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長廊裏，彌散著消毒水的怪味。

    江浩跟在李主任後邊，隻覺得這平日裏走起來沒幾步路的走廊，愈發狹長。

    患者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印象中的主任也不是老古板，不至於揪著合規性這個問題不放。

    那

    主任這回找自己單獨談話，究竟是要說些什麽東西呢？

    江浩邊走邊想，怎麽也想不出答案，心裏有些忐忑。

    “進來吧。”

    李主任推開辦公室的門，仍舊是扳著個臉，看不出來是什麽態度。

    江浩躊躇片刻，跟了進去。

    辦公室裏，一塊巨大牌匾映入眼簾，正掛在辦公桌後方最顯眼的牆壁上。

    【醫者仁心】。

    至於其他地方，和普通辦公室沒什麽兩樣，一個飲水機，一個陳舊書櫥，三兩盆栽。

    “坐吧。”李主任端起搪瓷茶杯聞了聞，嫌惡放下杯子，沉聲開口。

    江浩乖乖照做，端端正正坐在辦公桌前的木椅子上。

    這是他第一次和主任單獨談話，麵對上級醫師的上級醫師，難免有些拘謹。

    “小江啊，我記得沒錯的話，你今年應該是來我們醫院第三年？”李主任點起一支煙，顧左右而言他。

    江浩愣了愣，沒太想明白主任到底要表達什麽，老老實實回答“嗯，是的主任。”

    “哦，那年紀也有二十五六了啊。”

    “下個月生日，過完就二十五了。”江浩回答。

    “哦”

    李主任點點頭，又抽了口煙，有些黑黃的幹瘦麵龐上露出沉思“小江啊，這個患者，你有把握一定救活嗎？”

    所以，這是要對自己先斬後奏的行為進行追責了嗎？

    江浩又是一愣，撓了撓後腦勺，笑著反問“沒有，但咱們穿著這身衣服，總得試試不是嗎？”

    “哪怕”李主任拉長聲音，將煙屁股插進煙灰缸裏，“這會讓你丟了工作？甚至，讓你再也無法做醫生？”

    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這些領導的心思可真難猜啊江浩想了很久，也沒能想出個結果，隻得沉默低頭。

    “而且，你如何保證，這個患者能夠出得起腹腔鏡手術的費用？你要知道，他戶口可不在我們這裏。”李主任繼續敘說著，眼神像是刀子一般鋒利。

    江浩又是長久沉默，囁嚅片刻才低聲開口“主任，那畢竟是一條命，我做不到看著他死。”

    “好！那我問你，你一個小小的住院醫師，你憑什麽說能救他？”李主任狠狠一拍桌子，厲聲喝問，桌麵上的搪瓷茶杯都抖了三抖。

    憑什麽？

    是啊，憑什麽。

    自己從未主刀過任何一台手術，不管是在醫院裏，又或是社會裏，自己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塵土。

    自己，有什麽資格去拯救別人呢？

    江浩微微低垂著頭顱，他又想起自己的發小，那個總是理著寸頭，戴副黑框眼鏡，被稱作阿暉的男人。

    自己本可以救下他的，不是嗎？

    在十年前，家鄉的那條小河邊上。

    隻要自己勇敢那麽一點，果斷一點，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

    “可是我沒有啊，我是那麽軟弱而膽小。”江浩凝望桌上的煙灰缸，裏邊黃綠色的煙水，仿佛變成那條小河的顏色。

    “你說什麽？”李主任問。

    江浩自嘲笑了笑，堅定而有力地抬起頭來，認真回答“就憑這身衣服！我是醫生，我就該治病救人。這是職責所在，義不容辭！”

    這話一出，辦公室裏陷入死一般寂靜，隻剩下那飲水機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

    李主任的臉上看不出來是什麽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怒。

    隻是這次，江浩並沒有再退縮，也不複拘謹。

    他隻是無比堅定地凝視著李主任的雙眼，哪怕半步也不曾退讓。

    “嗬嗬，你和你師父還真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強脾氣。”李主任從兜裏掏出煙盒，點上一支煙，微微歎息過後才說道“可惜啊，你師父那時候沒有你那麽好的技術，也沒有你那麽好的運氣。”

    “我師父？”江浩有點不太理解，出言詢問。

    “你師父啊，本來是總院急診部的新星，出生於醫學世家，學曆高，技術好，待人接物也挑不出毛病。”李主任抿了一口茶水，呸呸吐掉，“隔夜茶真難喝。”

    “那為什麽”

    江浩話剛出口，就猛然想到了之前李主任說過的話。

    師父那時候的技術和運氣，沒有我好？

    也就是說，師父那時候也遇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情況！

    而他，同樣做出了不惜一切救治患者的選擇！

    隻是。

    不同於自己，師父失敗了，幾乎輸掉一切。

    “你應該知道，出現醫療事故之後，大多數醫生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在社區醫院蹉跎一生。聰明人，看見別人吃過的虧，就應該得到教訓。回答我，你是聰明人嗎？”李主任再次將煙蒂插進煙灰缸裏，聲音低沉。

    “可是我”江浩感覺腦子很亂，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小江，你要記住，你沒有你師父的背景！你知道一旦出現問題，你的下場是怎麽樣嗎？”李主任沒有給任何思考的時間，目光炯炯。

    江浩凝望著那塊【醫者仁心】的牌匾，沉思許久。

    他想到莫名出現的係統，以及特訓空間裏成百上千台手術中的難聞氣味。

    如果

    自己沒有係統的話，或許真的就不敢去救那個患者了吧？

    在羊城這個大城市裏，隻要自己失去了‘臨時醫生’這個錨點，很快便會被人潮推走，再也沒機會回來。

    江浩忽然又想到那貧瘠縣城裏，有些破舊滄桑的家宅。父母就端坐在正廳裏邊，含笑望著自己，麵龐是那麽蒼老黑黃。

    “放心去闖蕩，家裏不用你管，你老豆身體好得很，再幹十年不成問題！”

    這是自己踏上那綠皮火車，前往大學就讀時，爸爸邊往自己兜裏塞錢邊說的話。

    自己的家庭，確實給不了自己太多的幫助，除了愛。

    但這，也就足夠了。

    “主任，”江浩忽然笑了，笑容無比燦爛，“無非就是回家種田唄，有什麽所謂？醫者仁心，我寧願犯錯，也不願什麽都不做，看著患者死在我麵前。”

    李主任沉默許久，隻是用銳利的眼光打量眼前青年，眼神深處，似乎並不全是審視，反而有幾分讚賞與欣慰。

    “強脾氣！但這才是我們南湖分院急診科帶出來的兵！”李主任也笑了，站起身來，大力拍拍江浩肩膀，聲音洪亮。

    江浩又是一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主任對自己的考驗。

    想想也是，李主任是軍醫出身，身上擁有的使命感與責任感肯定不比自己差。

    看這陣勢，自己應該算是交了一份不錯的答卷。

    “行了，先回去工作吧，明天給你放一天假。”李主任滿意開口，他從兜裏摸出一支煙，想了會又放下了。

    明天放假的話，應該就能睡個懶覺了江浩點點頭，心中一喜。

    “成，那我先回去了主任。”江浩站起身，揉了揉有些發酸的臂膀。

    “去去去。”李主任擺手。

    江浩沒多矯情，起身離去。

    臨近正午，醫務部的同事們也要休息吃飯。

    綠色通道的手續得抓緊補齊，不然到時有人拿這個程序做文章，就很被動了。

    “等等！”

    江浩剛走到門口，身後便傳來李主任的喊聲，不由得疑惑回頭。

    “兩個月內，總院那邊會有人事調動，合同員工有機會轉正，按照工齡來算的話，你的資曆是沒什麽問題的，就是履曆方麵得多做些文章。”李主任手指敲擊桌麵。

    轉正江浩眼睛一亮，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有機會獲得編製了！

    “手術方麵多跟著你師父鍛煉，閑暇時間不要停下來，多做點學術，發些論文。不懂的地方就問我，好好準備吧！”李主任語重心長。

    江浩感激笑道“沒問題，保證完成任務！”

    “去吧去吧，這次的情況處理的不錯，是個好苗子！”李主任揮揮手。

    江浩屁顛屁顛出門去了，心裏振奮無比。

    在外科醫生的收入組成中，基本工資的占比不大，績效和獎金才是大頭！

    但是，這筆錢分院合同工壓根撈不著，隻能眼巴巴瞅著人家賺錢。

    雖然醫療體製改革的大環境下，很多醫院裏合同和編製都開始講同工同酬。

    但那都是給總院老資曆的合同工，分院小年輕基本都苦哈哈指望著每月千把塊固定工資討生活。

    不過，苦逼的日子總算是要結束了！

    隻要自己能夠在這次人事調動中脫穎而出，那就是朝前邁出了一大步！

    不論別的，起碼加上績效和獎金，每個月收入就能翻一番！

    江浩走在長廊裏，心情大好。連帶著，主刀手術產生的疲乏都全部一掃而空，幹勁滿滿。

    “叮咚。”

    忽然。

    手機震動了一下，有短信進來。

    江浩掏出來一看，竟然是張海給自己轉賬七百塊，上邊還標注著績效獎金的字樣。

    想了一會，江浩還是沒收，這錢肯定不是醫院發的，而是張海覺得今天這事兒過意不去，自掏腰包。

    回到科室，張海正在幫著患者包紮傷口，動作熟練。

    “老大，這錢我不能”江浩上前開口。

    “什麽能不能的，這是李主任的意思，科室賬戶上發放的！”張海像是早有預料。

    “可是”

    “行了行了，矯情什麽？趕緊收了錢來幫忙，等下班我兩喝點，你那編製的事情，我們得好好計劃一下。”張海假裝拉著臉，實際上眼睛裏滿是欣慰。

    “嘿嘿，成！那今晚的酒，我請！”江浩美滋滋收了元子，上前幫著打下手。

    瞧著江浩收錢，張海臉上也露出滿意笑容。

    兩人一邊幹著活，一邊侃大山。

    江浩明顯能感覺出來，張海對自己更加親近了。

    如果說之前隻是同事，現在倒更像是好友。

    人和人的感情嘛，說實話就是互相幫助之下建立的。

    李主任和張海兩人，經此一事，都對自己相當看重。

    天胡開局，飛龍騎臉，這波人事調動，怎麽輸？

    一個字，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