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窗外海浪的聲音不知不覺被翻身時衣服和被褥磨蹭發出的響動壓過，黑夜中睜開的兩雙眼睛比方才還要清醒明亮。

    明知對方都醒著卻還是沒人說話。

    做心理建設的時間比在測試裝置上倒栽蔥後的第二次嚐試花費的時間還要長，艾倫打破了沉默，有意壓低的提問在安靜過頭的環境裏產生輕微回響，震得少年心弦繃緊。

    “林，你睡著了嗎？”

    “沒有。”

    艾倫聽見了林掀開被子在床邊坐起的聲音。

    “我放棄了，我要到外麵散步。”

    “這個時間？”

    他驚訝得彈坐起來，這個位置隻能看到女孩子逆光的身影。

    林起身繞過他的被褥往門口走去“反正也睡不著，留在屋子裏說不定會吵醒塞拉小姐。”

    門在沒有任何響動的情況下被林打開了，走廊的黑暗從門縫用湧了進來。

    女孩子站在門邊，回過頭去問已經慌忙爬起來的艾倫“你也要來嗎？”

    “你原來是打算一個人出門的嗎？”

    “？”

    借著月色看到林稍顯困惑的表情，艾倫簡直無語。原來她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他算在內嗎？！

    即便如此，艾倫還是以最快速度披上外套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啦。”

    為了不把塞拉吵醒，艾倫和林輕手輕腳走出了這座海邊小屋。

    ＊

    夜晚的海風少了白天的悶熱，更加用力地吹拂到身上帶走表麵的熱量。

    還好有先見之明把外套也穿上了，艾倫在心裏想。

    “嗚哇？！”

    “你小心點！”

    林才走沒幾步就臉朝地地往下摔，艾倫眼疾手快上前把人拉住，聽著像是威脅的話卻被他說得滿心擔憂

    “呼——嚇死我了。”

    好不容易重新站穩，少女魂未定地將左手按在胸口，長舒了一口氣。

    和大海一樣被夜色浸染的沙灘一片灰白，艾倫順著林的視線往後看，發現就在她剛才走過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凸起。

    少女的目光不自覺又朝向遠方，她突然提議“對了，來把照明的燈點上吧。月亮已經藏到雲後麵，果然還是明亮一點比較好吧？無論是你還是我都不用擔心散步的時候會摔跤了。”

    “具體要怎麽做？”艾倫不解道。

    “這個嘛……”

    林懶洋洋地拉長了聲音，用食指輕點右邊眼睛下的皮膚“你可能看不到，但隻要把魔力集中在眼睛，我能看見的東西就會變多。就像現在，不止我們散步的海灘，前麵的山崖，一直到那邊的樹林，都有塞拉小姐布下的結界。”

    “塞拉小姐？”艾倫想起了那個愛因茨貝倫向他展示過的力量，“如果是她的話倒沒什麽好意外的。”

    林小聲快速地念了幾句咒文，周圍便起了變化。

    起初隻是幾點瞬間即逝的火星，再眨眼，數十個細小的火焰以兩人為中心在四周炸開，暗紫色的火焰如花瓣般凋落隻留下藏在裏麵透著淡淡紫色的一點，像在森林裏看到的螢火蟲。

    在艾倫看來著分明是美麗得讓人如墜夢幻的情景，林卻露出了自嘲的表情“在那之後其實我又偷偷嚐試了幾次，和期待中華麗又閃閃發亮的術式不同，看來我在這種陰沉的魔術上比較有天分。”

    艾倫伸手想要觸碰這些亮光，猶豫片刻還是收了回去。兩個在半空中漂浮的光點蹭著他的肩膀飄過，很快就“啵”的一下變成氣泡爆開。注意到又有小小的一點被風推過來，艾倫側著肩膀躲開。

    “呼——”

    看著淡紫色的光點保持著原本的模樣安全通過，艾倫鬆了一口氣。由於體質問題他總是會破壞林的魔術，所以還是小心一點好了，不想又惹她生氣。

    目光隨著光點遠去，映入艾倫眼簾的是一眼看不到邊界的深藍。

    “最近真的發生了很多事情，實際上卻連第一個晚上都還沒有過去。”

    第一次見到大海，艾倫發現他的心情並不如想象般激動，甚至可以說是低落。

    “林，這就是海嗎？”

    不過因為不確定，艾倫還是向身邊的少女確認了。林和她的魔術師同伴們在早就見過大海。

    “從這裏開始，一直到對麵全部都是大海？”

    “從這裏開始，一直到到對麵，一直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都是大海。”

    年幼時和友人一同想象著要到牆外冒險的回憶再度湧上心頭，短暫地勝過了現實的沉重。艾倫鬆開林的手，踢掉鞋子跑向海邊，在浪花湧上岸時捧起一掬海水又看著它們從指縫落下“果然阿爾敏說的都是真的！牆外……”

    艾倫反應了過來，這裏並不是他們生活的地方“看不到邊界的巨大鹽水湖是真實存在的。”

    “我們生活的地方也是一樣的。”林的聲音適時地在身後響起，讓艾倫多少得到了些寬慰。

    林也和他一樣把鞋子脫掉，踩著浪花翻湧的泡沫走過來了。她的臉上帶著幾分向往“啊，對了，剛才我們覺得很好吃的炸鱈魚條，塞拉小姐說，製作炸鱈魚條的魚就是從海裏撈出來的。”

    無憂無慮的話題讓艾倫忍俊不禁“你還真是立刻就想到吃的東西，難怪和薩莎總是一拍即合。”

    “艾倫？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開心？”

    “……”

    “難得看到了大海？雖然是其他時空的海，我還以為你會表現得更加興奮。”

    “……”

    女孩子眼中閃過的不解讓艾倫如鯁在喉。

    這是可以分享的心情嗎？

    這是可以坦白的想法嗎？

    大地惡魔什麽的就見鬼去吧，讓他感到茫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的是牆壁外麵也有人類這件事。在發生這次事故之前還能用“也許牆外還有其他可能”安慰自己，但當現實擺在麵前……

    老實說，他覺得很失望。

    因為牆外有人類存在就對世界感到失望，這樣的想法要是說出口，林會不會覺得他腦袋有問題？會不會因此露出厭惡的表情？

    艾倫選擇了逃避。

    “隻是有點反應不過來罷了。”

    他假裝一副應付不來的模樣，捏著肩膀甩了甩右手，故意悶聲抱怨“剛才不是說了嗎，才一天不到就發生了那麽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的確……”

    艾倫注意到林的眼神變得暗淡。

    但她看上去並沒有不開心，反倒開始深呼吸不知道再為什麽做準備。

    “艾倫，對不起。”

    話題跳躍跨度太大，艾倫困惑地停下手上的動作“怎麽了？為什麽要突然道歉？”

    “以前我說過吧？我相信你說的那些在其他時空獨自生活的事情。”為了接下來的話，林再次進行了深呼吸，“讓你失望了，我的‘相信’實際上不是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無條件的相信，隻是知道世界上確實存在著能讓這些理論變成現實的方法，而且“相信”這件事本身也不會讓我有任何損失，所以選擇了‘相信’，歸根結底還是‘不相信’。直到自己也經曆了同樣的事情……”

    她抱住自己正在發抖的身體“這種時候真的很可怕。”

    “……”

    太過纖細複雜的事情艾倫不懂，其實林隻要保持沉默他就永遠不會知道，但她還是選擇了坦白。這不也是“相信”的表現嗎？林那麽誠實，重視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既然你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我就原諒你好了。”

    嗯，他還真是大度又成熟的人呢。

    艾倫心中的小人抱著手臂滿足地點頭，覺得他都快被這樣的自己迷上了。

    但有一點是艾倫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的。

    他特意湊過去假裝觀察林的臉。林顯然是在緊張的，眼神既期待又小心翼翼，同樣也在觀察他。

    “不過你真的覺得害怕嗎？我看你不僅一點都不害怕還玩得很開心，剛才也已經和塞拉小姐一起計劃好了明天要去哪裏玩要吃什麽。”

    “這、這個是因為……”

    女孩子的兩片嘴唇張張合合好幾次都沒能把話說完，艾倫的心中湧出一股不知原因的暢快感。

    哼哼，難得林也有吃癟的時候，他一定要把這張臉好好記下來。

    另一邊，林糾結過後竟然擺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因為你也在一起嘛，而且來到這裏後不僅遇到了斯芬、弗拉特、埃爾梅羅二世老師，還有塞拉小姐。雖然還是會害怕，但隻是害怕又起不了任何作用，還不如抓緊時間想想接下來要去哪裏玩。”

    “……？！”

    竟然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實在是太狡猾了！

    衝擊性的話語讓艾倫忽略掉了還包含有其他人物的後半句，突然湧現的心情，現在就想要傳達給眼前的這個人。

    “可能你會覺得我有點奇怪，老實說我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是太奇怪了。你剛才說了吧？其實直到今天為止你是不相信我的。”

    隻是用說的還不足以表達此刻的心情，艾倫緊握了林的雙手舉到兩人之間“但就在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更加確信了，我連你的謹慎多疑也喜歡。”

    “……”

    “就算知道你是個謹慎過頭，對誰都所有保留的人，我還是喜歡你。”

    “……”

    “就算知道我是這樣的人，還……還……？”停頓片刻，林似是感歎地再次開口“你選擇朋友的標準還真是令人意外。”

    “……”

    這次沉默的人換成了艾倫。他發現了，和外表給人乖巧到有些無趣的印象不同，林總是這樣壞心眼。

    “你真是惡趣味，明知道不是這樣的。”

    總是被女孩子牽著鼻子走實在是太遜了，艾倫不服氣，為什麽臉頰發燙的總是他？他也想要看到林因為害羞變得紅通通的臉。

    雖然艾倫覺得自己也快要爆炸了，但還是咧嘴拉扯出一個生硬的笑強裝鎮定。

    “那個時候你不是說了嗎？你是因為喜歡我才主動告訴我皮帶有問題。”

    “？”

    “曾經承認過一次的事情，你該不會要否認吧？”

    “？”

    事情走向……和艾倫想的有點不一樣。

    林茫然地盯著他看了好幾秒後才一副終於反應過來的模樣。

    “也就是說你那個時候說的‘喜歡’，不是這種‘喜歡’。”她掙脫艾倫的束縛，將左右手的尾指勾在一起，然後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右手食指伸入到左手拇指和食指構成的圓形之中，“而是這種‘喜歡’嗎？”

    “誒？啊……”

    艾倫的腦海裏出現了至少持續了五秒鍾的空白，隨後是一頁頁不能言說但曾經出現在夢境中的畫麵被快速翻過。

    他的頭頂現在一定是在冒煙吧？

    “雖然就是這麽一回事，但你也直白過頭了吧？”

    總感覺自己好像承認了很不得了的事情，但現在已經都無所謂了！

    艾倫直接動手把女孩子還維持著“那個”動作的手指一根根掰直“真是夠了！女孩子不要隨便做這種手勢啊！”

    擔心林後續會不會又有其他驚人舉動，艾倫幹脆讓十根手指從女孩子的指縫間穿過然後緊扣住，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你原本是這種性格的人嗎？”

    “原來你能看懂哦？”

    這個人真的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艾倫在心裏抱怨。

    “我是送子鳥笨蛋還真是對不……誒？”比起反駁林對自己的刻板印象，艾倫意識到他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向當事人確認。

    “等等，也就是說……”也許這聽上去很白癡，但艾倫還是要問，“難道不是兩情相悅嗎？”

    “不是朋友之間的喜歡嗎？你那個時候表達的意思。”

    “難道不是正在交、交往嗎？”

    “我們正在交往嗎？”

    用問題回答問題倒是其次，林一臉正在狀況外的表情給了艾倫最後一擊。

    艾倫幾乎整張臉都埋在陰影裏，不停地在內心對自己發問。

    那至今為止他所做的事情，他的心情又算是什麽？全部都是一廂情願嗎？簡直羞恥到想要回到過去把一切都改變的程度！

    “……？！”

    趁機和混亂的思緒一起湧入艾倫大腦的還有一些陌生的畫麵，有誰正坐在草坪上抬頭仰望在高空緩慢飛行的巨大船隻，有誰正在一片淺色的結晶之中絕望地對著一群人哭喊，有人……

    老爸？

    快速跑過的記憶突然被放慢，艾倫看到了他的父親格裏沙·耶格爾。

    這個男人看上去比艾倫大部分記憶中的形象還要年輕，臉上帶著淤青，狼狽地跪在陌生的高牆上，雙手捆綁在身後，十根手指全部被折斷，血從繃帶裏滲了出來。

    身體的力氣被抽空，太陽穴傳來陣陣難忍的刺痛。艾倫捂著頭，膝蓋發軟地跪倒在沙灘上。

    恍惚間艾倫聽到林在喊他的名字，她也跟著一起跪了下來，慌慌張張地確認他的情況。但很快林的身影就被抹去，出現在艾倫眼前的又變回那片陌生的景色。

    艾倫看到他正向著年輕的父親走近，從口袋抽出一把小刀劃破掌心。

    “看好了，格裏沙，巨人的力量是這樣用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