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江左子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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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如海最終還是沒能抵得住賈瑛的執拗,或者說,是黛玉的梨花帶雨。
祭出黛玉這件“法寶”,也是出於無奈之舉。賈瑛自然知道,這樣做,必然會讓林如海做出違心的選擇,但是卻能保住他的性命。
君子不立危堂,&nbp;&nbp;非是賈瑛貪生怕死,隻是不想做無意義的犧牲。
史書上,類似這樣的事情,發生的太多了。隻要一地有人造反成勢,當地的駐軍首先想到的絕對不是第一時間彈壓。
而是想著,如何在保存住自己實力的同時,&nbp;&nbp;還能不被朝廷追責。
說白了,&nbp;&nbp;就是自保。
若是浙江的三司長官是馮恒石,亦或是葉百川這樣的鐵骨老臣也便罷了,&nbp;&nbp;他不介意陪對方瘋狂一次。
可以如今他了解到的江南官員的尿性,賈瑛實在不敢寄希望於他們身上。
可若沒有這些地頭蛇,僅憑他個人的威望,是不可能將各地的衛所軍隊整合到一塊兒的,就是老北靜王重生,亦或是王子騰親臨也都扯淡。
人心,何其複雜。
他說過,他這輩子唯一的目的,就是保護身邊的人,這是他甘願忍受孤獨,活在這個世上的信念,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繼續投胎算了。
林如海如果出事,黛玉絕對不會有好。
況且,以如今林如海的地位,將來翁婿兩人聯手,是他在朝中最大的依仗了。
至於百姓的死活,&nbp;&nbp;不是不在意,隻不過他不是聖人。
窮則獨善其身,可不是一句空話。
林如海是欽差,本就不屬於浙江地方官員,即便他突然離開,別人也說不出什麽不對來。
至於說,或許會有人上疏彈劾林如海畏戰退縮嗬嗬。
北麵已經被堵死了,浙江奏本想要遞送京城,必然要繞道浙贛邊界,再經金陵,到時候可以讓人截下來壓一段時間再放行。
等奏章遞送京城之時,林如海的奏本早就到了,說不定他已經帶著大軍把叛亂平定了,你說皇帝會信誰的?
賈瑛不傻,即便是離開,也不可能是簡簡單單一個“走”字,他在那一瞬間,就想到了許多。
賈瑛帶著幾名親隨,&nbp;&nbp;還有林如海從織造衙門抽調的十幾名親信,&nbp;&nbp;護著三輛馬車,一路馬不停蹄的往湖州而去,然後再經常州、鎮江,之後便能到南京了。
將近五百裏的路程,最快也要兩天時間,隻是不知道,兩天之後,浙江又會是什麽樣的形勢。
不過很快,賈瑛就有了答案。
才出了杭州不遠,就已經遇到了從嘉興府西逃的百姓,倉皇如同過街之鼠。
沿路之上還有不少心懷鬼胎之人,專門劫掠過往豪富。
賈瑛一行三駕馬車,自然也成為了這些人的目標,可惜,在強弩利刃之下,都做了無名之鬼。
“前麵就是湖州了,我們先到湖州馬場,找禦馬太監李進忠換匹好馬再繼續趕路。”路途之上,賈瑛調轉馬頭,與馬車裏的林如海說道。
他們身下的所騎的並非戰馬,而是尋常的官服驛馬,一路上絲毫不顧惜馬力的跑了下來,身下的馬匹早已氣喘籲籲,這麽下去,走不了多遠,馬就得先倒下了。
“瑛兒你是行伍之人,此事你來決定就好,我隻要求一點,及早趕到金陵。”
林如海的聲音從車廂內傳了出來,語氣中不免帶著一絲焦急。
“前麵帶路,去封山馬場!”賈瑛向一名織造府的兵丁吩咐道。
江南水網發達,蘇杭一點又是遼闊的平原,沒有熟人帶路,賈瑛這麽趕路就是摸瞎。
“是。”
駕!駕!
湖州南竟,封山馬場,是禦馬監設在江南的皇家馬場。
內宮十二監,各有司職,不過大多內監廳的權職止步於宮城之內,唯獨司禮監和禦馬監不同。
司禮監掌握督理皇城內一切禮儀、刑名及管理當差、聽事各役,有內監第一署之稱。
禦馬監與兵部督撫共執兵事,九邊軍中的監軍太監就是出自禦馬監,素來有“內廷樞府”之稱。同時還掌管著皇家馬場草場、皇莊,是皇帝的內廷管家。
禦馬太監在地方的權利不可謂不大,就是地方三司主官碰上了,也要禮敬對待。
馬場之外,一行車馬轆轆而來,早有馬場的兵丁前來喝止詢問。
“有勞通稟,就說欽差大臣林如海,攜兵部員外郎賈瑛前來拜會李都督。”
封山馬場,好稱有良馬萬匹,是江南各地軍營最大的戰馬來源地,自然是有大軍拱衛的。皇帝特旨設立封山千戶所,一應官兵差役人等,皆由禦馬太監督調。
所以,才有賈瑛口中的“李都督”之稱,當然,李進忠這個都督隻是地方官員,為給皇家麵子,而貼上去的雅稱,並無都督之實。
不過貌似禦馬監的太監很喜歡這個稱號,你若是直接上來稱呼“李公公”,說不定此行就要無功而返了。
未幾,便有一名小太監走了出來,遠遠的便說道:“可是督察院禦史林公與靖寧伯當麵?”
“正是賈瑛,小公公有禮。”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太監比小人更記仇,所以賈瑛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還是翻身下馬,向著小太監拱了拱手。
車廂內的林如海,也掀開了車簾,點頭示意。
他是欽差,若是下馬,小太監也受不住他的禮,換李進忠來還差不多。
“兩位大人快請,幹爹已備好了茶水。”
一行人跟在小太監身後,進了馬場。
“兩位大人遠道而來,咱家有失遠迎。”
李進忠雖未親自出迎,可也不敢托大,在大堂之外迎候二人。
“哪裏那裏,林某攜內侄不請自來,是有事相求,怎敢勞李都督親迎。”
火燒眉毛了,該客套還得客套,有求於人,沒辦法的事。
“李都督。”賈瑛也在林如海身後,朝著李進忠拱手一禮。
“早聽說寧榮二公的後人中,出了位了不得的後輩,今日一件,當真是英雄少年。靖寧伯,咱家還要謝過你的大禮才是,今後不要忘了時常走動走動。”
李進忠年紀也不輕了,有四旬上下,可給人的感覺,卻沒有半分陰柔,反而是個身形魁梧高大的壯漢,若非其一口一個“咱家”,旁人還真看不出來,眼前這位是個太監。
“都督過譽了,都是老交情了,何來謝字一說。”
李進忠明白,賈瑛所言指的是他與金陵賈家的關係,當下也不再客套,隻是回以一笑,倒是對賈瑛心生了不少好感。
“二位請進,咱家略備了茶水,已經吩咐後廚準備酒宴,二位既然來了,不妨在我這馬場多留一陣兒。”
賈瑛看了林如海一眼,率先開口道:“恐怕要讓都督失望了,我們此行前來,是想從都督這裏借幾匹快馬,趕回金陵的,有緊急公務。另外,順便來給都督通報一聲,嘉興府有海上的賊人作亂,如今嘉興府內多個縣城已經陷落,都督這裏離著嘉興不遠,還要早做準備。”
“什麽?”李進忠聞言一驚。
賈瑛當即將事情簡單的說了一遍,李進忠麵色難堪了起來,賈瑛林如海兩人還能轉回金陵,以謀後計,可他卻走不開,上萬匹戰馬,其實說丟就能丟的。
“馬場不能丟!”這是李進忠的第一反應。
賈瑛也點了點頭道:“不錯,湖州可以陷落,但馬場決不能有失。”
這不但關係李進忠的前途,還會影響江南地區後續的形勢。
一但上萬匹良馬落在賊人手中,那他們可就真的成了勢了,到時候再想圍剿,難度恐怕不是翻一兩倍那麽簡單。
“依我之見,都督可趁著賊人還未打過來,將餘杭、德清、武康等地的衛所官兵調來,一同拱衛馬場。另外,太湖水師離著也不算太遠,此刻派人前去調兵應該還來得及。無論如何,必須保證馬場不能落入賊手。”
“我與林大人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南京,調集舊都留守大軍前來支援。”
李進忠不敢拖延,急忙喊來幾名親信,拿著他的名帖前去各地調兵。
“賈大人在北境的事跡,咱家雖遠在江南,可還是聽說過得,心中萬分欽佩,隻希望賈大人此次能救江南百姓於水火之中。咱家身負陛下青睞,無論如何,不戰至最後一兵一卒,都不會輕易放棄馬場,還請賈大人能及早來援。”
救百姓於水火,不過是打個官腔,他一個太監,不在乎百姓死活,可馬場卻是萬萬不能丟的。
“三日,給我三日的時間,援兵一定出現在封山之外。”賈瑛本就沒打算逃避,他來江南的事情瞞不了別人,事後皇帝肯定會知道的,若是坐視不管,不符合他的利益。
“若三日援兵未到,咱家就殺光所有馬匹,不給賊人留下一馬。”李進忠發狠道。
“事不宜遲,我等這就出發。”
一行人告別了李進忠,再次向金陵進發。
“瑛兒與這位李都督之前有過交集?”路上,林如海忽然問道。
賈瑛搖了搖頭,將侵地一事的後續告知了林如海。
林如海聞言點了點頭道:“想法倒是不錯,隻是終歸刻意了些,未免落了下沉,瞞不過陛下的。不過,若你能在此次平亂之中立下戰功,此事想來陛下不會深究的。”
果然,他的舉動在聰明人眼中,還是顯得幼稚了些。
也是,事到臨頭了,你將田產獻給了皇家,皇帝又不是傻子。
“我也知道此事俗套下乘,可我的目的隻是向陛下表明心跡就足夠了。”
四大家族,如今於國朝還有用,皇帝不會這麽早就行卸磨殺驢之事的,隻要麵子上過得去,大概率還是要忍,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隨心所欲,毫無顧忌。
林如海點了點頭,又問道:“你覺得李進忠此人如何,他能守得住封山馬場嗎?”
大凡文官,天生對太監就信任不起來,盡管李進忠嘴上說的漂亮,可林如海還是心有擔憂。
賈瑛回道:“李進忠此人,我也隻是從宗老們哪裏聽到過,未曾打過交道,說不上來。隻是,他除了困守一途,還有別的選擇嗎?丟失馬場的罪過,恐怕事後也免不了一死吧?”
林如海微微搖頭,道:“不要小看了太監,他們無恥起來,比那些貪官汙吏更可怕,若整個浙江都亂了,他隻有一個千戶所留守的馬場失守,雖然有過,可也在情理之中,再加上京城那邊前後打點,恐怕還是能保住一命的。”
賈瑛搖了搖頭道:“不管他會不會盡心,我們該做的事,終究還是要做的。”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這世上,不是誰都能行曹操之事的,他賈瑛也不是做梟雄的料,亂世於他來說,是災難,而非際遇,他更無法保證,在亂世之中,能護佑一家平安。
不是為了大乾,而是為了自己。
所以,這天下,不能亂。
上等馬和下等馬的差別還是很大的,且李進忠為了以防萬一,還特意給他們配了雙馬,比原定的時間早到了金陵小半日。
賈瑛派人將黛玉幾人送回了賈府,自己則是隨林如海往南京兵部而去。
南京這邊也是剛剛收到浙江兵報不久,還未來得及拿出對策,以及遞送北京,林如海便回來了。
事因桑改而起,林如海又是欽差大臣,王命旗牌在手,有臨機專斷之權。
“呂侍郎,舊都附近可抽調多少兵力?”
南京六部,因是留守衙署,各部隻置尚書一人,右侍郎一人。而南京的兵部尚書千年就已經告病還鄉了,卻一直無人補上,所以如今的南京兵部,是由呂法憲這名右侍郎在主持大局。
“南京兵部轄下衛所,總計三十二衛,外加兩個千戶所,刨除各個衛所缺額,官兵大致應該在十一萬到十三萬之間。”
見林如海和賈瑛目光同時看來,呂法憲尷尬一笑道:“軍中吃空餉的事情,兩位想來也是知道的,三十二衛兩所,兵員能上十萬,就已經很不錯了,本官也是做過三次統計之後,方才得出的這個數字,雖有波動,但相差應該不大。”
賈瑛倒是能理解,畢竟想要養一支軍隊可是要不少銀子的,就大乾目前的財政狀況,許多衛所都有欠餉的現象,此事不能完全怪在兵部和衛所將領頭上,朝廷也是有責任的。
當然,那些將領也不是什麽好鳥。
吃空餉不怕,關鍵就怕沒有多少戰力,江南地區,多少年未見兵亂了,別這邊才剛剛將隊伍拉出去,人就先散了。
“繼續說吧。”林如海輕歎一聲道。
“三十二衛分布在各地,一時間恐怕也抽調不過來,如今能依靠的,隻剩下留守在金陵城七衛人馬了。”
呂法憲還是有些功底的,起碼不是完全在南京兵部養老,隻聽他繼續說道:“英武衛、南京錦衣衛、水軍右衛、橫海衛、鷹揚衛、天策衛,以及虎賁右衛。”
“七衛人馬,兵員合計應在兩萬左右,但是不可全部調離,最起碼要留下一般,拱衛舊都。另外,鬆江府也出現了叛匪的蹤跡,所以,能調去支援浙江的人馬,不會太多。”
“瑛兒你怎麽看?”林如海問道。
賈瑛看著沙盤輿圖,片刻之後方才問道:“鎮海衛可曾有失?”
呂法憲搖了搖頭道:“目前還未收到鎮海衛兵敗的消息。”
“分做兩路吧。”
賈瑛指著沙盤輿圖說道:“其一,將鎮海衛調離蘇州陸上,與附近各所退守崇明諸島,必不能是鎮海衛這支水師盡喪敵手。隻鎮海一衛,便有大小戰艦八艘,如果這些炮艦落入賊手,那咱們可真就抓瞎了。還有崇明諸島也不容有失,一但失守,賊人從蘇州崇明諸島,沿江西進,一直到南京,一路便暢通無阻了。”
“另外,先行抽調距離最近的江陰、丹陽兩衛兵馬趕往蘇州,若能將賊人堵在鬆江府最好,若是不能,也要把他們拖在蘇州。如此一來,北麵有鎮海衛以及崇明諸衛所據將而守,南麵就是杭州府,這樣兵亂就不至於進一步擴大。”
“另外一路,由湖州進逼杭州,湖州府有封山馬場,必然是要救援的。另外,還要調集地方衛所兵馬,進入廣德、寧國、徽州府,不必冒然出兵,隻要他們能保證不讓叛匪流竄到南直隸南部地區,就算是大功一件。”
“最關鍵的問題是,選派誰人為將。這兩路兵馬,需要兩名主帥坐鎮維係大局,前方又可分坐三路前鋒,也就是說需要有三名得力的敢戰之將。”
林如海與呂法憲二人聽罷點了點頭。
隻聽林如海說道:“蘇州府那邊,我親自去督戰吧。湖州至杭州一路,瑛兒,還要勞你冒險一次。”
賈瑛點了點頭,沒說話,他本來也有此意。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林如海與他,也算是半個父子了吧,有未來的老丈人在後麵守著,賈瑛也安心。
“南直隸這邊,就由呂大人坐鎮吧。”林如海看向了呂法憲。
對方是南京兵部侍郎,現任的主事官,不可能繞過對方的,甚至林如海都要退一步,讓呂法憲坐鎮中樞。
“至於選派將領此事,還得由呂大人保舉。”
呂法憲對於林如海的安排也沒什麽意見,他隨時兵部侍郎,可卻從未經曆過戰事,真要他去蘇州,或是帶兵去杭州平亂,他也不敢接這個差事,一不小心就會葬送小命的。
林如海身為欽差,去蘇州也再合適不過。
至於賈瑛,呂法憲也是沒少聽過他的名頭的,有北境一戰在先,沒人會懷疑這個年輕人的能力和膽魄。
呂法憲在南京養老也有些年頭了,自然有自己的親信,當即便推薦了幾人,將此事定下。
“還有一事,你們認為,此次叛匪禍亂浙江,你們認為他的是想造反,還是僅僅為了劫掠?”林如海向兩人問道。
呂法憲沉吟片刻後,開口說道:“那要看咱們怎麽應對了,如果能把他們堵下海,那就是劫掠,如果不能,恐怕他們會趁勢而起啊。”
林如海點頭,表示認同。
賈瑛卻不這麽認為,起碼對於這些叛匪造反一事,不怎麽看好。
大乾,還沒到日薄西山的程度呢,定奪就是一場鬧劇,恐怕連當初的白蓮教都不如。
無他,白蓮教,在西疆四省有群眾基礎,許多百姓都是白蓮聖母的教徒,信奉真空家鄉。
可這些盜匪有什麽呢?
沿海地區,沒有戰略縱深,背靠的就是大海,所以盡管禁海之後,許多漁民斷了生計活路,也僅僅是下海做盜匪,而不是直接豎起大旗。
其實更關鍵的,還是在於那些世家大族,他們有錢有糧,還有人,多數的叛亂背後,都有世家大族的支持。
可如今,江南的世家大族,他們會反嗎?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靠這些窮凶極惡的盜匪能成事嗎?他們能舍得放棄家族幾代人積攢下來的家業,去舉大旗造反嗎?
“瑛兒,你怎麽看?”林如海見賈瑛沉默不語,對於呂法憲的話,卻沒有回應,猜測他恐怕另有看法。
賈瑛緩緩開口說道:“兩日之內,席卷了三個州府,太快了些吧。”
“你的意思是”
“若是造反,首先要有自己的地盤,其次,以自己的地盤為中心,穩紮穩打,逐步向外擴散,一麵拉攏豪強,一麵收攏百姓壯大勢力,可你們看他們的做法,完全就是土匪行徑,隻顧劫掠,卻不鞏固地盤。”
“而且,他們選擇的地點也有問題,浙江乃是富庶之地,百姓隻要勤快些,活命不難,所以甚少下海為盜的。而福建才是出海道的大省,他們不挑選有親族基礎的福建,反而轉向浙江,這本身,就不是長久之計。此刻若他們再行回轉攻打福建,也已經晚了。”
“如此,就向朝廷上奏,海上匪盜禍亂江南吧。”林如海說道。
呂法憲點頭,表示沒有意見。
三人正準備分頭行事之時,有兵部屬員拿著一封火漆信箋走了進來。
“大人,這是從崇明衛所傳來的軍報。”
呂法憲接了過來,拆開信箋看了一眼,麵色沉重向林、賈兩人說道:“南沙島遭到了攻擊,他們有援兵,是倭寇。”
“南沙如何?”林如海急忙問道。
“崇明衛和鎮海衛援救及時,賊人暫時退了。”
隻是暫時。
賈瑛倒是不意外,事實上,最開始他就懷疑,攻打嘉興府的,會不會就有倭寇參與,如今看來,是不離十了。
那些靠劫掠為生的海盜,可不管你是不是外夷,隻要對我有利就行。
不管是倭寇,還是來自大乾民間的匪盜,擺在三人麵前的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平亂。
離開金陵之前,賈瑛先回了一趟了賈家宗族,一是與黛玉告別,另外就是,挑選一些祖宗子弟。
“瑛二哥哥,爹爹呢?”黛玉一見麵便問道。
“姑老爺與兵部的呂大人,去了戶部,商議調撥大軍糧餉一事了,此刻抽不出功夫回來,讓我代他與你說一聲,叫你不必為他擔心。”
“大軍糧餉?你們還要離開金陵嗎?”黛玉察覺到了賈瑛話中重點。
賈瑛點了點頭,說道:“姑老爺是朝廷欽差,此事他躲不過去的。至於我,自然也該出一份力。”
“我明白,你們做的都是大事,事關天下,我也不會攔著。隻是你莫要忘了,我和齊姐姐徐姐姐,還有報春綠絨,我們都在等你平安回來。”
黛玉沒有在賈瑛麵前表現出擔憂的神色,她不想讓兩個她最在意的男人分心。
一邊說著,一邊從腰間取下一個精致小巧的彩繡荷包,上麵繡著“福祿添壽”的字樣,然後輕輕為賈瑛配係在了腰間。
“你什麽時候繡的?”賈瑛伸手摩挲著腰間的荷包問道。
黛玉一邊為賈瑛整理衣襟,一邊用輕柔的聲音回道:“你上次離京後開始繡的,年前就已經繡好了,隻是缺一道平安符,前幾日我在雞鳴寺為你求來的。”
此刻賈瑛隻覺得,這小小的荷包,沉重滿滿。
“我會收好它的。”
這邊黛玉說完,後麵還有齊思賢與徐文瑜,以及三春寶釵也都說了些保重的話,反倒是報春綠絨兩個丫頭渾然沒有男人出征前的傷感,反而給他鼓起,直誇的他像是天下無敵似的,到底是南疆來的莽丫頭,見慣了刀槍劍戟。
與眾女做了告別之後,賈瑛去了賈家祠堂,召齊了賈家金陵十二房的男丁。
“浙江的兵亂的消息,相比大家也都聽說了。”祠堂前,賈瑛看著階下的賈家子弟,緩緩開口說道。
“此行,我奉欽差林大人之命,受兵部呂大人之請,將會帶兵前去平亂。”
“今日,將你等召集到此,隻有一件事。”
賈瑛身披甲胄,腰佩刃,高大的身軀停立在祠堂之前,用渾厚的聲音環視諸人說道:
“可有族中弟兄,願做我親衛,隨我一同殺敵建功的?”
“自古將軍出征,首選鄉中子弟充作親衛,我賈家乃簪纓大族,族中子弟數百人,賈瑛早有征辟之心,奈何兩次征戰之所,均遠離家鄉,一直引以為憾。”
“可此次不同,我有幸回到金陵祖地,而賊人就在我等家門口作亂,身為寧榮二公之後,豈能坐看賊子禍亂我祖宗靖平過的天下?”
“今日,我便一問”
“我賈家可有兒郎呼?”
人群中,有人躍躍欲試。
事實上,到哪兒都不缺有野心之輩,即便是被豬狗一般圈養的勳貴之家,同樣如此。
正當此時,祠堂大門外一人走了進來,隔著老遠,便高聲說道:
“十八房大房長子,賈砡,願隨族弟出征!”
賈瑛抬頭,看向來人,一身明甲在身,濃眉大眼,左手扶劍,右手持著一杆長槍,邁著厚重的八字步,走了進來。
賈瑛一看來人的裝扮,心中不免一樂,卻沒表現出來。
“可是金陵守備千戶官,賈砡族兄?”
賈砡一邊向賈瑛大步走來,一邊說道:“金陵賈砡,宣隆六十年南直隸武舉,現為金陵守備千戶所千戶官。”
咚!
隨著話音落下,賈砡的長槍重重杵在地上,別的不說,隻聽這長槍杵地之聲,便知此人力氣。
“好!”
賈瑛高聲一讚道:“你可為我帳下千戶官,充任親衛長!”
“末將領命!”
一秒進入狀態。
“還有嗎?”賈瑛高聲問道。
“我也去!十六房三方,排行第四,賈艾!”
“還有我,十一房的”
“十七房的,算我一個!”
見眾人胸中熱血被激發出來,賈瑛抬手空中一按,眾人靜聲。
“不錯!”
“有血性、有勇氣,你們沒有辱沒祖宗的英明,可醜話我要說在前頭!”
“此去,是帶你們打仗,是同賊人真刀真槍的搏命,湖廣之事,我有三十二名親衛,皆是來自南疆的納西勇士,可一戰下來,僅僅存活十七人!”
“大同鎮一戰,我有親衛一百五十人,戰後存活者,六十八人!”
“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打仗,不是過家家玩遊戲,也不是你們平日裏和紈絝們打架,打仗,是要死人的!”賈瑛的聲音變得低沉。
“做出選擇之前,我要你們認真想清楚了!”
“此時若是反悔還來得及,一但到了戰場上,但有臨陣脫逃者,依軍律,斬立決!”
“死了的,我會為你們請功,讓你們到了地下,能挺起胸膛去見我賈氏一族的列祖列宗,去見寧榮二公,去告訴祖宗,他們的後輩沒有給他們丟人。
活著的,舉賢不避親,我也不會吝嗇為你們謀一個前程。”
“想清楚了,願意隨我出征者,到賈砡那裏報名,我隻要十五人,給你們半天的時間準備。”
“另外,請宗老代為通傳其他三家,若有子弟願意隨我從軍的,盡可前來賈家祠堂報名,名額依舊是十五人。”
賈瑛這算是夾帶私貨了,從金陵宗族裏挑選一些有血性,有誌氣的,帶著他們上陣曆練一次。
賈家是勳貴,不能都被養成了紈絝高粱,前後不繼,那樣的話,離衰亡就不遠了。
這十五個人,不管他們有沒有才幹,隻要此次能活下來,賈瑛就敢把他們安排到軍中去,隻要其中能出一個可堪造就的,憑賈家的人脈,就是用銀子堆也能把他堆到一衛指揮的位置上去。
其他三家也同樣如此。
不過賈瑛此次可不會太過愛惜他們,死了,那就真的死了,打仗不是兒戲。
將此間事,交給賈砡之後,賈瑛便帶著喜兒和一眾親衛,打馬出城而去。
林如海給了他三衛人馬,天策衛、英武衛,還有與賈瑛有過交道的虎賁右衛。
虎賁右衛指揮僉事楊大勇,憑借湖廣平叛之功,又走了東平王府的門路,已經升任了虎賁右衛指揮一職,他是賈瑛特意要過來的,熟人用起來畢竟方便些。
虎賁右衛的大營中,賈瑛見到了楊大勇,還有天策衛指揮使魏東平,英武衛指揮使章澤。
“楊指揮使,許久未見了。”賈瑛向楊大勇打招呼道。
“下官也未曾想到,會在金陵遇到靖寧伯,還能再次並肩作戰。”楊大勇以賈瑛的勳爵相稱。
說起來,賈瑛的職官不過是從五品,而楊大勇是正三品的衛指揮使,單從品級上來說,兩人似乎相差太多,而楊大勇卻要歸賈瑛節製。
看似滑稽,其實也有不是什麽罕見的事。
大乾軍製,自衛指揮使之下,一直到百戶官、鎮撫官,都是可以世襲的,也就是所謂的“世官”。
而賈瑛是正兒八經的科舉探花出身,這身份的貴賤,一下子就顯現出來了。
地方武官,除非是都司衙門指揮僉事以上的官職,方才能與同等級文官相較,其他的地方武官,都要比同級文官低一等。
更何況,賈瑛是出身兵部,是各地衛所的上級衙門。
“大人,這位是魏東平,這位是英武衛指揮使章澤。”楊大勇向賈瑛介紹道。
“卑職拜見大人。”兩人見禮道。
“嗯,免了吧。”賈瑛點了點頭,他也沒有交情,而是擺足了姿態。
論出身,他比眼前三人不知高貴出多少,何況如今他也算是國舅爺了。論資曆,他是年輕不假,可戰功擺在那裏,雖說年輕了些,但絕對不差。
想要在行伍之中吃得開,那就不能太謙虛低調了,該有的派頭,就要擺的十足,這也是底氣的一眾表現。
“說說吧,你們三人麾下,各自有多少兵馬?”
“我要聽實話,上了戰場,這些是藏不住的。”賈瑛提醒三人道。
楊大勇率先回道:“虎賁右衛實額三千六百七十二人,披甲者兩千。”
剩下的一千多,說白了就是輔兵湊數的,養馬的,運送糧草的,還有夥頭兵等等。
一衛足額五千六百人,還能保持三千多的兵員,也算是不錯了。
賈瑛又看向了另外兩人。
“英武衛實額,三千人,披甲一千七百人。”
“天策衛實額兩千二百人,披甲一千五。”
賈瑛盤算著自己手中的兵力,披甲兵,算是戰鬥力比較不錯的,合計五千多人。
剩下的那些雜役兵,加起來將近四千,雖然戰力平平,不過考慮到他們麵對的也不是正規軍,倒是也堪堪能用。
三衛人馬,能湊齊九千之數,已經算是不錯了,大乾開國一百多年,曆經四任皇帝,地方衛所冗雜衰退,戰力下降也屬正常。
如果皇帝和內閣不打算徹底整頓軍備,進行軍事改製的話,這種情況,恐怕會一直持續並惡化下去,等到什麽時候,一個衛指揮使司連湊齊一千披甲兵都難的時候,這個王朝差不多也就到頭兒了。
“有多少戰馬?兵器可曾齊備?火器又有多少?”賈瑛又問道。
“虎賁右衛有戰馬八百餘匹,兵器倒是人人都有,火器的話”
“照實說。”賈瑛沉聲道。
“有老舊火槍九十六支,子藥能夠打十發。”
“英武衛有戰馬五百匹,火槍六十支,子藥夠打二十發。”
“天策衛戰馬一千匹,火器營七百餘人,其中火槍兵六百,還有兩門虎尊炮,和一門紅夷大炮,子藥炮彈,足夠支撐一次戰役。”
賈瑛抬頭看了眼章澤,天策衛有點東西啊。
賈瑛聽完匯報之後,轉身至桌案之上取來紙筆,些了一份信,交給了楊大勇。
“你派人拿著信去找兵部的呂大人,打仗不差餓兵,去找他們兵部索要火器子藥,有多少,我要多少,隻是不能空手而歸,咱們是要去馳援浙江的,這點東西,他不會舍不得的。”
楊大勇接過信封隨即找來了親信,派往南京兵部而去。
“眼下是巳時末刻,我給你們兩個時辰的準備時間,午時埋鍋造飯,午時末刻,整軍出發,目標,湖州!”
“得令!”
嘉興府被匪盜攻陷,匪亂禍連蘇杭之地的消息,此時也已在金陵城內傳開了,恐慌的情緒在漸漸蔓延。南直隸地區的百姓多少年沒有經過兵亂了,就連當初湖廣鬧白蓮逆匪的時候,都沒有牽及到南直隸。
可這次不同了,無論是嘉興還是杭州,亦或是蘇州,離著金陵太近了。
百姓們想不明白,富甲天下的蘇杭,怎麽突然就變成了人間煉獄了呢?
聽聞南京兵部派出了招討大軍,不少金陵城裏的富商豪賈,帶著家仆,拉著滿滿當當的酒肉糧秣出城勞軍。
或許有大義名分參雜在其中,但更多的是害怕。
金陵的富商豪賈,不少都來自嘉興、杭州、蘇州地區的,甚至一些大家族,在蘇杭之地都置辦了產業,這亂子要是收勢不住,損失的是他們。
所以,他們是最希望官兵能打勝仗的。
本就已經名冠金陵城的四大家族又出了一次風頭,賈瑛親自號召四家派子弟隨軍出征,不管這些人是出於本心,還是為了給賈瑛這個麵子,多多少少都派出了自家子弟前來響應。
薛家因為主脈人丁單薄,旁支又多是從商,所以隻派出了一人,史家來了三個旁支,王家三個,自然是不滿十五人的名額,剩下的便從家生子中選派了幾人,湊足了十五個。
反倒是賈家,因為賈瑛珠玉在前的緣故,踴躍報名的人不少,可惜名額有限,來的都是賈姓子弟。
賈瑛聽聞此事之後,心中還是很欣慰的,有沒有能力先不說,隻這份進去的心思還是值得肯定的。
賈瑛派人往賈家送了三十副布甲以及兵刃,四家宗族為了給兒郎們壯行,將族中的好馬都拿了出來,給他們做戰馬用,一行人在賈砡的帶領下,自寧榮街上招搖而過,後麵還跟著一眾四家壯行的子弟,引得路人紛紛圍觀,等出金陵城的時候,後麵不知不覺已經擠滿了人群。
“這天下靖平,有我祖先一份功勞,身為後輩子孫,斷不能看著賊亂我大乾江山。”
這是一名選擇追隨賈瑛從軍的賈家曾經的紈絝子弟,對自己昔日的狐朋狗友說的話,說完之後,隻留給眾人一個後腦勺。
“這家夥什麽時候轉性了?還知道祖宗榮光?癔症了吧?”
“賈兄高義,某自愧不如啊!”
“狗兒子怎麽突然長大了呢?”
“不止長大了,還不跟我們玩了。”
眾人對四家此舉褒貶不一,但更多的是酸話醋意,不管他們認不認可四家子弟的行徑,不可否認,這片土地上,曾經留下過他們的祖先的榮光!
城外大軍之中,賈瑛見了四家子弟,卻沒有在多說什麽,既然選擇了跟過來,那就要做好半條命埋進土裏的準備。
“你怎麽還是這身甲?”賈瑛看著賈砡問道。
賈砡身上穿著的是明甲,不虧是十八房的長房長子,就著一身的行頭,就不下百兩銀子。
關鍵是這玩意兒明晃晃太顯眼了些,生怕敵人看不到他似的。
賈砡是武舉出身,同過賈家的關係才謀了一個千戶的差事,卻沒有任何實戰的經驗,對於賈瑛此問,充滿了不解。
“去換了布甲,穿這一身上戰場,是嫌命長!”賈瑛訓斥道,卻沒想對方解釋什麽。
知易行難,說那麽多做什麽,打一仗什麽都會了。
“大軍出發!”
隨著賈瑛一聲令下,臨時做出來的賈字大旗迎風而展,左右各立著“虎賁”、“英武”、“天策”,還有楊、章、魏等字樣的旗號,先不說戰力如何,隻看這陣仗,還真想那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