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傑和娜塔莎推開萊茵斯特診所的大門，一排又一排的病人正在服用湯藥。

    “身體感覺如何？”

    羅傑走到一位病情比較嚴重的男人麵前，觀察著他的臉色。

    “謝，謝謝羅傑少爺要不是您的藥，恐怕我就要死在這裏了。”

    男人還有些蒼白的麵容上浮現出真切的感激，同時也低聲咒罵

    “那些家夥就隻會塞香料催吐要不是您及時出現，大家都要讓他們折騰死了！”

    一旁正在熬藥的幾名醫生尷尬的咳嗽了一下。

    羅傑正要說些什麽，邁克遜則從診所的二樓走了下來，示意羅傑跟著他，小女仆心領神會，到一樓的更衣室去換上護工的衣服，這些病人需要她的照顧。

    兩人穿過病人，並肩走上樓梯。

    “心理醫生的職位已經給你確定下來了，不過我建議你不要有太多餘的想法，萊茵斯特是個小鎮子，如果換做你們家族還興隆的時候，你的客人或許會有很多，但是現在，它已經不再屬於你們這些貴族，而是那個屬於馬蒂市長了。”

    “普通人不需要心理谘詢，那是有錢人才能揮霍的玩意兒。”

    診所的二樓是七八個用薄牆割裂的房間，前來就職的醫生共有六位，加上羅傑算七個，邁克遜算是診所所長+主治醫師，所以采光最足，最大的那間屋子就是他的辦公室。

    羅傑的辦公室被他安置在了自己旁邊，門上的卡槽已經塞了一張寫好他名字的紙片了。

    對於邁克遜的安排羅傑沒什麽可說的，他回過頭，看著那張比想象中還要硬朗的麵容，道

    “身心一體。”

    “身軀的健康和心理的健康從來都是相輔相成，痢疾可以用藥物去治療，但他們心中承受的創傷卻在逐漸加深，作為醫生，我們要對此負責。”

    邁克遜認真的看了他一眼，突然說道

    “你不如去當神父，聽聽你現在的語氣，和那幫家夥一模一樣。”

    他的表情露出一絲不耐煩，顯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你的工資是五十克倫一天，相對於我們來說已經高了一截。”

    “我這人實事求是，你既然有能力治好我們沒有辦法的病症，多給你十克拉也不是什麽大事。”

    “其餘的事情你慢慢就會明白，我不在這裏做過多贅述，但是有一件事遇到了麻煩”

    邁克遜頓了頓，組織措辭

    “我在給你申請正式醫生的身份時，醫學院裏有人對你產生了興趣。”

    羅傑眉毛一挑。

    醫學院是這個時代頂尖醫學家組成的團體，背後有皇室扶持，在各地都有設立分部，雖然形成了完整的結構體係，但這些人因為並不接觸底層群眾，所以對醫學的發展其實沒什麽幫助，而且和餘燼教會互相不對眼，這就導致他們的影響遠遠小於教會，算是個喜歡走形式的組織。

    邁克遜之前說的醫生職位考核，就是醫學院舉辦的，現在他提起這茬，羅傑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來，這個所謂的醫生職位考核，自己應該是躲不掉了。

    看到羅傑恍然的表情，邁克遜繼續道

    “他們到時候會專門派人通知你考試時間，現在你隻需要記住這件事就好了。”

    “你職業裝隻有在通過考核之後才能被審批下來。”

    “今天你先熟悉一下環境，娜塔莎是你的仆從，到時候如果有其他病人，我就讓她通知你。”

    邁克遜匆匆下樓，羅傑伸了個懶腰。邁克遜麵部皮膚粗糙，雙手有力，挨了自己一拳第二天無淤血，脖頸以下有傷痕，性格別扭且有紀律性，還有對他使用撒旦聖言帶來的副作用，他先前的身份可想而知。

    他走進辦公室，這裏收拾的很幹淨，因為和邁克遜的辦公室在一麵的緣故，采光倒也不錯。

    桌子上有一份文件，羅傑打開翻看，卻發現這是有關這次瘟疫調查的一些記錄。

    想想也是，這次的痢疾傳染雖然規模不大，但是卻給萊茵斯特及周圍這些北方地區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不少人已經喪失了勞動力，還有一些人可能已經因脫水身亡，這些屍體和排泄物還有可能造成二次感染。

    羅傑認真的翻看著每一位病人的記錄，邁克遜作為主治醫師在這裏麵加了不少的批注，但大部分都是“建議芳香療法”“建議灌腸治療”等等之類的廢話。

    讓一個退伍軍人幹醫生的勾當確實是有些難為他，畢竟他隻懂得如何殺人，對如何救人這事還得和自己多學學。

    羅傑繼續翻看，突然，他的目光聚焦到了邁克遜的一句批語上。

    “病人之間的聯係多與共用水源有關不排除人為投毒的可能，但當務之急要解決病患問題。”

    邁克遜的想法和他在詢問病人時產生的想法不謀而合。

    不過這事不歸醫生們管，羅傑也懶得繼續瞎操心。

    傍晚，羅傑離開診所，在邁克遜的要求下他簡單的寫了一個小冊子，裏麵記錄了有關望聞問切四步法的一些訊息，按邁克遜的話說這是“同為醫生之間的學習”，但無論如何嘴硬，他看到羅傑那些筆記時愕然和狂喜的表情卻不能掩蓋他激動的心情。

    羅傑為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作為交換，羅傑的下班時間可以比其他醫生早一些，也許他們會有不滿，不過羅傑不在乎。

    安頓小女仆回家之後，他披上大衣，朝著黃昏籠罩下的教堂走去。

    餘燼教會的教堂和不同於羅傑往世印象裏那些華麗複雜的形象，而是以一種怪異又頗具美感的曲線形成的異形建築，如果從遠處看，它像是一隻匍匐的巨獸，到了附近，卻又讓人感到一種詭異的不安。

    這種不安來自於這座建築散發出的威嚴感，讓人不敢輕易冒犯。

    門口有幾位穿著素袍的牧師正在迎接貴族子弟，看到那些穿著華麗的男男女女，羅傑頓感自己身上這件黑色大衣顯得格格不入。

    “是波爾曼閣下嗎？”

    一個牧師注意到了駐足觀瞧的羅傑，主動呼喊。

    “是的，我是來參加神學學習的。”

    羅傑走上前去，他注意到不少貴族子弟都將目光投了過來，有詫異，有好奇，還有不滿和不屑。

    想必後兩者應該是對以前的羅傑有些了解的。

    “在這裏登記一下，您的位置可能要往後安排一點，畢竟這是您第一次參加神學學習，我們要通知瑞斯特主教。”

    “沒問題。”

    在門口辦完了手續之後，羅傑終於受邀進入教堂，和奇怪的外形不同，教堂內部宏大寬闊，水晶吊燈價格不菲，那種教堂特有的長椅皆由貴重的紅木所製。

    完全沒有肅穆的感覺，都是世俗金錢的酸臭味。

    羅傑的位置被安排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一邊是牆，一邊則是一位穿著華麗的貴族小姐，在看到他的時候，那位貴族小姐的眼神顯得十分好奇，因為她從來沒見過這一號人。

    “我叫麗莎·羅伯遜，你是今天剛來的嗎？”

    比起其他人她的態度還算友好，羅傑微微頷首，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聽到羅傑的名字，麗莎露出恍然的神色，問道

    “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不學無術狂妄自大總是像個怪胎一樣喃喃自語的廢物羅傑？”

    羅傑嘴角微微一抽，他大概知道以前的“自己”在其他同齡人眼中是個什麽樣的存在了。

    “是我。”

    麗莎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補充一句

    “但是看起來你似乎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人又不是一成不變的，父親死在獄中、家道中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足以讓我改變。”

    “抱歉不過你現在看起來好像不怎麽傷心的樣子。”

    “已經發生的事情，傷心又有什麽用？”

    反正不是我爹，羅傑心中暗自吐槽一聲，一旁的麗莎饒有興致的咀嚼著剛才的對話，在她看來，那些有關羅傑的傳言似乎不盡屬實。

    談話間，嘈雜的聲音突然消散一空，羅傑和麗莎抬頭望去，一位麵容和藹的老者從內門中走了出來，他身披黑色長袍，胸口則用金線繡出一個火焰的圖樣，舉手投足之間頗具尊者氣質，周圍的傳教士站成兩排，將台麵的位置讓給這位老者。

    “願安格庇達斯指引我們的道路。”

    眾人跟隨他寬宏的聲音同時呼喊。

    羅傑雖有瀆神之念，但不妨礙他人在屋簷先低頭，他不僅喊了出來，還喊得特別虔誠，一旁的麗莎對他的印象更加一分，愈發覺得那些流言著實可惡，人家明明是個遵紀守法的好人嘛。

    “感謝諸位齊聚於此，今日我們要學習的是作為神的仆從必須掌握的布道。”

    “散播信仰，推崇信仰，我們應當像卑微的餘燼一般，隨時隨地為了下一次聖焰的燃燒做出奉獻，隻有如此，無上的安格庇達斯才會降下榮光，挽救你我於疾苦之中”

    羅傑不以為意的聽著這位瑞斯特主教對信徒的教誨，這些神棍無論在那個時代說的話都是一樣的，譬如隻有信仰神，神才給你好處；要時刻做好犧牲的準備，要為神奉獻所有；在神的光輝下眾生平等這都是老掉牙的騙術。

    但總會有人對此頗為推崇，比如前麵那幾排聽的如癡如醉的貴族少爺，尤其是那個長的和女人一樣的家夥，都快要感動的流出眼淚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感悟到了那位智慧之神的偉大，還是在主教麵前裝裝樣子。

    聽著那些毫無營養的宣言，羅傑揉了揉太陽穴，近幾日的思考讓他頗為疲憊，不由得打了個哈欠。

    然而就是這一個哈欠，讓瑞斯特的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老頭眉頭微皺，仔細的思索著這討人厭的小子究竟是那位貴族的子弟，直到他想起開始前傳教士的話，才露出恍然的表情。

    於是他話鋒一轉，決定給這小子找點麻煩

    “羅傑閣下！”

    他的聲音寬厚雄偉，恍如擁有神力，讓正準備打盹的羅傑渾身一個激靈。

    “怎，怎麽了？”

    教堂之中傳來陣陣哄笑，麗莎急忙耳語幾句，羅傑這才反應過來。

    “羅傑閣下，我的布道之法讓你不滿了嗎？”

    眾人目光聚焦在羅傑身上，大部分都是幸災樂禍。

    羅傑慢慢站起身來，環顧四周，除了麗莎之外，幾乎看不到任何友善的目光。

    不怪他們，人總是喜歡看熱鬧，喜歡看別人出醜的。

    他們從不對此厭煩。

    “抱歉，瑞斯特主教，我隻是有些勞累，並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如果換做以前的時候，身為醫生的他自然要對這些唯心主義者大加批判，但這個異世可是神權之上，他自然不會做些拿雞蛋碰骨頭的事。

    瑞斯特主教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詫異他居然如此好說話，便也沒再多說，繼續進行傳教。

    無聊的布道教學還在繼續，羅傑愈發想要回到那個小小的書房裏，在他看來，在這裏多待一秒都是一種煎熬。

    也許是因為他的坐立不安，瑞斯特主教眉頭微皺，又一次把他喊了起來。

    “剛才我們講到布道乃是神借助信徒為民眾灑下寬容和慈悲的一種方式，羅傑閣下，你認為布道的本質是如何？”

    “這個問題如果回答不上來的話，今天你就在這裏抄書吧，這不是對你的懲罰，而是作為一個老師對學生應有的責任。”

    “所以，現在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眾人窸窸窣窣，又將目光投向站起來的羅傑，他們都知道，瑞斯特主教最討厭別人在他講布道之事時心思渙散，這位主教雖然在萊茵斯特這個小地方任職，但他曾經可是最具盛名的餘燼教會八大主教之一，也就隻有羅傑這種人敢對他如此放肆了。

    “有人要倒黴了，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正確答案，即便瑞斯特主教自己也隻能勉強回答，更別提一個除了敗壞他父親名譽之外就毫無作為的廢物了。”

    那位身穿優雅西裝、金色卷發的美男子憐憫的看了一眼羅傑，對瑞斯特無比推崇的他，自然也非常厭惡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子。

    再加上波爾曼大公和他父親之間的爭鬥美男子的嘴角浮現出一個弧度，今天羅傑被瑞斯特主教質問且羞辱的事如果告訴父親，想來會很有趣吧？

    眾人的目光聚焦於羅傑的身上，他們都在等待羅傑出醜。

    羅傑並不在乎眾人對他的看法。

    作為心理醫生的他很清楚的捕捉到了瑞斯特的心情。

    這個問題看似是要他說出那句“為了讓更多人信仰神明”，但這是最下等的答案，也是說出來之後，會被瑞斯特指責的答案。

    在這之後，瑞斯特要用來駁斥他的觀點，是一個中等的答案，身為主教，他本人對布道之事的理念自然是站在神的角度去思考的，所以他隻能夠給出“為了讓神明的福光恩澤萬眾”的說法，但這也足以讓羅傑在貴族們麵前顏麵盡失，然後老實去抄書，從此以後再也不敢繼續打瞌睡。

    而那個最上等的答案，是隻有對信仰這種奇怪玩意的有透徹了解的無神論者才能回答出來。

    羅傑剛好符合這一點。

    他不用站在任何的立場，隻需要在客觀事實上加上一點對瑞斯特主教的溜須拍馬，就能讓今晚的事完美的落下帷幕。

    於是他抬起頭，看向瑞斯特主教的雙眼，給出了他的回答

    “布道的本質，是為了讓您這般虔誠的信徒和神之間的距離，不再遙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