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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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貨船離了渡口,隨著水流而下。

    夜色漸漸深了,運河上點點移動的燈火。

    船上的眾人終於放鬆下來。馬擴也從艙內走出,洗去了臉上的汙物。

    眾人對靈兒的裝扮技藝讚歎不已。說起劉能在艙內被驚嚇的樣子,不禁都大笑起來。

    靈兒卻問沙真:“那劉能在背後喊你,你竟然真的像聾了一樣。都為你捏著一把汗呢!”

    沙真笑笑,有些得意:“相識這麽久,他那點彎彎腸子我還不曉得?他一上船,我就提防著呢。”

    見眾人不解,沙真解釋道:“我心裏一直念叨:我是個聾子,是個啞巴。”

    這回眾人真的開心笑了。

    船靠了岸。岸上幾棵枯樹,野草叢生。

    靈兒張羅著,在船板上擺好了飯食,眾人圍坐。

    船身微微晃動著。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正是五月望日,一輪明月早升上東天。

    銀輝遍灑,遠處的山影和近處的田野,皆在朦朦的月色裏靜默著。水麵波光閃閃,落了一河碎銀。

    碗中倒滿了酒,連靈兒也端了一小碗。濕濕的水汽裏,酒味香濃。

    馬擴端起大碗,環視眾人,朗聲說道:“我馬擴被金人所俘,仰仗各位出手相救,感激不盡!這一碗,我敬諸位!”說罷,一口氣將酒幹了。

    眾人互相看看,也都將碗中的酒喝了下去。

    馬擴舉起酒壇,親手將眾人碗中一一倒滿酒。遂將酒壇放在桌邊,站起身來,端起碗看向趙榛:“讓殿下置身險境,馬擴之罪!謝王爺!”語中竟很是動情。

    趙榛眼睛一熱,端起酒碗:“馬大人哪來話來?大人若不是為了小王,絕不會自己出去,讓金兵輕易抓了!”

    不待馬擴搭話,先自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

    馬擴不再言語,仰起頭咕咕灌了下去,豪氣大發:“此番先到開封,尋得宗澤大人,再來對付金兵。驅逐金虜,迎還二聖,不單是殿下所想,更是大宋軍民之願!”

    趙榛動容。又斟滿一碗酒,緩步走到船頭,對著滿河的月光,將酒輕輕撒入水中。

    碗中的酒映著月色,閃出一道水光,淡淡的酒霧四散開,空氣中蒙蒙的酒意。

    船上一時寂然,隻聞風聲。再看去,趙榛滿臉淚流。

    這頓酒一直喝到月過中天,眾人方才入艙去睡。

    沙真留在了船上。船工分成兩撥,搖櫓劃槳。

    隻聽得船槳攪動河水,嘩嘩嘩。

    兩岸很安靜,蟲聲唧唧。輕柔的月色裏,貨船像一條露出水麵的黑色巨魚,緩緩向前。

    斜月隱沒,殘星寥落。除了船工,船上的人都在甜美的夢境中。

    這一帶盡是一望無際的綠野。村莊像巨大棋盤上的棋子,隨意點綴其間。

    水勢緩慢。穿過平原的數條河流,無聲注入運河。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

    突然,一大群鳥兒驚叫著衝上半空。兩岸亮起數十幾隻火把,接著幾隻快船從兩側蘆葦叢中閃出,登時將河麵堵得滿滿當當。

    火光中,可見每隻船上都站立著四五個黑衣漢子,戴了各種牛頭馬麵一類的鬼怪麵具,跳鮑老一般。頭前幾人拿了雪亮的刀,口中喊著,小鬼一樣手舞足蹈。

    貨船吱嘎一聲,船身猛地晃了幾下,停在河中央。幾個船工驚惶地丟下船槳,跑向船尾。

    沙真正靠在船頭的幾個麻袋上打盹,忽覺船突然停下,睜開眼一看,船頭火光一片,一群戴了麵具的人攔在前麵。

    沙真不覺一笑,他這個禁軍的頭領竟會遇到打劫的賊。

    艙內的人分明也聽到了外麵的動靜,紛紛到了船麵上。

    隻見一個戴了閻王麵具的瘦高漢子,炫耀似的將雙腳立在尖尖的船頭邊緣,尖細的嗓子很是刺耳:“識相的,快緊將貨物留下,金銀珠寶交出來,保你個全屍!哄得大爺高興了,放你一條生路也說不定!”

    身後的眾賊匪齊聲哄叫著。

    馬擴覺得好笑。行路遇到賊打劫,在他來說還是第一次。

    有宋一代,像前朝那樣揭竿而起、蜂擁做賊的年景實屬罕見。某種意義上,這與大宋的兵製不無關聯。

    大宋對養兵情有獨鍾。

    宋朝實行募兵製,兵士都是職業軍人。宋太祖趙匡胤曾言:“可以利百代者,唯養兵也。方凶年饑歲,有叛民而無叛兵;不幸樂歲而變生,則有叛兵而無叛民。”於是,宋朝往往在災荒之年招募饑民從軍,將那些因受災乏糧食的人盡收帳下,意思是說別造反了,朝廷養活你們。

    所以,即使是災荒年月,嘯聚山林、打家劫舍的也並不多見。如徽宗朝時統治腐化、無度搜刮百姓,惹得天怒人怨,宋江、方臘憤而起事,自當別論。

    此時,馬擴看著來勢洶洶的一夥劫匪,開口問道:“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這裏不是大宋的土地嗎?”

    劫匪見馬擴毫不害怕,神色如常,大出意外。那漢子陰陰一笑,說道:“這裏,老子就是王法!”

    又回過頭,嘲弄地高聲說道:“大宋的軟蛋官家早跑到江南去了,還管它是不是大宋的土地!”

    眾匪發出一陣哄笑。

    趙榛怒聲喝問:“你們是不是大宋的子民?”

    一個戴了猴麵臉譜的走上前:“是又怎樣?”

    “我們是大宋商船,費盡周折才從金人搶占的大名府逃出來。船上也沒有啥貴重貨物,隻是急著要趕到汴梁去。倒有些許銀子孝敬各位爺,還請行個方便!”馬擴懇切說道。

    “從大名府來?該不會是金國的奸細吧!”一個舉著火把、麵戴虎頭的瘦小的劫匪說道。

    瘦高漢子卻嘿嘿一笑:“你這漢子到會說話!可老子貨要,銀子要,船也要,船上的娘們更想要!”

    眾劫匪語聲狂蕩。

    馬擴眉頭一攢:“船上都是經商的伴當,並無女眷在內。還請大王收了銀子,放我等過去。”

    後麵的幾個人很不耐煩了,朝那個漢子嚷嚷:“和他囉嗦什麽,做了就完了!”

    馬擴強壓怒火:“攔路打劫,你們不怕官兵緝拿嗎?”

    那漢子放聲大笑:“官兵?老子以前就是禁兵,還守過開封城呢!又如何?”

    “這年頭,官兵那還顧得上我們啊!”劫匪中有人在喊。

    “你們有這些本事,怎麽不去打金國人?”靈兒突然插言。

    “打金國人?連皇帝老兒都不想,我們給誰打?”船上有人答言。

    趙榛耐著性子,指指馬擴:“你們可知這是何人?”

    眾劫匪立馬安靜下來,眼睛紛紛盯著馬擴。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趙榛的話是什麽意思。

    趙榛往船頭走了幾步,將眾劫匪挨個看了一遍,才說道;“這是河外兵馬都元帥府馬步軍都總管馬擴馬大人,正是當今聖上委派來組織抗金的!”

    “馬擴!”眾劫匪齊聲驚呼。

    有人從身上拿出一幅圖來,幾個劫匪更是向前,高舉起火把,要把馬擴看個清楚。

    好一會,才將圖收了,火把撤回,一眾人等麵露喜色:“果真是馬擴!”

    那高痩的漢子刀一揮:“上吧,五百兩黃金到手了!”

    一霎時,劫匪將數個撓鉤搭在船上,攀附而上。

    貨船上的眾人不明所以,幾個劫匪已然登上了船板。

    馬擴等人不及防備,情急之下,抓起船槳,掄打上去。

    劫匪顯然也沒想到幾個商人敢動手反抗,且很是勇猛,幾下就把劫匪拍下船去,哼哼亂叫。

    瘦高漢子大喊一聲:“弟兄們,碰上硬茬子了!”手一揮,幾隻快船兩旁散開,將貨船圍在當中。

    馬擴急喊靈兒和船工躲進船艙,卻和趙榛、沙真三人立定船上。

    快船圍著貨船遊弋,火把高舉,四周依然夜色濃黑。劫匪晃動麵具呐喊著,確如凶神惡煞般,氣焰囂張。

    馬擴取出弓箭,連發兩箭,正中兩個舉著火把的人的手掌。兩人痛呼一聲,火把立時掉下。有一支卻未落入水中,竟自在船板上燃燒起來。幾個劫匪手忙腳亂地將火把撲滅,止不住破口大罵。

    瘦高漢子動了火氣,一手將麵具扯下,露出滿頜黑須的一張長臉。舉著刀,發狠拽著撓鉤就往船上爬。

    趙榛也不想傷人性命,待得他的臉剛剛現出船頭,探囊取石,手一抖,一粒飛石正中額頭。那賊頭嚎叫一聲,雙手一鬆,落入水中。賊船上伸出幾支長篙,將他搭上船去。

    賊頭渾身濕淋淋的。這個時節,雖是深夜時候,除了有些狼狽,卻也並不寒冷。

    賊頭不曾吃過這麽大虧。招呼一聲,幾支船上的人一起把火把扔向貨船。

    霎時間,船板上丟下十幾支火把。火勢就風更起,騰騰燒起來,將船板上的幹草和布袋引燃,濃煙滾滾。卷起的火舌,燒向船帆,轉眼就引到帆頂。

    馬擴大叫不好,撲身將布袋抱起,丟入水中。趙榛一刀將帆杆砍斷,船帆帶著餘火墜入水中。沙真則提起船頭的木桶,將一桶水潑向火堆。

    好在火勢並不大,三人合力將火撲滅。馬擴的布袍被點著,他就地在甲板上一滾,還有幾處小火,也被沙真打滅。

    而此時,十幾名劫匪已上了船。舉著明晃晃的刀,將三人圍起。

    瘦高的賊頭顯然氣急,衝著馬擴,迎頭就是一刀。

    馬擴身子輕輕一閃,躲過刀頭,飛起一腳,狠狠踹向那人腰間。賊頭悶哼一聲,身子將皮球一樣彈開,從船板飛出,直直落入水中。隻聽得撲通一聲,好半天才看見重又浮出水麵,兩手亂舞,水花飛濺。

    餘眾皆麵露驚愕。這些村夫野老,何曾見過如此身手。不待馬擴等三人再有動作,紛紛丟下刀,轉身爭相跳入水中,逃命一般遊回船去。

    賊眾上了船,慌亂地搖起櫓。吱吱呀呀,水聲嘩嘩直響,幾隻快船你爭我搶,撞入蘆葦叢中。隻見蘆葦撲啦啦向兩邊倒去,水聲漸漸遠了,火光慢慢消逝不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