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苦心孤詣保漢室質疑國粹遭貶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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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曆朝曆代的君王,似乎都有一個共性。凡是被他們,定為國憲國策的東西,如果有人,不自量力,起而反對,努力抗爭,必然是螳臂當車、不自量力,甚至被碾得粉身碎骨。

    最終,這些人一定會碰得,頭破血流,甚至家族屠滅,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還沒有哪個君王,能夠賢明和超脫到,能夠容忍那些反對國策之人的地步。

    哪怕是最終導致王朝的滅亡,君王們也會一意孤行地,將他們既定的國策,堅決實施到底。正如同王莽當年,癡迷複古改製,至死不悟一樣。

    因為那是君王們心中認為的最大真理,能夠最大程度地維護,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保護他們的皇權,不至於覆滅。

    當然,劉秀也難以超脫,也是如此,沒有什麽例外,隻是表現方式,稍稍不同而已。

    2

    由於東漢朝廷劉秀君臣的大力提倡和宣傳,讖緯之學,遂越發在東漢朝廷,興盛起來。

    “五經之義,皆以讖決。於是,五經為外學,七緯為內學”。人人“崇尚讖緯”,“不引讖緯,人不尊經。”

    漢書所載之《易》家,《尚書》家,齊、韓《詩》家,大多善言,災異圖讖之類。

    而《左氏春秋》、《穀梁春秋》等曆史典籍,在劉秀在位之時,雖已經立於學官,但因為“二家先師,不曉圖讖,故令中道而廢”。

    士大夫賈逵等大儒,於是逐步摸準了劉秀癡迷讖緯的心思。

    賈逵等大儒,迎合劉秀對符命圖讖之好,將《左氏春秋》等典籍,附會於符命圖讖,才讓《左氏春秋》,得以立於學官,徹底改變了《左傳》家的地位。

    那時,賈逵上書,建議劉秀說道:

    “陛下:

    五經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後者。而《左氏》獨有明項代黃帝,而堯不文。

    五經皆言,得為火德。《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言帝宣也。

    如令堯不得為火,則漢不得為赤,其所發明,補益實多。陛下宜深刻領會之。”

    博士賈逵等士大夫,對《左氏春秋》上麵這番話的附會與篡改,深得歌功頌德、阿諛奉迎、趨炎附勢、溜須拍馬的精髓。

    這些話,直接為劉秀建立的漢朝廷,塗上了靈光,確立了複興漢朝廷的輿論基礎和理論依據,當然甚得劉秀之歡心。

    博士賈逵等,不僅因此,而得到了劉秀的大量賞賜,更使《左氏春秋》,得以立於學官,使《左氏春秋》的研究,得以發揚光大。

    當初,大司徒韓歆,爭《左氏春秋》立於學官,而不可得,而最終,乃以賈逵附會讖緯之言而定。

    而推究《左氏春秋》之所以能夠,最終確定立於學官,就是因為賈逵,摸準了大漢皇帝劉秀的心思,充分運用圖讖符命的力量,來說明劉秀及其子孫,繼位皇帝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啊!

    3

    當然,與此相反,漢朝廷也總有一些具有獨立人格的士大夫,不肯屈從於君王的壓力,高官厚祿的誘惑,而要追求,思想的自由,學問見解的獨立。

    哪怕是因為非議讖緯之學,而常常遭到,漢朝廷最高領袖劉秀的冷遇和貶斥,這些士大夫們,也毫不畏懼,勇於堅持真理。

    漢朝廷的太中大夫鄭興、給事中桓譚、尹敏等大儒,就是這樣剛正不阿的士大夫的代表。

    4

    太中大夫鄭興,字少贛,河南郡開封人。

    青少年時代,鄭興學習研究《公羊春秋》,晚年則學習研究《左氏傳》為主。

    鄭興善於思考,喜歡積累知識,他不斷鑽研,終於通達了書中要旨,同學同僚輩,都以鄭興為師。

    新莽天鳳年間,鄭興率領自己的門生,跟從國師劉歆一道,講《左氏傳》大義,國師劉歆,十分讚賞鄭興的傑出才華。

    劉歆遂請求鄭興,幫助撰寫條例、章句、傳詁等典籍。鄭興爽快答應,很快就幫助劉歆,校正了劉歆自己撰寫的《三統曆》(夏、商、周三曆)。

    更始帝即位以後,用司直李鬆,代理丞相,帶領軍隊,先入長安鎮撫。

    代理丞相李鬆,遂任用鄭興,擔任部屬的長史,不久又派鄭興回去,迎接更始帝,遷都西京長安。

    更始帝部下的將領,大都是山東人,都勸更始帝的車駕,留住東都駐蹕,定都洛陽。

    獨有鄭興,規勸更始帝,建都長安。更始帝最終,聽從了鄭興的建議,於是下旨,拜鄭興為諫議大夫,派鄭興安集關西和朔方、涼州、益州等地。

    鄭興安集關西和朔方、涼州、益州等地回來後,更始帝十分高興,遂拜鄭興,擔任涼州刺史。

    恰逢此時,天水郡發生了叛亂,叛軍攻殺了郡守。涼州刺史鄭興,因此事遭罪,被更始帝免職了。

    赤眉軍入關以後,東邊道路不通,涼州刺史鄭興,就向西而去,歸附了西州上將軍隗囂。

    隗囂誠懇虛心地用盛大的禮節,邀請鄭興到自己部下任職。鄭興答應了。

    不久,鄭興見自己的意見和建議,隗囂並不聽從,心裏感到十分委屈,就常常稱病不起,不肯與隗囂合作。

    其時,隗囂有割據自立之心,誇耀自己之時,常用周文王自比,私下裏與諸將商議,欲在西州,自立為王,獨霸西州,割據一方。

    鄭興聽到隗囂的想法以後,認為不妥,就出麵勸阻隗囂。隗囂聽從,終於沒有稱王,但割據自立之心依然不改。

    後來,西州上將軍隗囂,欲模仿朝廷製度,廣泛設置部屬官吏職位,以此來提高自己的威望和地位。

    鄭興又再次出言,阻止隗囂,隗囂感到左右為難,也就停止了設置部屬官吏職位的舉動。

    建武六年(公元30年),西州上將軍隗囂,終於決定歸附劉秀。於是,隗囂叫嫡長子隗恂到東都洛陽,入侍劉秀。

    嫡長子隗恂將出發時,鄭興托隗恂,向父親隗囂請求,說自己想回老家,安葬自己的父母。

    隗囂不聽從鄭興回家安葬自己的父母的請求,而遷徙鄭興的房舍,增加鄭興的官秩與禮儀,給予鄭興特別的優待。

    鄭興卻進見隗囂,拒絕了隗囂的優待。

    於是,隗囂終於答應,讓鄭興回家安葬自己的父母,催鄭興趕辦行裝,叫鄭興和妻子一道,向東都洛陽而去。

    漢朝廷的侍禦史杜林,先前與鄭興一道,同住在隴右,關係十分友好。

    見鄭興和妻子一道,到了東都洛陽,侍禦史杜林,就上書劉秀,推薦鄭興說道:

    “陛下:

    臣看到河南郡士大夫鄭興,堅守正義,喜好詩書,知識淵博,思想堅定,有公孫僑、觀射父的德行。

    臣建議,應該將鄭興,留在皇帝的身邊,掌握國家的機密,輔佐皇帝。

    從前,張仲在周朝,輔佐周宣王,而詩人十分高興。希望陛下,特別留心觀察鄭興,讓鄭興前來,為陛下分勞。”

    劉秀接受了侍禦史杜林的建議,征召鄭興入朝擔任太中大夫,對鄭興十分信任。

    建武七年(公元31年)三月三十日,漢朝廷東都洛陽,再次發生日食,漢朝廷君臣恐懼不安,百姓也驚慌失措。

    太中大夫鄭興,便上疏向劉秀進諫道:

    “陛下:

    《春秋》認為,天時反常,便成災,地物反常,便成妖,人德反常,便是亂,一亂之後,妖災皆會發生。

    往年以來,怪現象連續出現,料想是朝廷辦事之時,有一些缺陷,急切需要補救。

    按《春秋》記載:‘魯昭公十七年夏六月甲戍初一,有日食。’

    古書上說:

    ‘日過分而未至(未及夏至),日、月、星三辰有災,於是百官穿著素服,國君不舉盛饌,避正寢過日食時,樂師奏鼓,廟祝用幣於社,史官用語言自責。’

    現在,正值孟夏,純乾用事,陰氣未發作,災害更重。國家沒有善政,天意就在日月上,表現出來。

    變咎一來,不可不謹慎。要害在於,針對百姓人心,選擇恰當的官吏,進行妥善治理。

    古時,堯帝知道鯀,不可用,而最終用了他,這是屈己之明,因人之心。

    齊桓公不計舊仇,而任用管仲;晉文公回晉國,而用郤縠。這都是不計私仇,擇人處位的意思。

    現在,公卿大夫,多推舉漁陽郡太守郭伋,可做大司空,而陛下沒有及時定下來。

    道路上流言很多,都說‘朝廷想用功臣’。功臣一用,位置錯了,就不好解決。

    希望陛下,上以唐虞為師,下看齊晉的做法,來成就屈己從眾的美德,促成群臣讓善的功勞。

    日月交會,本應在每月初一,而近年日食,每多發生在三十日這個日子。

    先時而合,都是月亮走快了點。太陽是君王的象征,而月亮是臣子的象征,君主亢急,那麽臣下促迫,所以走得快了。

    今年正月,出現了繁霜,自那時以來,大多寒日。這也是急咎的懲罰。

    老天爺對賢聖之君,等於慈父對於孝子,叮嚀申戒,想讓他反思政事。所以,災變出現,這是國家之福。

    現在,陛下高明而群臣惶促,應多想柔克之政,留心《洪範》之法,廣泛聽取臣屬的意見。”

    鄭興的奏奏呈上,多被劉秀采納。

    劉秀曾經問鄭興郊祀的事,並說道:

    “朕想用讖言,來斷定郊祀之事,愛卿認為怎麽樣呢?”

    鄭興回答劉秀道:

    “陛下:

    臣下不懂德讖,不敢妄議。”

    劉秀聽了鄭興反對的話語,心裏十分生氣,對鄭興發怒道:“卿不懂德讖,你就能說,讖言不對嗎?”

    鄭興一聽,暗叫不妙:“哎呀,大事不好,臣不幸忤逆了陛下的國策。”

    鄭興發覺自己的回答不妥,就誠惶誠恐地向劉秀辯解說道:

    “陛下:

    臣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臣對於讖書,既沒有認真學習過,也沒有認真研究過,而不是認為,讖緯不對啊!”

    劉秀的憤怒,稍稍緩解下來,有些抱歉地對鄭興說道:

    “朕一時氣惱,怪罪先生了。”

    鄭興多次向皇帝上書,談論政事,依經守義,文章溫和儒雅,但都因為自己,不會用圖讖符命,去討取劉秀的歡心,而被劉秀認為,鄭興輕慢國策。

    最終,鄭興滿腹才學,卻始終不能夠得到劉秀的認可,沒有得到劉秀的重用。

    建武九年(公元33年),皇帝任命太中大夫鄭興,擔任監軍,在津鄉一帶,負責監督征南大將軍岑彭、積弩將軍臧宮的軍隊,討伐成家帝國皇帝公孫述。

    恰逢,征南將軍岑彭,被刺客所殺,監軍鄭興,就率領征南將軍岑彭的軍隊,與大司馬吳漢匯合,一道去進攻公孫述。

    成家帝國皇帝公孫述戰死以後,成家帝國滅亡。劉秀下詔,讓鄭興留屯成都,鎮撫西蜀。

    不久,侍禦史彈劾鄭興,違背朝廷法令,派遣自己的部屬,私買奴婢。

    於是,鄭興被降職,被貶為蓮勺縣縣令。

    這時,巴蜀正是喪亂以後,成都郡縣,殘破荒蕪。鄭興正想修築城郭,修習禮教,來教化成都百姓,卻因違法,而被皇帝免職了。

    鄭興喜歡古學,對《左氏》、《周官》等典籍,都很有研究,非常精通,尤其擅長天文和數學。

    杜林、桓譚、衛宏等人,都斟酌取其旨意。世上研究《左氏》的士大夫,多半以鄭興,作為自己的祖師爺。

    而賈逵則從自己的父親那裏,傳承《左氏》學業,與鄭興不一樣。所以,研究《左氏》,有鄭、賈之學的說法。

    鄭興離開蓮勺縣職位以後,就不再入朝做官了,曾經客授閿鄉。

    朝廷三公,了解鄭興的學問才幹,也幾次邀請鄭興,出山為官。鄭興知道皇帝,不喜歡自己不談讖緯,有些灰心失望,始終都不肯出來做官。

    最後,鄭興壽終正寢,死在了自己家中。

    5

    桓譚字君山,也是出生於官宦世家,愛好音律、善於鼓琴,是沛國相縣人。

    桓譚的父親,在漢成帝時,曾經擔任過太樂令。桓譚因父蔭的關係,而被朝廷任命為郎官。

    桓譚博學多才,把五經幾乎都讀遍了,能解釋古書大義,不離章辨句。

    桓譚的文章,也寫得很好,尤其喜愛古學,多次跟從劉歆、楊雄一道,辯論分析,疑難異義。

    桓譚愛好雜戲,平易近人,不擺官架子,而喜歡詆毀世俗儒生,也由此,常遭同僚的排斥和攻擊。

    哀帝、平帝年間,桓譚的官職,一直都隻是一個郎官小官,沒有得到升遷。

    哀帝正妻傅皇後的父親,孔鄉侯傅晏,認為桓譚很有才幹,對桓譚喜愛有加,引為知己。

    當時,高安侯董賢,很受哀帝(劉欣)的寵愛。董賢、董淑妃、董寬信兄弟姊妹,同受漢哀帝的寵幸。

    而董賢的妹妹董淑妃,被哀帝封為了昭儀,地位僅次於哀帝正妻傅皇後。

    寵愛董賢、董淑妃、董寬信兄弟姊妹以後,哀帝對自己堂堂正正的妻子傅皇後日益疏遠。

    傅皇後的父親傅晏見狀,鬱鬱不得意,很為女兒的皇後位置和傅氏家族的安危擔憂。

    桓譚也看出了問題的嚴重,也為孔鄉侯傅晏感到擔心,遂急忙提醒孔鄉侯傅晏說道:

    “傅大人:

    我聽說過去,武帝陛下,想立衛子夫為後,所以暗中搜集,陳皇後的過錯。

    最後,陳皇後終於被廢,而衛子夫竟然被立。

    如今,董賢兄弟姊妹皆受寵,而他的妹妹董淑妃,尤為陛下寵幸,可能又有‘衛子夫’之變發生。

    難道這些情況,不值得傅大人憂慮和擔心,未雨綢繆,早作防備嗎?”

    傅晏聽後,震撼不已,遂問桓譚道:

    “先生啊,情況的確是這樣!這就是我憂鬱不安的原因所在。

    那麽,請問大人,我們究竟應該怎麽應對呢?難道坐以待斃,任人宰割嗎?”

    桓譚遂建議傅晏說道:

    “傅大人:

    刑罰不能加在無罪的人身上,邪氣和歪門邪道,不能勝過正人。士以才智侍君,女以媚人的方法求主。

    皇後年少不懂事,還沒經曆過多少,艱難困苦的磨難和挫折,很容易遭到打擊。

    如果有人,在內驅使巫醫,在外尋求,方技等邪門歪道作法,就會壞了大事。

    這些,大人不可不,加以特別防備啊!

    君侯因是皇後的父親,受尊重而通賓客。賓客也必然想要,借君侯的聲名,去增強他們的威勢。

    如果這樣做,必然就會招來,人們的譏議。

    在下建議,君侯不如謝絕,門下所有的賓客,遣散自己的門徒,謙恭謹慎、十分低調地為人處事。這是修己正家,借以避禍的最佳方法,唯一之策啊!”

    傅晏十分讚賞桓譚的建議,於是答應道:

    “好!傅某就聽從大人的建議,從此謝絕賓客,不給小人佞幸,以誣陷的口實。”

    於是,傅晏罷遣自己的賓客,特別親自去到宮中,去告誡自己的皇後女兒,叮囑女兒,在內不要驅使巫醫,在外不要尋求,方技等邪門歪道,借以避禍。

    後來,高安侯董賢,仗恃哀帝寵信,果然暗示太醫令真欽等人,秘密搜集傅皇後的罪過,還下令逮捕了傅皇後的弟弟侍中傅喜等人,私下裏嚴厲加以審問,尋找傅皇後罪狀。

    然而,在審訊當中,高安侯董賢卻沒有抓到侍中傅喜一絲一毫的破綻和罪證。

    最後,在哀帝祖母傅太後的直接幹預下,誣陷傅皇後的案子,最後得到消除。

    所以,在哀帝時期,傅皇後終於得以保全皇後位置,沒有被哀帝所廢。

    後來,董賢擔任了朝廷的大司馬,聽到桓譚的故事和名聲以後,想與桓譚結交。

    桓譚受到大司馬董賢的敬重,十分感激,於是就上書大司馬董賢,給董賢說以,輔國保身的方法,但大司馬董賢仗恃哀帝的寵愛,一直執迷不悟,卻始終不肯聽從桓譚建議。

    桓譚見董賢執迷不悟,顢頇糊塗,沉迷於哀帝的寵愛和擅權之中,自以為權利永固,就不再與董賢往來了。

    果然,哀帝死後,董賢就被王莽所殺。

    王莽攝政,弑殺漢平帝的時候,當時朝廷的大臣士大夫,恐懼王莽的威權,莫不為王莽阿諛奉迎、歌功頌德。

    這些人紛紛敘述,祥瑞徵兆,進獻金匱,竭力討好王莽,謀取榮華富貴,為王莽篡權,作好輿論準備。而桓譚卻清白自守,潔身自好,從不參與。

    王莽篡位之後,也很欣賞,桓譚的學問和才幹,任命桓譚,擔任掌樂大夫。

    更始帝稱帝以後,又拜桓譚,為太中大夫。

    劉秀即位以後,聽聞桓譚的美好聲名,遂征召桓譚進京,擔任待詔。

    但桓譚上書言事,與劉秀的心意,常常不合,劉秀最終,並沒有采用桓譚的建議。

    後來,大司空宋弘,認為桓譚的學問、才幹出眾,竭力推薦桓譚,入朝為官,劉秀卻不過大司空宋弘的情麵,遂拜桓譚,擔任議郎兼給事中。

    議郎兼給事中桓譚,因而再次上書劉秀,陳述處理政事,應注意的問題,建議劉秀道:

    “陛下:

    臣聽說國家的廢興,在於政事;而政事的得失,決定於輔佐是否得人。

    輔佐賢明、賢俊之士充滿朝廷,而治理能與世務相吻合;輔佐不明,議論的事不合時宜,舉措就多失誤。

    作為國家的君主,都想興教化、建善政,然而政事不能治理好,是由於賢者的意見不一。

    以前,楚莊王谘詢孫叔敖說道:‘孫大人,本王不懂得,如何搞好國事啊!’

    叔敖就告訴楚莊王說道:

    ‘大王啊,國家有事不能決定,優柔寡斷,遲疑不決,這是大家都厭惡的。恐怕是因為大王,處理事情,不能果斷地做出決定的緣故吧!’

    楚王說道:

    ‘處理事情,不能果斷地做出決定,哪裏隻是作為君主的責任呢,還在於臣子的意見和建議啊?’

    叔敖回應說道:

    ‘大王啊,君主對臣子驕傲,說臣子們離了我,就無從富貴;臣子對君主驕傲,說君主離了臣子,就無從安身。

    有的君主,到了失國的地步,還不醒悟;有的臣子,到了無衣無食的境地,還不能進身朝廷。

    如果君臣的意見不合,相處不融洽和諧,那麽國家大事,就無從決定了。’

    莊王認為恰當,當即說道:

    ‘很好!願相國與諸大夫,共定國家大事。’

    那些焦躁處理政事的人,是根據風俗施教,發現哪裏有失誤,就設法防止。

    威德兼施,文武交錯使用,然後政事調節得切合時宜;而那些焦躁不定的人,就可使之定了。

    以前董仲舒曾經說過:‘治理國家,好比琴瑟一樣,如調節不過來,就應改弦更張。’

    改弦更張難行,而違反眾人要求,就必亡。所以,賈誼因才高而被逐,晁錯因智多而慘死。

    世上有很多特殊才能的人,他們之所以不敢大膽講話,就是怕蹈前人的覆轍啊!

    且設立法禁,並不能完全堵塞,天下的奸人。決定政策,並不能夠,讓所有人都滿意。大都合於眾人的心意,大體采取便於國、利於事多的,就可以了。

    設置官吏,以治理眾人;懸賞設罰,以區別善惡。惡人受到誅滅挫傷,好人就得到了幸福。

    現在,人們互相殺傷,雖然已經伏法,但私下裏卻結了仇怨,子孫還要報仇。

    後來的仇恨,比以前的更深,以至全家被殺,家產被滅,但風俗上,還稱他為豪俠健士。

    所以,雖然有些怯弱的人,還勉強向他們學習,這是聽人自理,再沒有什麽法禁了。

    臣建議陛下,現在應當申明舊令,如果已經被官府審判處決,而私相殺傷的,雖然自己已經逃跑了,還應將他的家屬,遷到邊境地方去,相傷害的,加罪二等,不準許雇人上山,伐木贖罪。

    這樣的話,仇怨就自解了,盜賊也自息了。

    治理國家的道理,是加強本業,而抑製末業。

    所以先帝禁人從事二業,禁錮商賈不準做官。這就是抑製末業,畜養廉恥的方法。

    現在,富商大賈,大多放高利貸,中等之家的子弟,為他們作保信的勞役,像臣仆一樣勤勞。

    而他們所收的利錢,與封邑的貴族一樣多。

    所以,眾人互相羨慕效仿,棄農經商,不耕而食,以至於奢侈浪費,盡情享受。

    現在可令諸商賈,互相檢舉揭發。如果不是自己勞動所得,都沒收所得,用來獎勵揭發有功的人。

    這樣,就會隻靠自己的勞力,而不敢雇請別人。

    一個人事少,力量單薄,就必定要棄商歸農。田畝得到修治,糧食就增收,而地力就充分利用了。

    臣又看到,現在用法令來決定事情,輕重各不相同。或都一件事幾種法,罪相同,而論處各異。

    這就給奸吏們,以可乘之機,想讓活,就搬出生的依據;想致死,就以死刑論比,這樣就為刑法,開了兩扇門。執法不一,賞罰不定,肯定十分不妥。

    今可集中一批通義理、熟習法律的人,對朝廷的法律條文,逐條進行分析比較,統一法度,頒發到州、郡,把舊的條文,統統廢除。

    這樣以來,天下人都知朝廷的政策,刑獄就無濫施的怨恨了。”

    桓譚的上奏,深謀遠慮,切合實際。但桓譚上奏了很久以後,並沒有得到,劉秀的采納和重視,桓譚心裏,十分失望。

    這時,劉秀正癡迷讖緯,常常用讖緯,來決定嫌疑,處理國家大事。酬賞少而薄,報複私仇的事件,也屢見不鮮,常常出現,天下也因此,而不安定。

    桓譚見此,深為不安,於是再次上疏劉秀,勸說劉秀說道:

    “陛下:

    臣前次上書,並沒有得到陛下的回報和重視,心裏感到憤慨和不滿,現在冒死再陳。

    一個普通人出謀獻策,對政道有裨益,是因為順人心而合符事理的緣故。

    大凡人情,往往忽視事情的本身,而對各種不同的傳聞,反而視為珍貴。

    先王的記述,都是以行仁義、走正道為根本,並沒有奇怪荒誕的事。

    大概天道命運,聖人都認為是很難講的。自子貢以下,就沒人懂得了。何況是後世的一些淺薄的俗儒,他們能懂得這些嗎?

    現在,一些耍小聰明的巧慧小人,以及那些自稱懂得方伎數術的人,他們造作種種符命圖書,假稱是什麽讖記,拿來欺惑貪邪的人們,貽誤人主,陛下怎麽不抵製它們,拋棄它們呢?

    臣聽說陛下,嚴厲地追究,那些號稱能夠點化金銀之術的方士,陛下這樣做,是何等的英明啊!

    而陛下竟想聽納讖記,這又是多麽的迷誤呢!讖記雖有時偶合,這也同有時卜卦,的的確確能夠偶爾說中一樣。

    陛下應當注意明聽,發揚自己的意旨,排斥小人歪曲的邪說,闡明五經的正義,除去那些人雲亦雲的俗語,詳察精通事理的人的高見。

    陛下應該英明決斷,主動地摒棄那些不是正道的見解,而隻遵循儒家學派的五經的觀點。

    臣又聽說國家安平,就會尊敬道術之士;國家有難,就會器重將帥之臣。

    臣以為,現在,聖朝已經興複祖先的法統,為人臣的君主,可是四方的盜賊,之所以還沒有完全歸伏,就是沒有得到好的權謀之故。

    臣桓譚觀察陛下用兵,對於投降的,並沒有重賞來誘以恩德,有的甚至還掠奪他們的財物。

    所以,大大小小的將領,各生狐疑,互相勾結,累月經年,不能解決。

    古人說過:‘天下都知道,取就是取,而不知道給予,也是取。’

    陛下如能輕於封官,而重於賞賜,與士卒同享,那麽有誰招而不至,有誰說而不通呢?

    指向哪裏,哪裏不開呢?征討敵人,有哪個敵人不能克服呢!

    這樣就能以狹為廣,以遲為速,死可以再生,失可以再得了。”

    劉秀看了桓譚非議圖讖、以及討論恩賞的奏書,心裏更不高興了,認為桓譚的學問是異端邪說。

    後來,劉秀有詔,召集群臣,討論靈台的選址問題。劉秀征求大臣意見,首先詢問桓譚說道:

    “給事中大人,朕想用符命圖讖,來決定靈台的選址問題。給事中大人,你認為這樣做,怎麽樣呢?”

    桓譚深默了很久,回答劉秀說道:

    “陛下:

    臣從來不讀圖讖符命,不知道用符命圖讖,來決定靈台選址,究竟有什麽道理。”

    劉秀惱怒,質問桓譚道:

    “給事中大人,你不了解圖讖符命,怎麽就敢於得出這樣的結論呢?你這樣說,究竟是何理由呢?”

    桓譚不知道劉秀的話語之中,已經有了濃烈的火藥味,再次固執己見,極力申辯道:

    “陛下:

    臣私下以為,符命圖讖,十分怪誕,不合常理。所以臣不知道用符命圖讖,來決定靈台選址,其中依據的,究竟是什麽道理。”

    劉秀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他大聲咆哮起來,大怒著對桓譚說道:

    “桓譚誹謗聖人的聖言聖語,非議圖讖符命,擾亂國法國典,妖言惑眾,蠱惑百姓!

    來人啊,馬上將桓譚這個妖言惑眾的家夥,給朕帶下去,立即斬首示眾。”

    桓譚被嚇得魂飛魄散,不住地叩頭,血流滿麵,苦苦地哀求劉秀道:

    “老臣愚昧,不識時務,非議朝廷國策,實在是罪該萬死。請陛下恕罪。”

    群臣也紛紛上前,為桓譚說情。

    過了好久好久,劉秀心裏的憤怒,才稍稍緩解了一些,逐漸平息了下去,於是下旨道:

    “桓譚非議國政,誹謗聖賢,妖言惑眾,蠱惑百姓,不宜繼續在朝辦事。著即貶為六安郡(安徽省六安縣)郡丞,立即上任,不得在東都,耽擱停留。”

    桓譚因議論符命圖讖而招罪被貶,心情抑鬱不樂,恨恨不平,在上任六安郡丞的路上病逝,時年七十多歲,最後歸葬於自己的故裏沛縣。

    起初,桓譚著書,言當世行事,共計二十九篇,取名為《新論》,上書獻之朝廷,劉秀稱好。

    《琴道》一篇,還沒有最終完成,桓譚就行去世。後來,劉莊下旨,令班固,繼續完成《琴道》一書。

    桓譚所著的賦、諫、書、奏很多,留存下來的,總共達到了二十六篇之多。

    元和年間(公元84年-87年),劉莊到東方郡國巡狩,至沛縣之時,閱讀《新論》、《琴道》等篇,突然想起了大儒桓譚。

    於是,劉莊派使者前去,祭祀桓譚的墓塚,悼念桓譚,鄉裏皆引以為榮。

    6

    當初,劉秀以玄漢大司馬身份,撫巡河北之時,平定了邯鄲趙漢皇帝劉子輿等河北割據勢力,勢力開始強大,羽翼已豐,遂有了自立之心,但瞻前顧後,一直猶豫不決。

    恰在此時,太學同窗好友強華,獻上了符命圖讖《赤伏符》這一部讖緯。

    《赤伏符》中,有“劉秀發兵誅無道”之類的詞句,越發堅定了劉秀的自立稱帝之心。

    劉秀遂決定,登基稱帝。

    自此以後,劉秀越發癡迷讖緯,處理國家大事,遲疑不決之時,常常借助讖緯,來做出最終的重要決策,劉秀也因此,遭到了功臣宿將和士大夫們的強烈質疑、甚至抗議。

    天下統一以後,劉秀依然喜歡閱讀,符命圖讖之類書籍,用以指導政事處理。

    一天,劉秀研讀符命圖讖,發現新莽之時崔發等士大夫編撰的符命圖讖中,有很多支持王莽篡漢的讖緯,不由得勃然大怒。

    那時,“博通經記”的尹敏,正擔任郎中,在大司空府裏任職。

    尹敏,字幼季,南陽郡堵陽縣人,也還是劉秀的南陽郡同鄉。年輕時,尹敏為諸生(有知識學問的士大夫),就開始學習《歐陽尚書》,後來又學習《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等著作,以學問淵博而著稱。

    劉秀於是下旨,命令郎中尹敏等大臣,前去負責,校刪崔發編撰的符命圖讖等典籍中,阿諛吹捧王莽、為王莽篡權造勢的內容。

    尹敏接到旨意,立即前去認真研讀,崔發所編著的王莽著錄敘列中,有關符命圖讖的內容。

    尹敏發現,符命圖讖中,有很多謬誤荒唐之處,遂趁機上書向劉秀進言說道:

    “陛下:

    臣研讀發現,讖書之中,有很多別字、錯字,頗類世俗的方言俚語,根本不像聖賢大儒所作的典籍,恐怕流傳下去,會貽誤後人啊!”

    劉秀雖然明知,世上流傳的圖讖符命,大多都是偽作,有欺世盜名,蠱惑百姓的嫌疑。

    但劉秀癡迷符命圖讖,堅信自己的皇位,就是來自於天帝神靈在符命圖讖之中發出的啟示,哪裏會自己否定,他已經定為國策,能夠鞏固新生漢朝廷的讖緯之學呢?

    劉秀對尹敏的意見,卻不予采納,堅持命令郎中尹敏,去繼續校刪圖讖符命這些典籍。

    尹敏無可奈何,隻好繼續前去校刪符命圖讖。這個尹敏,倒也有幾分幽默感和為人處事的膽識。

    為了充分說明,讖緯並非聖人所作和天帝神靈所降的事實,在校訂一本符命圖讖時,尹敏遂利用讖緯上存在的一處缺文,巧妙補上了“君無口,為漢輔”一句,然後上報劉秀審閱。

    “君無口”即“尹”字。“君無口,為漢輔”,意謂尹敏,將成為漢朝廷的輔弼之臣。

    劉秀對這些符命圖讖書籍很感興趣,非常熟悉。

    認真研讀,經過尹敏校訂了的符命圖讖,讀到這段內容的時候,劉秀感到非常驚異,就召問郎中尹敏道:

    “愛卿啊,朕明明記得,這部符命圖讖書籍的這一段話裏,並沒有‘君無口,為漢輔’這句話啊!

    請問愛卿,這句話究竟是怎麽來的呢?對朝廷的治理,有何裨益呢?愛卿雖然博學多聞,但加上這句話,究竟有何依據呢?”

    尹敏十分直率坦誠地回答劉秀說道:

    “陛下:

    情況是這樣的。臣見前人,可以隨便地增損圖書內容。臣不知道這段話裏缺漏的內容,究竟應該,如何增訂為好。

    所以,臣大膽,不自量力,也學著這樣做了,以此希望,能夠僥幸地得到陛下的重用,得到宰相之類的官職。”

    尹敏的本意,是以此為例,來說明讖緯等書籍,不過是如此這般地被人編造出來,用來撈取功名富貴,實現升官進爵的意圖,而並非神意和聖人之作。

    尹敏一向對劉秀癡迷圖讖不以為然,對劉秀倡導的神聖讖緯,采取了一種不恭不敬,玩世不恭的態度,甚至在暗諷劉秀,任命朝廷的重要大臣官吏之時,以讖緯決定取舍的荒唐。

    劉秀聰慧敏感,當然一下子就聽出了尹敏話中的嘲諷譏笑之意,對尹敏的所作所為,十分不滿,勃然大怒起來,暗暗痛罵道:

    “尹敏這個可惡的惡賊,竟然敢嘲笑朕的國策。你輩淺薄狂妄之徒,豈能夠懂得朕將讖緯作為國憲的深意呢?”

    劉秀哈哈大笑了幾聲,叮囑尹敏道:

    “尹大人: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負責校刪圖書典籍,增刪都應該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出處,怎麽能夠任意篡改符命圖讖等聖人典籍,貽誤後人,禍害蒼生呢?

    從今以後,你絕對不能夠這樣胡編亂造了。”

    劉秀雖然沒有,立即加罪於尹敏,但卻對尹敏的狂妄舉動,記恨在心。

    尹敏從此沉滯,不能夠得到正常的升遷,最終經過了三次升遷,才隻擔任了一個長陵縣縣令這樣的低級官員。

    但尹敏性情恬淡,不慕功名,對升官發財也不以為意,專好鑽研聖哲之書。

    7

    文武百官、士大夫之中,其實也有很多人,對劉秀癡迷符命圖讖,以讖緯辦事,很不滿意。

    大中大夫鄭興,對皇帝迷信讖文,而直言相勸,一直沒有受到皇帝的重用,最終被侍禦史彈劾,指控鄭興,出使成都時,私買奴婢,被貶回開封原籍養老。

    給事中桓譚,不知好歹,也貿然上書,規勸皇帝遠離讖緯,結果惹得劉秀大怒,被降為六安郡丞,怏怏上任,死在路途上。

    對於大中大夫鄭興、給事中桓譚當年因非議讖緯被貶的往事,大臣、士大夫們,都記憶猶新。

    往事曆曆在目,不堪回首,誰敢再因非議符命圖讖之事,而招惹皇帝,惹皇帝不高興呢?

    大臣士大夫們,懾於皇帝的權威,也隻好將對於符命圖讖不認同的看法和想法,憋在自己的心裏。

    8

    劉秀去世之後,兒子劉莊(漢明帝)繼位。

    劉莊喜愛儒學,看重尹敏的才華,於是重新起用尹敏,擔任諫議大夫,命尹敏與班彪、班固父子、以及陳宗、孟異等士大夫,共同編錄《世祖本紀》(劉秀本紀)。

    尹敏與司徒掾班彪,因為一同編著《世祖本紀》的緣故,最終成為了好朋友。

    尹敏與司徒掾班彪兩人,常常長時間呆在一起,共同閱讀典籍,討論和研究學問。

    每次一起談論,尹敏與司徒掾班彪兩人,常常談到黃昏,也顧不上吃飯。有時,甚至一起,從白天研究討論到了夜晚,又從夜晚談到白天,夜以繼日。

    司徒掾班彪,常常對人感歎道:

    “我與尹敏,相與久語,常常為俗人所驚異,感到不可思議。

    然而鍾子期一死,伯牙破琴;惠施一沒,莊周杜門。正所謂,相識易,相知難,知音難尋啊!”

    漢朝廷士大夫們,無不為尹敏與司徒掾班彪兩人的深厚友誼,稱羨不已。(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