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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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燕時此次前來,有三件事要辦。
其一,招撫南裏的武裝;其二,朝廷往南裏委派了新任知縣、縣丞和主簿;其三,關於償還三千萬兩白銀之事。
前兩件算是公務,最後一件是皇室與徐家的私事。
第一件事很好辦,是他上回離開南裏前同寧鈺和徐寧城商量妥帖的, 這回來不過是走流程——朝廷現場結清拖欠民兵的軍餉,民兵們願意歸家的歸家,不願歸家的編入朝廷正規軍,收編完成後,直屬將軍仍是徐寧城。
這事兒在燕時來之前業已統計好,將近二十一萬人,最後留下的有兩萬多人,其中南裏人極少,基本是家離子散的流民, 而今孑然一身了無依靠,索性繼續投身軍營。
至於第二件事,新朝初建,舉國上下煥然一新,官員也不例外。
燕時原想提寧鈺到望京做官,結果查了前朝禮部檔案,發現進士名單沒有南裏徐寧鈺其人,吏部也沒有任命告身,於是隻能作罷。
就在剛才,冒牌知縣和新任知縣在衙內完成了職權交接。
兩人一起從衙門出來。
燕時見寧鈺悶悶不樂,以為她是為丟了官不快,耐下心寬慰道:
“人是我親自挑的,從前在關中昌延縣任職,還算克己奉公,放心,南裏百姓的日子會越過越好。你若想當官,在考取進士前, 可以來王府, 或者我在京中替你謀個文吏的位子先幹著。”
寧鈺頓住腳步,轉身奇怪的看著燕時,忽而恍然大悟。
難怪摘了她的烏紗帽,原來是去禮部和吏部查過,知道了她是冒名頂替。
一個小小的知縣虛名她還不放在眼裏,之所以不高興,是因為縣衙的李廚子跟著徐府大廚學燒菜學了四年,這出師還不到一個月,就要便宜旁人。
想想真虧!
就好像你辛辛苦苦養了一盆花,臨到開花,卻被人連花盆一起端走,還不給工錢。
還有,被人當麵質疑學位造假,太不爽了。
“慶幽二十三年會試,招錄三百人,我第二百九十九名。”
欺霜賽雪般的人兒,生氣起來,小臉像光滑白嫩的饅頭鼓起甚至可愛, 燕時覺得好笑,眉眼也跟著柔和幾分, “我知道。”
前朝曆年會試成績都在禮部檔案庫裏完完整整保存著呢。
“殿試,慶幽帝親賜我同進士出身。”
寧鈺的語氣更加不善。
在夢裏,慶幽帝昏聵至極,無數飽學之士心目中無比神聖的殿試,到了他那裏卻成了可有可無的走過場,甚至連一道正經的策問考題也沒有,直接按照會試成績給貢生們排名。
她幸運的逃出了望京,但真正的徐寧鈺卻死在了那場浩劫中。
若真參加了殿試,焉能有命在?不加掩飾的疑狐充斥燕時的雙眼,他負手而立,微微彎腰偏頭,視線與寧鈺齊平,“嗯?”
“在夢裏。”寧鈺沒好氣道。
“噢”燕時直起腰來,這一生“噢”意味深長。
嘴角卻是再也控住不住,越揚越高。
在夢裏參加殿試,心安理得搶人家的官印官帽,虧她想的出。
“來年春闈,南裏徐寧鈺定然榜上有名!”
寧鈺被刺激到放了句狠話。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夠霸氣,於是放出第二句豪言,“力壓群雄!獨占鼇頭!狀元非我莫屬!”
這下,燕時徹底被逗笑。
隻見他劍眉微揚,朗聲而笑,十分開懷,旋即後退一步,緩緩彎下腰去,雙手執扇抱拳長揖,聲音似山澗清泉豁亮明淨。
“如此,在下便預祝瀾君兄金榜題名,蟾宮折桂,狀元花紅舍我其誰。”
寧鈺微怔。
自昨日見麵起,她就隱隱感覺燕時這回來有些不一樣。
脾氣變好不是一星半點,無論她說什麽做什麽都笑臉相迎,眼神也很溫和,甚至有些寵的意味在裏頭,而且總在她麵前提起望京,比如適才說要給她在望京謀個臨時官職,就好像
就好像故意勾起她的興趣,盼著她去望京。
再看他一身穿著打扮,錦衣玉帶不見一絲褶皺,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顏色是她最喜歡的青色,頭發束的一絲不苟,僅用一根簡潔的無雕花青玉簪固定,也是她常戴的款式。
寧鈺明目張膽審視燕時,抓住他臉上的每一個微表情。
“別這麽看我。”燕時被盯的渾身別扭。
她目光灼灼直視他,眨了下眼,一臉真誠緩聲問道:“安王殿下,你,是在討好我嗎?”
“沒、沒有!胡、胡說什麽!”燕時一噎,舌頭打結。
見寧鈺一副看好戲的神情,他屏住一口氣,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調整好呼吸,再開口時終於不再結巴。
“異想天開也要有個度,你有什麽值得本王討好?討好你?笑話!本王是想著回去就要娶妃,心情好才會對你寬容些,你莫要自作多情。”
出發之前,母後確實提過天氣暖和了就給他選妃,但他當時不知怎的,腦海裏小書生的一顰一笑揮之不去,回到王府也沒日沒夜的想,甚至在夢裏
去找了無大師,可大師勸他莫要抗拒緣法,勸他順其自然。
急於掩飾內心的想法,燕時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眉眼都冷下來,乍看與兩人初識的時候一樣冷淡。
寧鈺也收斂笑意,“你要選妃?”
“不錯。”
其實,選妃的話脫口而出那一刻,燕時恨不得咬爛自己的舌頭,但轉念一想,也許可以趁此機會看看小書生的反應小書生對他有想法,他是知道的,但還是想再確認一遍。
寧鈺觀察著燕時的表情,見他不似說謊,心裏笑開花,盤算著用兩張婚書換點什麽好。
皇帝皇後越著急抱孫子,婚書越值錢。
那怪這家夥對她的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估計尋思著把她騙出南裏殺人越貨了吧。
沒門!
得在燕家父子動手前,將婚書的事情大白於天下,斷了燕家父子的賊心思,逼他們將事情拿到明麵上解決。
當務之急是穩住這家夥,讓他放下戒心。
“所以你是想要回婚書?”
“知道就好。”燕時坦然承認。
他對小書生生了心思是真,想拿回婚書也是真,昭國公嫡子不可能入贅,太子親王更不可能入贅,婚書必須拿回來。
至於小書生
他可以一輩子不娶妃,當然也不許對方娶妻納妾。
“有什麽條件,盡管提。”燕時又道。
“什麽條件都行?”
“隻要不是當皇帝。”
“嗐,皇帝都是短命鬼,有什麽稀罕。”寧鈺擺擺手,然後捏著下巴認真想了想,試探道:“錢莊?官鹽?鐵礦?”
“不成!”
不等寧鈺說完,燕時果斷拒絕。
“錢莊、官鹽、鐵礦,哪一樣不是事關國運,小小一張婚書,還不值當與國運相提並論。況且,父皇已經決定將鐵礦收歸中央,不再允許地方官府或私人開采礦石,藩王也不行。”
前朝就是將鐵礦開采權放給藩王,導致藩王大肆豢養私兵、私鍛兵器。
寧鈺白了燕時一眼。
“我還沒說完呢!鐵礦我也就說說,官鹽生意徐家若想做,會好好準備,按章程,合法合規競標,但這錢莊
戶部正在篩查商戶,最晚四月底就會頒發新的準許文書,以徐家四川首富的財富積累,完全符合條件,但遞上去的稟帖卻被退了回來。”
鹽引發放,官府每一年或三年公開招標,今年沒中,明年還能再來。
但這錢莊營業資格,一旦定下,隻要王朝不倒,錢莊當家不故意作死犯顏天家,那就是祖祖輩輩的生意。相應的,如果一開始沒能入選,以後再想入這一行,難如登天。
不用想也知道徐家連帖子也沒遞進去,肯定是因為沒錢,燕時耐著性子道:
“開錢莊需要儲備金,至少五千萬兩。”
寧鈺據理力爭,道:
“怎麽沒錢?徐家還有三千萬兩。
“太子殿下地位穩固,現在的太子妃就是未來的國母皇後,用太子殿下的婚書換一張錢莊開業準許文書,算起來是你們燕家占便宜,反正不是徐家,也會有王家李家。
“至於你安親王,作為北燕唯一的親王,王妃的位置自然也是萬分值錢,一張婚書換兩千萬兩,也是你燕家占便宜。
“如意一算,徐家怎麽不符合條件!”
燕時蹙眉,“誰告訴這兩張婚書一定就是正妻嫡契?”
“玄英軍軍印比昭國公的爵印更鄭重,婚書上蓋有玄英軍軍印,就是正正經經的聘娶婚書,更別提兩張婚書都是入贅契約。”
寧鈺說著,淡淡一笑。
“聽說當年老國公給在兒子兒媳,就是當今聖上和皇後的婚書上,蓋的就是玄英軍軍印,以示對親家的尊重,不僅如此,你們燕家還有家規,玄英軍軍印的優先級高於爵印。”
“這些”燕時的眉頭擰的更深了,“是誰告訴你的?”
“這你就別管了,總之你別想蒙我。”寧鈺洋洋得意。
她不過臨摹了婚書上的印記,讓他的部下無意中看到,根據部下的反應猜到了而已。
在燕家,玄英軍軍印比爵印還重要不是什麽秘密,她之前不過是不認得軍印,現在確認了,再一聯想到老國公和當今陛下對皇後的態度,不難猜到皇後的婚書上蓋了軍印。
“是林昊!”
燕時想起來昨夜隨身侍衛的稟告——說徐知縣拿了一張印有玄英軍軍印的紙給他看。
應當是那時漏了馬腳。
小書生還是聰明的,僅僅憑侍衛的反應就猜到了許多。
“再說,你可別忘了,之所以會有婚書,是因為”
寧鈺伸出手指戳燕時的心口。
“你,燕時,欠我一條,不,是好幾條命,救命之恩大過天呐安王殿下還有我送你的禮物,東江王、諸葛大將軍、南裏兩萬兵馬這些,你可一樣都沒還。”
動作俏皮,神態靈動
就,很引人遐思。
燕時恍惚了片刻,覺得心口被寧鈺觸碰的位置有一團火在燒,連帶著喉嚨也開始發澀發幹。
“我會還。”燕時咬牙道。
克製的神情好似在努力壓抑著什麽。
他垂眸看向在胸口搗亂的手,才發現小書生的手居然如此纖細,比母後的手還柔軟小巧。
與身高完全不符!
這般嬌小,他一隻手能握住兩隻。
“怎麽還?”寧鈺繼續戳他。
努力壓製不讓自己失控去抓那隻不安分的手,燕時認真道:“用我自己還,我讓你得償所願。”
寧鈺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他是答應替徐家爭取開錢莊的資格了,當下露出笑容。
“我就知道子州兄言而有信,你放心,等徐家接到通知,兩張婚書,我立刻雙手奉還,隻是如此一來,你們燕家欠下的五千萬兩,得及早備好,莫要耽誤錢莊開業才好。”
“我”
見她誤會,燕時正欲出言糾正,就見街角拐過兩個氣勢洶洶的身影,看樣貌,男的與小書生生的有七八分相似。
“兒子!”
三夫人大步流星走過來,一把抓起寧鈺的手腕,看也不看燕時一眼,拖著寧鈺就走,“跟娘回家。”
這是她的策略,假裝不認識安親王,就可以不用征求對方的意見直接帶走閨女。
所謂不知者不罪,對方也沒法子治她不敬之罪。
寧鈺被自家老娘連拖帶拽,一邊踉蹌著往前踮著走,一邊問道:“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嗎?”
招呼也不打,上來就拖人,寧鈺被自家老娘莫名其妙的舉動搞得雲裏霧裏。
三老爺走的慢,落在自家媳婦後頭,剛走到目的地,又被媳婦拖著往回走,同樣雲裏霧裏。
既然碰見,三老爺覺得還是應該問候一聲。
“安”
三老爺剛說一個字,就聽自家媳婦的河東獅吼氣貫長虹,“閉嘴吧你!”
迫於自家媳婦的淫威,三老爺訕訕閉嘴,裝作不認識燕時。
燕時同樣雲裏霧裏,短短兩句對話,他已經猜出來人是小書生的父母。
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什麽都沒做呀,無緣無故的,小書生的母親怎會對他有如此大的成見?
扇子一下一下敲擊著掌心,燕時目送幾人走遠。
然後就見在轉角的地方,小書生左腳踩了右腳腳跟,旋即身體往前一栽,慣性驅使一下掙脫她娘的鉗製,悶頭栽到青石板地上。
臉著地,看著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