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茫無邊際，狂風卷起浪濤發瘋地撞擊船艙，幾乎要將整艘渡江舟掀翻。

    晃到散架的木窗擋不住蝕骨寒意，飛濺的水花裹著濃重鹹腥氣撲麵襲來，嗆得蘇芷香猛烈咳嗽，從昏睡中驟然醒來。

    她從小到大沒出過遠門，望著窗外呼嘯的駭浪撕碎黑夜，蜷起的身體不停顫抖，回想被打暈的那一幕，整個人陷入海上漂的恐懼中。

    她真的已經盡力了，還是沒能逃過嫁給海盜頭子的厄運，這一次，她該如何逃出生天？

    “唔唔……”角落裏傳來模糊的嗚咽，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

    “誰、誰在那裏？”蘇芷香看不清心裏著急，忽聞撞翻板凳的“咣啷”聲響，那道黑影一蹦一跳朝她奔來。

    蘇芷香頓覺頭皮發麻，窗外突然劈下一道閃電，她看到眼前披頭散發的女子竟是曲綏英。

    “英子？”蘇芷香看到她的瞬間心都涼了，“你也被大金牙抓來了？”

    曲綏英的手腳都被麻繩捆住，嘴被牢牢塞住說不出話。蘇芷香赤著腳跳下床，扶著她坐在艙板上，小心翼翼地給她鬆綁。

    曲綏英拽出嘴裏的手巾，艱難地深吸氣：“你說那幫孫子是大金牙的手下？他要把咱們抓去哪兒？”

    蘇芷香簡略地講述她的遭遇，曲綏英聽得稀裏糊塗：“你有機會逃跑，怎又落到他們手上了？”

    “我本來想做件好事……”想起自己失敗的經曆，蘇芷香突然哭得很傷心。她不是哭自己將嫁給海盜老頭，而是難過做好人為何那麽悲慘。

    “以後誰愛做好人誰去做，我隻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管他是天王老子還是哪路神仙，都甭想讓我受半點委屈。”

    曲綏英無奈歎氣：“話說回來，都怪那奸商搶走你哥的銀票……”

    蘇信石說得理直氣壯，曲綏英又在氣頭上添油加醋，蘇芷香越聽越氣恨得咬牙切齒。

    她用藥方換來的銀票，居然就這樣被騙走了？狡猾多端的商安堂少東家，又一次讓她栽了大跟頭！犯一次蠢，勉強算是單純無知，但被同一個人屢次蒙騙，那隻能是愚不可及了。

    如今她和英子都淪為海上漂，大哥臉皮厚總能混口吃的，但爹娘出獄後要如何過活。

    想到家人四處漂泊過苦日子，蘇芷香顧不得悲傷，反而燃起熊熊鬥誌：“姓商的，我絕不能饒了他！走著瞧，我總有一天要成為海盜頭子找他算賬！”

    曲綏英不太理解她的誌向：“你真要嫁給海盜老頭？”

    蘇芷香聽到周圍有異樣，豎起食指“噓”了聲，警惕地指向過道，隻見晃動的艙門外，有道鬼祟身影正在偷聽。

    猛烈的江風晃得船身顛簸，媒婆沒聽清楚她們在說什麽，勉強聽到蘇芷香哀淒抽泣，心裏最後那點顧忌都不剩了。

    她原本還擔心抓錯人，故意把那丫頭放在“小姐”房裏，試探她們各自有何反應。不料柳小姐還惦記著寫酸詩的情郎，看見自己的丫鬟就忍不住訴苦。

    要不是鐵了心非做成這樁買賣，媒婆都要替漳州商家鳴不平了，她急躁揮手招來個壯漢，攥緊燭台用力踹開艙門，照亮這間狹小的船艙。

    媒婆嫌惡的眼神掃過蘇芷香，指著曲綏英吩咐下去：“把這丫頭丟到貨艙裏，等船靠岸隨便找個地方扔了。”

    “多此一舉。”打手給媒婆出個好主意，“直接丟下船，都不用收屍了。”

    殺人不眨眼，明顯是海盜做派！蘇芷香惶恐地打個寒顫，慌忙抓住曲綏英的手。

    “大言不慚，你先跳下去我看看！”蘇芷香打起精神端出頭目架勢，看那婆子麵露猶豫，繼而說道，“買一送一，何樂不為，你們老大還得誇你有本事呢。”

    媒婆聽柳小姐說話有點……粗魯，但也無意深究，她隻是怕那丫鬟壞事，倒沒想過殺人滅口。

    穩妥起見，媒婆不敢讓她們待在一起想餿主意：“小姐要是心疼自己的丫鬟，老實拜堂伺候好新郎倌，她自然能回到你身邊。”

    蘇芷香想起大金牙和手下說過，海盜老頭病入膏肓，花重金找貴女衝喜。大金牙看她生得貌美，謊稱她是千金小姐打發那群海盜。

    為了活命，她沒必要刻意解釋其中貓膩，隻要她能保住曲綏英，哪種身份根本不重要。

    蘇芷香跟曲綏英相視一眼，很有默契地放開對方的手。

    “你敢傷她，我拜堂當晚就宰了新郎倌。”蘇芷香惡狠狠地撂狠話，媒婆不以為然地笑道：“小姐身嬌體弱，哪是男子對手？”

    媒婆不清楚商少爺武功了得，心想年輕力壯的男子，豈能被姑娘家輕易製伏。但在蘇芷香看來，臥床不起的海盜老頭氣若遊絲，想收拾他有一百種法子。

    “不信試試？”蘇芷香唇邊勾起挑釁的冷笑，媒婆看在眼裏不敢大意，新婚之夜，年輕男子血氣方剛，難免意亂情迷疏於防備。

    媒婆不敢冒這個險，連忙跟她保證：“等過了新婚之夜，我就把丫鬟還給你。”

    這番雞同鴨講的對話，反而讓蘇芷香稍覺安心，目送曲綏英隨媒婆走出船艙。

    如今海盜老頭進氣少出氣多，她都不用擔心所謂的新婚之夜。但她沒想到，接下來卻要麵臨暈船的折磨。

    蘇芷香在海上漂流許久，成天頭腦昏沉四肢無力，日子漫長到沒有盡頭。

    渡江舟曆經風浪抵達漳州，比預計的行程晚了數日，媒婆掐指一算，她連在商家別院歇腳的空都沒了，下船就得把新娘送去拜堂。

    靠岸之前，媒婆在船艙給蘇芷香梳妝打扮，為她戴上鳳冠霞帔，望著銅鏡裏昏昏欲睡的佳人不禁感慨。

    這位柳小姐的生母去世多年，此次送親不僅沒有娘家人跟隨，還被柳老爺當成潑出去的水。雖說是她不守婦道咎由自取，但她若能收心跟商少爺好好過日子，也算是一樁美滿姻緣。

    “小姐，過了今晚，您就是商家少夫人了，祝您和商少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嗯……”蘇芷香被她擺弄半天，喉嚨裏泛起陣陣幹嘔，睜開眼睛就想吐。

    媒婆立馬沒了好臉色，不耐煩地端來臉盆丟到她腳邊：“小心點，別把妝弄花了……哎呀，真煩人，不能再給你吃東西了……”

    蘇芷香被鑼鼓聲吵醒的時候，人已經坐在轎子裏了。

    刺眼的紅蓋頭映襯金絲鳳冠，讓她模糊的意識轉瞬清醒，眼前飄來晃去九束如意流蘇，每一束都點綴晶瑩紅寶石，撲麵襲來的富貴氣息使人發懵。

    她低頭看到身上華美富麗的大紅嫁衣，繡滿龍鳳呈祥的雲肩上，花瓣紋理間遍布潤玉珍珠，衣襟盤領綴以翡翠珠扣，袖邊裙擺滾著金銀雀羽，光影搖曳間輝芒閃耀。

    蘇芷香輕輕撫摸著華緞嫁衣，她從沒穿過這麽美的衣裳，倘若穿上它嫁給心愛之人，那將是畢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如果有選擇，誰願意為銀錢所累，在風口浪尖上討生活？她也希望像尋常女子那樣，風雨不侵，煩擾不聞，衣食無憂地安穩度日，閑時與閨中密友同扮紅妝。幸運的話，或能尋得良人相伴終生。

    蘇芷香甩了甩頭，流溢的金光刺得眼花繚亂，她情不自禁地攥住鳳尾流蘇，穩住心神仔細看那一顆顆珠寶，溫潤剔透光澤奪目，應該都是真的。

    海盜老頭居然這麽有錢？難怪臨死還要禍害千金小姐！

    蘇芷香此時的心情無比複雜，被迫出海以身抵債的羞辱無法原諒，而她見財起意竟有絲絲興奮。難道，她骨子裏真是個不安生的，為了榮華富貴甘願去做海盜？

    “三十五，三十六……”蘇芷香數完紅寶石的那一刻，終於認清自己。既然那群海盜把她招惹來了，不把海盜老巢攪得天翻地覆，怎能揮灑人生恣意而活？

    她沒閑工夫傷春悲秋，英子還在別人手裏，反之，半死不活的海盜老頭也是她的傀儡。在老頭咽氣之前，她必須盡快站穩腳跟。

    暈船的經曆不堪回首，蘇芷香掀開鴛鴦蓋頭，掀起轎簾想呼吸些新鮮空氣，順便看下海盜住的地方有多彪悍。

    兩側迎親隊伍遮住她的視線，媒婆留意到這邊有動靜，趕緊退回來狠狠瞪了她一眼。

    凶什麽凶，蘇芷香憤憤不平地甩下簾子，孤島僻壤還要擺排場，這群海盜真是人傻錢多。

    震天響的鞭炮聲轟隆刺耳，八人抬的龍鳳大轎停在商家正門外，蘇芷香坐在轎子裏盯著紅豔豔的蓋頭，完全不記得媒婆交代過的話。

    隔著厚重的轎簾，即將拜堂的一對新人都看不見彼此。

    商陸身穿如意雲紋緋紅錦袍，頭戴雁翎纓翅帽，瑰麗耀眼的俊美容貌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他一手負於身後傲然挺立，堪稱風華無雙，郎豔獨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