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夕陽還未落下，羊城便已是華燈初上。

    暗紅色餘暉和夏日暖風的吹拂下，整個世界都是一片暖色。

    “走啦陳姐，走啦芳姐！”

    江浩和科室裏的眾人說聲再見，拖著疲憊身軀跑出門去，跟上張海腳步。

    “臭小子，真墨跡。走吧，大本營！咱兩今天好好喝點！”

    張海輕輕錘了江浩臂膀一拳，笑著從單肩包裏掏出奧迪車鑰匙。

    ‘大本營’是南湖分院附近的一家大排檔，東西好吃，價格親民。在相鄰幾條街，都算是聲名遠揚。

    再加上，這家大排檔的營業時間一直到淩晨四點半。

    南湖分院的醫生們下了晚班，都喜歡去那兒吃個便飯再回職工宿舍歇息。

    “a6？好車喔大佬！給我玩玩？”江浩嬉皮笑臉湊上前去，調侃道。

    “諾，正好累了，你當會司機！以後用車，跟我說就行了，省得擠那三號線。”張海隨意丟過鑰匙，沒有任何遲疑。

    江浩頓時一愣，有些不敢相信。

    車這玩意，對於男人而言意義非凡。

    關係不到位的朋友，就算是給錢也不借。

    張海能對自己說出這話，顯然是一種情感上的信任與認可！

    也就是說，自己在張海眼裏，已經能稱得上是非常親密的夥伴！

    “愣著幹啥！上車！”張海又是一拳，笑著開口。

    “ye&nbp;ir！”江浩敬了個不太標準的禮，坐進駕駛室。

    不得不說，奧迪的操縱性比起手動擋教練車，高了不知道多少個檔次。

    給油就走，點刹就停，開起來舒服省心的很。

    江浩順著導航穩穩的開著，沒一會便來到‘大本營’大排檔外。

    臨近飯點了，大排檔生意紅火得很，人來人往，車位不好找。

    江浩一頓好找，總算是見縫插針停好了車。

    “哎呀，張醫生來啦，老樣子？”

    剛進裏邊，胖胖的老板娘便迎了上來，手裏舉著餐牌。

    張海笑了笑“老樣子！下酒的小菜給我多弄兩個。”

    江浩探出腦袋，補充道“老板娘，少放點辣啊！”

    說完，兩人便找了個相對清靜些的角落坐下，隨意聊著天。

    不多時，菜便齊活了。

    “走一個！”張海舉起酒杯。

    “來！”江浩斟滿啤酒。

    碰杯過後，兩人都是一仰頭，將玻璃杯裏邊金黃的酒液一飲而盡。

    “小江啊，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張海擦擦嘴邊的泡沫，放下酒杯，神色感慨。

    江浩笑了笑“沒車沒房沒存款，有啥好的，一個月三千來塊，吃飯都得精打細算。”

    張海又倒滿酒，滿臉惆悵“幹了。”

    江浩碰杯，兩人再次一飲而盡。

    “起碼，你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能夠去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張海苦笑。

    “老大，你也沒老啊，肯定可以的！”江浩接過話茬。

    “不行嘍，我就是個失敗者，很難翻身啦。”張海一杯接著一杯。

    “少喝點少喝點，對身體不好。”江浩趕忙攔住。

    “一步錯，步步錯啊。”張海盯著眼前酒杯，歎息道，“知道今天為什麽我突然出去了嗎？”

    江浩搖搖頭，示意自己並不清楚。

    “你嫂子要跟我離婚。”張海眉眼低垂，“唉，人到中年啊”

    江浩囁嚅一下嘴唇，有些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種家事，自己一個外人確實不好去評判什麽。

    “老大，嫂子一定會回心轉意的。”江浩躊躇良久，也隻能憋出來這樣一句話。

    張海搖頭笑笑“我同意了，今天出去就是辦這個事。”

    接著，他又將酒杯裏的啤酒喝個精光“主任跟你說過我的事了吧？”

    江浩點點頭，認真回答“說了，醫療事故什麽的。”

    “醫療事故？”張海嗤笑一聲，“哪有什麽醫療事故！我可以這樣告訴你，那台手術在技術上，做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為什麽”江浩頓時愣住，滿心疑惑。

    “合規性程序啊，病人家屬不願意簽字，三個子女互相推脫責任。我看老人家要不行了，想著先救人，再補程序。”張海滿臉苦澀。

    “後來呢。”江浩心裏隱隱有了幾分猜測，但並沒有說出來，好好地當一個傾聽者。

    “手術很成功，我可以保證，就算是李主任來做，也頂多好那麽一點點。但是老人家年紀太大了，術後並發症很嚴重，我們拚盡全力也沒把人保住。”張海點起一支煙，娓娓道來。

    “那手術結束後，病人家屬呢？”江浩順著話往下問。

    “不見了，電話不接，人也找不到。等病人去世了，他們倒是又出現了。”張海凝望燃燒的煙頭。

    “拿著橫幅？”江浩臉上罕見露出憤怒。

    話說到這，他已經完全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那幾個家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救活老人家。

    而是

    錢！

    “是啊，連著鬧了十幾天，電視台的什麽專欄也來了。到後邊，院領導也頂不住壓力，隻能妥協。”張海將燃燒的煙屁股狠狠攥在手心。

    “他媽的，拿老人家換錢，這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江浩滿腔怒火，卻又不知從何發泄，隻得恨恨罵了一句。

    “行了，不聊這個，喝酒！”張海招呼道。

    隻是。

    江浩卻敏銳注意到，張海仍死死攥著手中的煙頭，久久不曾放開。

    “老大，你做的是沒錯的。”江浩神色無比認真。

    他打心底裏覺得，正是有張海這樣的人存在，醫生才能夠被稱之為高尚的職業。

    醫者仁心啊！

    不管怎麽樣，都要對得起自己身上的白大褂，也都要對得起自己所承諾的誓言。

    “小江，”張海沉默良久，“下午是我言辭過激了，但是道理還是那個道理。救人自然沒問題，但不能把自己搭進去了。”

    “老大”

    “我啊，是個壞榜樣，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要跟我學。”張海心情很低沉，舉起酒杯，“走一個！”

    江浩默默碰了杯子，凝視眼前麵色頹敗的張海，久久沒有下一步動作。

    過了好一會。

    他才長歎一口氣，將裏邊的啤酒一飲而盡。

    兩人就這樣一杯接著一杯喝著，一直到明月高垂。

    簡陋木桌旁的地上，堆滿了空瓶。

    “小江，往後的手術，你還是得多主刀！我看了那手術錄像，你技術是夠的！但也要做出來成績，上邊的領導才能瞧著！那幫子老頭就是這樣！”張海臉色漲紅，噴吐著酒氣，舌頭都有些打結。

    “老大，你喝多了”江浩揉搓著太陽穴，忙不迭開口。

    這個大排檔可是很多分院醫生，人多眼雜的，這種抱怨的話還是不太適合說。

    江浩心裏清楚，張海這是壓抑的太久了，需要一個釋放的口子。

    但是，這話說出來，給人落了口實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我清醒的很！小江我跟你說，你還是太年輕了！就像是你今天做的手術，萬一出現問題，鬧大了！你絕對會被上邊毫不猶豫踢出去！”張海不屑開口。

    “可是”

    “沒什麽可是！這就是現實！你隻能選擇，不要讓自己陷入被動！”張海聲音很大。

    江浩再次沉默，老大說的這些東西，自己當然清楚。

    這就是裸的現實，憑現在的自己，沒任何辦法去改變。

    但！

    有係統的存在，自己在未來又何嚐不能改變現狀？

    錢能慢慢掙，地位可以徐徐爭取。

    可生命不行！

    失去的人，便再也不會回來，隻能存在於照片和記憶裏。

    如果自己選擇逃避，選擇當軟蛋，不給予救治。

    那多年後功成名就時，再回想起那些痛苦哀求的麵龐，心裏何嚐不會愧疚？

    “我做不到看著他們死。”江浩還是講出了心裏話。

    “但規矩，就是規矩！不遵守規矩的人，都被踩死了，你也想被踩死嗎？”張海踩滅煙屁股，滿臉冷漠。

    桌上又是一陣無言，江浩隻是咬著嘴唇，凝望眼前的空氣。

    張海則盯著桌上的空瓶子，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

    兩人就這樣沉默很久很久，誰也沒有開口。

    “小江，你要知道，無規矩”張海最終還是開口了，聲音低沉，語速很慢。

    江浩也隻是耐心聽著，心裏歎息。

    隻是！

    還沒等張海話說完，大排檔外邊就傳來一聲巨響！

    接著，整個店鋪都開始震動起來。

    碎玻璃鐵渣子，像是子彈一樣，劈裏啪啦打進店內。

    “撞車了！撞車了！”

    沒多時，外邊就響起淒厲呼喊聲，其中還夾雜著微弱慘叫與哀嚎。

    “不成方圓”張海扭頭看著門外景象，怔怔吐出後半段話。

    江浩也扭頭看去，外邊街道上，一黑一白兩輛轎車擠壓在一起，車身因為撞擊扭曲變形，破爛不堪。

    兩車駕駛員都歪著腦袋，臉上頭上血淋淋一大片，胸膛的起伏很微弱。

    車上還有沒有乘客，情況如何，暫時瞧不見。

    已經有街坊領居跑上前去想要幫忙，隻是他們也都不是專業人員，不知該如何處理，急的團團轉。

    “師父！”江浩回首。

    “規矩！規矩！規矩!”張海聽見這話，麵上露出極為顯眼的掙紮，低著頭攥緊了雙拳，重複嘶吼著。

    與此同時。

    外邊響起尖銳的孩童哭喊聲，撕心裂肺“嗚嗚嗚嗚嗚，媽媽你怎麽了？媽媽！”

    張海渾身一顫，痛苦捂住麵龐。

    “師父！”江浩又叫了一聲。

    話音落下，桌上沉默片刻。

    “管他姥姥的規矩！”張海猛然起身，朝外邊衝去“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