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寧早在觀察時就已發現，這個插屏的四腳用的是雙補丁咬合式拚接，這種拚接法比納入式相接榫頭要簡單太多，隻要能對準兩個小補丁的位置一擊即中，速度和準度都把握得足夠好時，不會對孔洞的大小有絲毫的破壞。

    楚寧挑了一個尺寸正好的扁平棒，對著補丁處試了試。確認沒問題了，又取出一個眾人從來沒見過的用具，固定住插屏，最後才開始她的拆卸。

    將桌上一個灰色小瓶子裏的東西倒在補丁兩頭的邊縫上，輕輕暈抹開，等了一會兒，她終於對準補丁，一手握住棒身，一手拿錘，姿勢自然而嫻熟。

    寂靜無聲的偏殿裏，手起錘落，隻聽到沉悶的一聲響，楚寧流暢而有力地擊打在第一顆補丁的位置。她落錘的速度極快，並不因為物件的珍貴而帶有一絲猶豫，隻是一個眨眼的功夫，扁平棒的頭身頓時沒入一截。

    幾個年紀稍輕的臣子下意識地屏息凝神，生怕喘一口大氣，影響了楚寧落錘的方向。

    案幾上的茶水再也沒有人碰過，任那上好的茶漸漸涼透，所有人的目光都往正中央望去。

    甚至連歐陽崇都還未開始自己的修補，就這麽站立在原地，看楚寧拆卸的每一個動作。

    一錘定力度，楚寧再次拿過灰色的小瓶往裏倒了些，拿過小細刷輕輕抹勻。靜等片刻，然後又是手起錘落。

    這一次的力道並不比方才重，速度卻比方才更快，下落的手仿若一道殘影，聽得輕輕的一聲“梆”，一顆小補丁應聲落地。

    人群出現了窸窸窣窣的小響動，這樣重要的比試，又有帝王在場，即便內心迫切地想和同僚談論，也隻能深深忍著，實在忍不住，便相互用眉眼五官傳遞想法。

    濃粗的眉毛擰起，眼神難以置信——我是不是眼花了，剛剛是隻敲了兩下嗎？

    木頭人一般呆滯地點了點頭——沒看錯，是兩下。

    整張臉瞬間皺起，情不自禁地揪住同僚的衣袖——而且那速度，沒聽說楚大人學過武啊！

    隻是再多的疑問，也很快被這種渾身的舒暢感取代，尤其是那補丁落地時，連歐陽先生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他們挑眉竊喜，開始放下心中的糾結與緊張，真正地投入到旁看這樣一次行雲流水的修複中去。

    楚寧用同樣的方法，逐個拆卸開四個木腳，她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對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並沒有太深切的感知。

    而最新奇的是，整個大殿裏，沒有一個人將目光挪開去看沙漏。他們好像慢慢也被帶入到一個與古物對話的空間中，耳畔傳來那一聲聲幹淨利落的捶打，心卻愈發安靜。

    將上方空明的琉璃板拆出，這件插屏之所以會被選中來修補，與琉璃板並無損壞有很大關係。畢竟這種完全空明的琉璃麵，在這種用具落後的時代，想要完美修複是根本做不到的事。

    即便是楚寧，有時候也不得不屈服於條件的限製。

    上麵四角用的是燕尾式榫，楚寧將手中的用具如數換掉，然後……

    所有人看她像變戲法一般，將那固定插屏的器物不知怎麽一翻一折一扣，又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已經拆了一半的插屏往中間的空位一放，其餘地方固定住，楚寧又開始了捶打的過程。

    這次的棒頭更粗，用軟布包裹著，楚寧試了幾個角度，才正式地一錘落下。

    因為裹布的關係，這一下幾乎沒聽到聲響，然而落錘的手拿起，眾人詫異地發現，木塊已向外挪動了幾分。

    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

    不久後，整個插屏被分解成一塊塊，眾人清楚地看到裏頭雕刻的花鳥一塊塊地擺放在楚寧右手邊的大方桌上。

    然而，大臣們不約而同地擰起眉頭……

    拆分完，問題更多更雜。

    對比歐陽崇手邊的水魚屏，看著還有些神奇模樣，這個被拆開的花鳥屏，卻把所有的缺陷都徹底暴露出來。

    很多原本看不見的地方，有破損的，有落漆的，有裂縫的，有腐爛的……諸多瑕疵匯合到一起，想想就令人頭疼不已。

    有人著急地屁股左挪右動，暗想楚寧為何要多此一舉，平白給自己增添這麽多麻煩。

    照著越國的歐陽崇那樣修，不是妥帖得很？

    會不會是楚寧自己都沒曾想到，這些暗處死角還隱藏著這麽多複雜的缺欠。

    這下，臣子們才放下不久的心又再一次提了起來。

    完了，眼下他們自己把自己給逼到了死胡同裏。

    歐陽崇一直看到這裏，才意識到自己竟不知不覺瞧了這麽久。他心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楚寧，決定還是按著自己最初的想法來補修。

    修補物件，還是穩紮穩打得好。

    楚寧不管周圍人的反應，開始做第二步清洗。

    在這之前，楚寧就和歐陽崇溝通過，若有需要清洗的物件，所有難清洗之處由她經手，但是相同的地方能否留出一小部分，讓她的幾位弟子有個學習的機會。

    當然，為了確保公平，修複桌前隻會有一個人。

    楚寧在這件事上，表現得極為坦蕩，關於此的所有想法和做法都提前與歐陽崇做了解釋，並且絕對尊重他的意願。

    歐陽崇自然沒有想到她竟還有心思去考慮帶弟子的事，總歸不是什麽大事，況且弟子經手若壞了品相，楚寧還得擔下一切後果。

    郝楠等人早就候在邊上，他們知道這種機會一輩子也沒有幾次，有序而安靜地湊在楚寧的身邊，看楚寧如何清洗這種極為少見的，有著諸多留空或鏤空的多層鑲嵌式的古物件。

    楚寧為了不影響歐陽崇，全程沒有出聲，隻是在用上關鍵的清洗手法時，會用眼神示意一番，且放慢了手中的動作，好讓他們能瞧個仔細。

    郝楠幾人早就將楚寧以前教的各類清洗手法背了個滾瓜爛熟，隻是他們遇到的不同品類的珍品終究有限，有時候未曾上手，總覺得還是缺了點什麽。

    周圍的臣子們一看這情景，更加傻眼，什麽？讓他們五個人經手？

    楚大人莫不是瘋了！

    有人急性子，想要起身說點什麽製止，一看主位上皇帝陛下一邊認真地看進展，一邊嘴巴沒停地往裏塞水果，頓時又嘴角抽搐著坐了回去。

    真是，聖上都不急，他們急什麽。

    鎮定！要鎮定！(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