騷歸牢騷，她衝著隔壁方向看了一眼，再抬頭看到曹順嚴厲的目光，馬上就閉嘴了。

    隔牆有耳，情報處處長劉誌家就在隔壁，也是今天剛剛搬過來的。

    就在這時候，門鈴就響了。

    湊到貓眼上往外一看，阮玲嚇了一下大跳，劉誌正拎著大包小包的站在鐵欄柵大門外頭，趕緊回頭衝曹順喊了一句：“劉誌來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還等什麽，快請人家進來吧。”

    聽阮玲說劉誌來了，人卻在愣著，曹順走下樓來，自己開門迎了出去。

    阮玲則趕緊上樓換衣服去了。因為正在擦家具上的灰，所以她穿了件曹順的上衣，外人看起來就有些不倫不類的。

    “曹副處長，知道你寫規劃辛苦，我特買了東西來慰問慰問。”劉誌一進門，眼睛就在客廳裏四處亂轉開來，好像找什麽似的，“阮小姐呢，我剛看到她在院子裏出現過啊。”

    “她換衣服去了，剛收拾屋子來著，弄得蓬頭垢麵的，怕處長笑話，上樓收拾她自己去了。”

    曹順邊讓劉誌坐下，邊給給他倒茶去。

    “這一排洋房，總共六棟，現在就我們兩家住，顯得有些冷清啊。”

    劉誌接過茶杯，看了一眼曹順，似乎有點沒話找般的說道。

    “犬養他們幾個不願搬家，我猜他們是不願和我們做鄰居。”

    曹順淡淡一笑，回答道：

    “對於工作和生活上的安排，本人絕對服從小泉機關長的決定。犬養太君他們的選擇，我們最好不要去評論，劉處長，對不對？”

    本來，他是想說，自己倒挺喜歡這清靜的環境的，沒事還可以聽聽江邊的風聲，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的記憶裏。

    但是，他聽出了劉誌的話裏有坑，自然不能上這個當，便堂而皇之的回了一句。

    這六棟洋房，一字形建在澱浦河邊上，算是數一數二的水景房，原是南京政府幾個大官的私人官邸，淞滬戰役打響後，這裏就成了空房子。

    在這次統一的住房分配中，上海駐軍司令部把黃浦江與澱浦河交口往西臨租界的北岸這一片地區劃撥給了新設立的特勤機關，六棟無主洋房則作為高層人員的宿舍。

    特勤機關行動處那些日本人，不願意和情報處的中國人成鄰居，都以家屬不在身邊，工作方便為由，集體婉拒了機關長小泉山夫的安排。

    於是，首批搬過來的，隻有情報處處長劉誌和副處長曹順。

    現在，劉誌拿日本人不住這邊來說事，曹順猜想他是想套點自己有反日情緒的話，以便日後拿住自己。

    對於眼前這個三角眼，鷹鉤鼻，矮個子，胖得有些過份，且禿頂了的中年男子，曹順是極度反感的。

    從中國傳統相術的角度分析，此人非奸即詐，所以，從見到劉誌的第一天開始，曹順就告誡自己，必須控製好嘴，以防被人拿住話柄。

    “我這人愛說大實話，日本人就是瞧不起中國人嘛。”劉誌胖乎乎的手拍著紅木沙發的把手，眼睛還是四處看著，“你這些家具似乎都是仿紅木料子的吧。”

    “它就是紅木的，不是仿的。”

    “啊？！”劉誌聽了，眼睛都瞪圓了起來，“曹副處長果然是土豪家的公子爺，六少的名頭真不是虛的，這麽多紅木家具，得花多少錢啊。”

    “不是我自己買的，是小泉機關長送的。”

    有些事情，瞞是瞞不住的，所以曹順幹脆實話實說。他知道，劉誌和自己上班在一個處，下班是鄰居，有些事情他遲早是要知道的，不如主動告訴他。

    “啊？！”

    這一下，劉誌屁股有點坐不住了。

    劉誌家的家具，基本上是他從之前的家裏搬過來的，他老婆要麵子，搬家時又新添了幾樣，包括為了擺門麵特意咬牙買的那套仿紅木沙發。

    浪浪蕩蕩的在世上混了幾十年，他沒撈到過幾個大錢，花錢倒是十分在行。

    在劉誌看來，自己這個處長搬家，小泉機關長隻說了幾句祝福的套話，一樣家具都沒有送，但副處長曹順搬家，卻送了這一屋子的紅木家具，自然是有向他示威的意味。

    本來，小泉山夫是建議由曹順當情報處處長，這也是他和曹順在漕鎮時交易的內容。但是，特高課作為組建特勤機關的指導單位，直接以曹順過於年輕缺乏工作經驗為由，硬是把特高課的翻譯劉誌安排過來當了處長。

    這事，別人或許不知道，但劉誌心裏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隻不過，關於這些紅木家具的事，劉誌卻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這些紅木家具，其實是小泉山夫從一個大財主家打秋風得來的。

    這種事情，發生在侵華日軍的軍官身上，本是件稀疏平常的事。仗一路打下去，錢財也一路搜刮著，兩相不誤。

    但是，小泉山夫不同，他從中佐火箭晉升大佐，本身就已經引起不少人的不服，如果他再把這些名貴的紅木家具搬回家，恐怕會授人於口舌，放在倉庫裏則不利於保養，就借這次曹順搬新家需要添置家具為名，“送”給了他。

    看到劉誌失落的模樣，曹順怕因這事引起他的介懷，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就笑了笑說道：

    “劉處長，有些事情呢，你不能隻看表麵，要看實質。比如說，某豪宅的大門口蹲了隻看門狗，但未必等於門內的那個家是屬於那隻狗的。”

    “你的意思是？”

    劉誌讓曹順這一說，似乎明白了點什麽，馬上就哈哈大笑起來。

    一邊笑，劉誌一邊衝著曹順豎大拇指：

    “曹副處長說得精辟！就像我們現在幹的活一樣，不過都是看門狗的角色，兩隻看門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