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自亂陣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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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
稱病月餘的林如海今日居然在賈瑛的攙扶下,出現在了左順門外候班,這在百官之中引起不小的轟動。
甚至,許多人已經忘記了這位曾兩次在江南官場鬧出巨大震動的“罪魁禍首”,身為三世列侯之後的副都禦使林海。
若說林海其人,永遠一副衣衫文弱的模樣,那瘦弱的身形直讓人擔心會不會平地刮起一陣大風將人給卷倒。
就是這麽一個人,在朝中卻少有人敢輕視他。
先是因鹽政,逼得整個江南官場不得不合力針對一人,自大乾立朝以來,曆經四代君王,仕途科舉誕生的官員更是不計其數,又有幾人能夠獲得這樣的待遇。
第二次出手,同樣是江南,配合傅東萊,一內一外,二人聯手,直接導致了首輔李恩第的垮台,
那瘦弱的身軀之下,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可輕易將一個人撕成齏粉。可以說,每次林如海離京,都意味著朝中又將要有大事發生了。
朝臣中甚至四下有過風傳,說林海此人,乃恒石公第二。可惜曾經的恒石公,如今以垂垂老朽,否則二石齊出,怕是要斷了好些人的活路啊。
這次的事情,能讓剛直不阿的林如海都能稱病數月,可見一斑。
班列前方,首輔楊廷敬像是個老透明,都說權勢可以養人,可榮升次輔的傅東萊,不過才一年多光景,看上去卻蒼老了好多。此時的傅東萊聽到身後的動靜,也輕輕轉頭,向林如海與賈瑛投來注目的視線,林如海的目光也迎了上去,清風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並不是一個人。
到了自己的班列侯,林如海輕輕拍了拍賈瑛的手,示意他回到自己的位置,靜等開朝。
朝會。
“臣,督察院左副都禦史林海有本。”
“準。”
“謝陛下。臣奉旨徹查南苑刺客一案,曆經數月,時至今日始有結果”
“經臣詳查,當日所係刺客,竟又半數,來自邊軍悍勇”
一沉如水的大殿之中,漸漸開始有了波瀾,有些消息靈通的官員雖然早已聽到了些風聲,可依舊未曾料到,林如海會如此光棍直指軍中,而且是邊軍。至於那些沒有收到消息的,這次就純粹的吃瓜了,而且這瓜容易腹瀉。
“豢養私兵,走私軍備火器,私交外藩”
“一應詳情,俱在奏本之中列明,請陛下禦覽。”
“臣啟陛下,明旨徹查。”
大殿之內,再次變得雅雀無聲。
有些在兵部的五軍都府擔任要職的勳貴官員,此事連已經黑成了炭鍋。
隻是,讓他們更加惶恐的還在後邊。
林如海的話音才剛剛落下,班列後方的賈瑛已經站了出來。
“臣,賈瑛有本。”
“啟奏陛下,三陽教匪首白陽道子林清,業已落網,經審問,其對策劃南苑刺駕一事供認不諱,當日挾持娘娘鑾駕的,正是此人。”
連邪教逆匪都牽扯進來了,勾結叛匪,這下子,邊軍更是脫不了幹係。
而讓人們更驚訝的是,賈瑛,居然會對準勳貴自家開刀。
林如海和賈瑛的奏本,都隻針對南苑刺駕一案,可誰都知道,一但涉及到了邊軍,那妥妥的就是衝著勳貴去的,畢竟,在此之前,是他們一直在把持著九邊。
禍起蕭牆,自亂陣腳。
勳貴知道自家裏出了一個白眼狼反骨仔嗎?
事實正是如此,說話的瞬間,賈瑛已經感覺到,班列之中有人向自己投來了仇視的目光,今日來參加朝會的勳貴,也就那麽幾個,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正當此時,內閣大學士葉百川又站了出來。
“陛下,九邊事關國之安危,軍中糜爛至此,不可輕視,請陛下明旨,徹查此事。”
百官對於葉百川擺明立場的支持,反倒不以為奇,誰都知道,這位大學士盯著軍中已經很久了,上次想要借新設備倭司之事,便與對軍中加以整治,想要裁撤冗兵,卻被朝臣聯合反對,不了了之,此次怎會輕易放過。ьu
傅東萊也看著這位同僚,改革軍製,記得在他出任吏部時,就已經提出過一次,可惜那時新政底子薄弱,他不能看著新政還未開始,就為自己豎起一個強大的阻礙,是以後來自己也多次提出了反對的意見,直至幾日前,他依舊反對,昔日意氣相投引為知己之人,漸漸形同陌路。
今日他卻不再反對了,新政三年,根基已經紮下,是時候動手了。
想要進行軍製改革,不剪除盤亙在路上的勳貴這條攔路虎,豈能成事?
大乾的兩大根基,一曰政,一曰軍,他要兩手都抓,不然新政就如空中樓閣,這也是當初皇帝選擇他的原因。葉百川是幹臣能成,可於大局還欠缺了些,這也是當初為何是自己舉薦他,而不是他舉薦自己的原因。
一旁的葉百川,見傅東萊沒有出麵反對,心中同時鬆了口氣,他的入閣之路坎坷了些,足足兩次才得以成功,這還是皇帝力捧,可直至如今,還有人說他是幸進。
雖然在他力主之下,大乾在遼東擴土百裏,可畢竟比不得傅東萊接連搬到兩位輔臣,掃除了宣隆朝留下的腐朽之源,於百官來的更深刻些。
內閣四位大臣,排名在最後的一人是顧春庭,資曆淺薄,自然無法與前麵三人相爭,而他卻排在第三。
傅東萊的能力和資曆,葉百川都是心服的,可楊廷敬,宣隆朝留下的最後一塊兒殘渣,除了上朝打瞌睡,派皇帝的馬屁外,還會做什麽?既是新政,那就該人人為先,留著這樣的人做什麽。
說白了,他想做事,如果能憑政績更進一步,誰又會拒絕呢?
已經準備致仕的馮恒石,人在班列中,看著昔日的兩位好友,心中一聲哀歎。
官場上,哪裏有永遠的朋友,今日之事,他如何看不出來葉百川未曾與傅東萊商議,越過如日中天的次輔,為的哪般,傻子都明白。
怪隻怪,傅東萊壓的葉百川太狠,當初傅東萊保舉葉百川入閣,看似恩遇,可葉百川首次勢力何嚐不是受了他的影響,偏生傅東萊還爭不過楊廷敬這個活泥塑,偏生葉百川也是一位想要幹事的能成
許許多多的偏生聚在一起,注定了兩人無法在形成昔日的聯盟。
別人不知,馮恒石卻知曉,大乾許多南方籍的將領,已經站在了葉百川一側,他們是軍中新興的一派,既不靠開國一脈,也不靠宣隆一係。
朝會上,皇帝並沒有當場下旨。
畢竟牽涉九邊,百萬大軍,不得不慎,雖然皇帝心中也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是誰想要自己的性命,可該矜持的,還是要矜持,哪怕隻是做給勳貴們看。
事情就是這麽奇怪,皇帝自己等不及,頻頻派禦醫去催林如海,可偏偏事到臨頭,他卻又要立牌坊了。
可想明白了皇帝的立場,也就不覺的奇怪了。
對此,無論是林如海還是賈瑛都已料到,所以,傅東萊才沒有開口。
往日朝中反涉及大事,都是傅東萊力主,葉百川附之,首輔楊廷敬無論對錯,都會與傅東萊反著來,顧春庭則是那個聽命辦事的人。
朝臣們,甚至已經總結出了規律,隻要是傅東萊力主,楊廷敬反對的,基本都能成,這次兩位都沒開口,那事情就還要等。
等什麽,誰都不清楚。
散朝不久,繡衣衛指揮僉事沈翔便匆匆入宮,呈上了林清的供詞,宮中傳出消息,皇帝在華蓋殿大發雷霆,砸了好些珍奇古玩名硯,可依舊沒有下旨徹查。
散朝回衙的路上,賈瑛明顯感覺身邊熟悉的身影少了,似乎都在躲著他走,一些在京任職與賈家交好的勳貴,更是毫不吝嗇的留下冷臉,翁婿二人的略顯孤單。
西平王府。
史鼎、陳文瑞、候效康還有幾家公侯伯府的主事人都聚在這裏。
“侯爺,你說這事該怎麽辦,我們都聽你的。”
“是啊,侯爺,咱們在九邊已經一退再退,他們這是要幹淨殺絕,更關鍵,家裏還喂了一直養不熟的狼,咱們決不能就這麽算了。”
眾人此起彼伏,藍田玉心中卻在冷笑。
這些人怕是在北王府吃了癟,才找到他的門上,想讓他做這個出頭鳥。
“諸位,我等四王八公之家,一向是以北王府為首,長幼之敘不可廢,諸位還是再去一趟北王府吧。”
藍田玉話音才落,便聽史鼎說道:
“侯爺,四王之家,本就是平起平坐,當初隻因老北王爺德高望重,眾人心服,這才以北王府為首。若論長幼之敘,王爺難道忘了,當初北王府尚比不得東王府。咱們開國一脈同氣連枝,誰德高望重,咱們就服誰,一切都是為了祖宗留下的繼業。
如今,小北王年輕不知事,耳根子軟,必是聽了賈瑛的讒邪之言,才對我等視而不見。如今,四王府在京之中,首以侯爺資曆最深,威望最高,我等自然是以您馬首是瞻的。侯爺,總不能看著我等祖宗打下的繼業,就這麽葬送在我輩手中吧。”
藍田玉輕笑一聲,看向史鼎道:“文貞兄,我等倒是好奇,遼東到底藏了多少秘密,襲刺聖駕這種掉腦袋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史鼎張口欲辯,卻聽藍田玉說道:“時至今日,你就是想瞞也瞞不住了,現在不說,隻怕再沒機會說了。”
眾人也都看了過來,說到底,此事是由遼東引起的,而史鼎接任十幾年的遼東鎮守,若說與他沒有關係,鬼都不信。
這件事,他必須給眾人一個交代。
見眾人目光緊逼,史鼎苦笑一聲道:“侯爺,我承認,遼東的官兵將領,是向朝鮮和關外的胡人私販過幾匹軍備火器,可你也知道,那天寒地凍的鬼地方,鳥都不帶拉屎的,朝廷給的那些餉銀夠幹什麽的?我等想要養兵,沒銀子能成嗎?”
卻聽陳文瑞說道:“朝鮮也便罷了,一向對我大乾稱臣,可關外的胡人文貞兄,你糊塗啊。”
史鼎哀歎一聲道:“我何嚐不知此事險重,可我麾下將領私販的那些火器,都是給建州胡的,不止如此,每年我還會送給建州胡部幾位首領打量的鹽鐵絲綢,沒有這些東西,那些胡部會安分嗎?他葉百川和楊熾能這般輕易就將上百裏的疆土納入手中嗎?
可別忘了,當初為他們從中牽線的是我。如今可倒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翻臉就不認人。哼!”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說,我等倒是可聯名上疏陛下,說明原由,忍辱負重,卻能為大乾換來數百裏疆土,還收降了建州和完顏幾部,怎麽說都是功大於過。”
藍田玉眯著眼睛緩緩開口,卻又話音一轉道:“可那些邊軍刺客怎麽說?勾結叛匪又如何辯?文貞兄,須知刺駕才是關鍵。”
史鼎一聽此言,忙說道:“侯爺,哪家邊鎮沒有幾個軍戶逃卒的,九邊之中又以遼東最為苦寒,每年私逃的軍戶抓都抓不過來,那些人不滿朝廷,與三陽教四下勾結,這種事情,怎麽能算到我頭上來,這不是荒謬嗎。”
“侯爺,我是有苦難言啊。我是大乾的侯爺,天大的膽子,敢做殺頭的勾當?何況對我有什麽好處?”
藍田玉依舊有些不信,說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林如海怎麽說都是賈家的姑爺,說他陷害你,隻怕難以服人吧。而且,刺殺林如海的事情,到底有沒有你的份兒?”
史鼎垂頭不言。
陳文瑞再次勸道:“文貞兄,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瞞著大夥兒,你不看馬牛柳三家這次一人都未來嗎?”
史鼎無奈,他也知道,這次他想度過難關,隻能依靠勳貴抱團了,索性也不再隱瞞。
“山海關那場刺殺與我無關,前些日子,京城的那樁事是我派的人,可我隻想拿回林如海手中的賬本,找到被他藏起來的建州守備,我隻想自保,沒想殺人。”
的確,他原本的想法,就是想要拿黛玉同林如海交換,卻沒想到失敗了。
“諸位,如果他們隻是抓著我一人,我也不會拖累大家,可如今,葉百川想要動的是整個邊軍,非要將我等趕盡殺絕不可,我可聽說了,宣隆一脈的人,與葉府往來頻繁,因遼東之事,葉百川與楊熾私交甚好,這並非我一人的事情。”
說著,又看向藍田玉道:“藍侯,當初西軍大營可就是被葉百川和賈瑛奪取的。”
聽到此話,藍田玉的臉色也漸漸沉了下來。
他如何會忘記,當初葉百川與賈瑛二人對他使的手段,更可惡的是賈瑛,幫著外人對付自己。
可藍田玉依舊保留了幾分冷靜,說道:“在場諸人,有幾個是在軍中有實權的,隻憑我等,怕是還不夠分量。”
“藍侯的意思”
“九邊中,除了山西二鎮和遼東外,薊州總兵是陛下的親信,其他五鎮還掌握在還掌握在我等勳貴手中,宣大就算了,那位向來不摻和這些的。”藍田玉緩緩說道。
話到這裏,眾人也知道他所指的是誰,沒有兵權,勳貴就是皇家養在圈籠裏的豬而已,還妄想談什麽條件。
“子騰那邊,我已經去信了,隻是還未等到回音。”
史鼎也明白這點,又看向藍田玉問道:“藍侯,可否請南王府”
藍田玉聞聲,輕輕搖了搖頭道:“不好說,南安王爺常年駐守南疆,京中的事情,他甚少插手,不過我已經派人給他去信了,眼下還是拖一拖,等南王回信吧。文貞你也再給子騰去信一封,催催。其他幾家今日沒來的,也要再上門幾次,眼下時刻,正該我等共濟難關之時,不能先自亂陣腳。”
“對了,還有那個賈瑛,他到底是那邊的?”
賈家這邊,賈瑛才剛剛回府,榮府便有人來,說賈母相召,賈瑛複又向榮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