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雲驟雨卷(二十二) 他日舊談(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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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中,二人的血滴糾纏一番,終沒能相容。橫嶽隻覺得目眩頭暈,揚手摔碎了碗,跑出府外也不顧身後人的追喊。
隻顧跑,沒有終點,沒有方向。一路喊,一路哭,一路狂奔。
當夕陽沉沒在地平線,最後的餘暉收束在天邊。萬物靜默在深藍的天幕下。橫嶽最終跑到了那個茶館前。
老道士坐著茶館的木桌前,靜靜看著橫嶽。
“後來,俺就跟著他練功夫了,磨了性子。俺的蠻橫氣兒,也隨著自己的公子身份沒了。後來師傅說,俺爹以前有恩於他。俺剛出生時候,名叫程泊封,就是俺師傅起的。”
蕭橫嶽憶起往昔,仰起頭又灌了一盞酒。閉起眼直搖頭。
“俺全家都死了,程家百口,全讓皇上殺了。那會兒我也就兩歲。本來我也活不了,蕭家忠良惜忠良,給俺個活路,說俺是蕭家老二,瞞了皇上,瞞了我十幾年。”
說完長籲口氣。韓菱香輕輕握住蕭橫嶽的手。“蕭大哥,過去的事,莫再難過。毋再提起。”蕭橫嶽眼神迷離,看著韓菱香。
薛毓妗一看氣氛低沉了起來,一桌人也不說話。便湊上去問“那師傅。你是咋娶了韓師娘的呢?”
“你師娘啊……嘿嘿嘿,那可有個故事咧。”說到韓菱香,蕭橫嶽不再低沉,搖頭晃腦緩緩道來。
“你師娘,當時那可是大美人兒,還會寫字,會背書,還是韓家大小姐。那是……夏天?”韓菱香輕輕點頭,慢慢靠在蕭橫嶽身旁。
“那會兒啊……我是剛剛出師……”
剛剛學成絕技的蕭橫嶽二十六歲。細細打算已經近八年不曾歸家了。返鄉路遙,輕舟快馬。途中經過蘇州,正巧蘇州太守和蕭家為故交,蕭橫嶽打算借宿幾日,遊玩一番再去歸鄉。
那日清晨,蕭橫嶽打理一番便準備出遊。剛出府門口,就看見緩緩走來兩個姑娘。
遠遠望到兩個姑娘嬉笑而行,靠前一點的小姐模樣,頭戴漆紗玉冠,青羅繡為翟衣。稍近一些,看到姑娘五官精致清麗,目如秋水,玉麵朱唇。行於人群中如青蓮出水,比得姑娘周圍黯然失色。
靠後的姑娘是丫鬟裝扮,懷裏抱著幾卷字畫。嘟起嘴好像在抱怨什麽。
姑娘們從蕭橫嶽身邊經過,進了府上,隻留下一陣芬芳花香。蕭橫嶽隻覺得心猿意馬,再也沒心思遊山玩水,躊躇片刻也回到府中。
私塾外,陳太守從窗外看著朗聲讀書的幾個孩子,嘴角泛起笑意。蕭橫嶽站在太守身旁,透過窗子,看到那個千金模樣的姑娘正在教孩子讀書。
“居然是個女先生啊……”
陳太守側頭看看蕭橫嶽,笑著點點頭“是啊,雖然是女兒身,可這學識可不遜色,當初也是驚煞了老夫啊……”
“這模樣,這學識……該是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吧……怎麽來做教書先生了?”
陳太守打了個手勢,蕭橫嶽靠過身子,俯首側耳細聽。陳太守悄聲說“老夫也覺得怪,老早就去派人打聽了。這位可是韓家,右司諫韓琦的千金。不知道怎麽來當先生了。既然人家不想說,咱也別再問。”
“哦…………”蕭橫嶽一時間想入非非,看著佳人教孩子們識字,書聲朗朗,不由得入了神。
看了一陣子,陳太守便回身出府,處理公事了。蕭橫嶽竟然毫無感知,還在愣愣的看著。
等到晌午,書堂下課。蕭橫嶽跑出府外,到集市上東籌西措,左挑右選,一揮袖花了三十兩買了一幅《雪溪圖》的仿品。
本想再去買一塊絕美的玉佩,卻總覺得天下的玉飾統統太俗,配不上恍若洛神的美人。最終去玉石店買了一塊璨然通透的碧璽。又去尋刻玉的師傅專門刻一塊心怡的配。
蕭橫嶽的苛求氣的老師傅花白的胡須直抖既要紋細勝絲,還要大氣磅礴,還說什麽要小家碧玉,總之合適的詞,不合適的詞全用上了。
也幸虧老師傅技藝卓越,次日便刻出了個“鳳棲梧桐”佩。交貨時,看那一晚上沒睡好的蕭橫嶽頂著兩個黑眼圈,把玩著佩一直樂,像個孩子。
等到蕭橫嶽取了佩,握著畫軸回到府上,正看見涼亭中韓菱香正呡茶休憩,和身旁的丫鬟談笑風生。蕭橫嶽看的一時失神。
蕭橫嶽走上前去,拱手作揖“久聞先生博學,可否幫忙看看畫呢?”韓菱香微笑著頷首點頭,蕭橫嶽攤開卷軸,是一幅《雪溪圖》。
韓菱香見到名畫眼睛一亮,柳眉微皺,細細的打量起畫來,時而思量,時而看畫。
片刻,韓菱香淡淡說到“《雪溪圖》本是唐代王維的絹本墨筆畫,這副應該是仿品。”
說罷伸手一指“喏,你看,在勾勒樹木、山石、房舍時很出色,用剛性筆墨來勾斫,用筆簡勁靈動,畫出了原作墨彩蘊藉的效果。”
說罷又一指“可是在勾勒山石輪廓時,卻少了王維的柔和勁爽之感。沒有那種……輕重自然,變化隨意的感覺,“破墨法”的運用也較為生澀,整幅畫欠缺了一些蕭疏淡遠的感覺。
蕭橫嶽生硬的點點頭,隻覺得韓菱香如言天書。暗恨當初自己上私塾時不學無術。
韓菱香恬然一笑,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少年的局促,不安,欣喜,似懂非懂的神情都盡收眼底。也不說破,隻是靜靜的看著他。
旁邊的丫鬟也笑吟吟的看著蕭橫嶽,不過顯然沒注意到蕭橫嶽的神態,慵懶的說到“說白了,這畫是假的,仿品啦。可別不信哦,我們韓家大小姐……”
“咳咳”韓菱香低聲輕咳,低眉看了看丫鬟。美眸中流出一絲不滿。
“啊……嗯……我是說,我們家張先生啦,人家博學多才,肯定不會看走眼。”丫鬟趕忙改口。
韓菱香這才滿意,露出一彎甜美的微笑,兩處酒窩若隱若現。這一笑,死死烙在了蕭橫嶽生心上。一時間蕭橫嶽隻覺得這一刻刹如永恒。
韓菱香也對眼前這癡癡的少年頗感興趣,若是平凡家世,怎能以賓客之禮入住在府上,又和太守如此交好?
若是紈絝子弟,自己可見過太多。可又無一人像他,憨的樸實。既不氣勢淩人,也不見其狡黠。八尺男兒,身如虎豹般壯碩,此刻卻又紅臉局促,竟有了幾分可愛。韓菱香覺得心弦有了一絲若是若非的牽動之感。
韓菱香婉然一笑,率先打破沉默。“小女有幸,承蒙公子賞識。沒想到公子也是風雅之士,喜好書畫。不知如何稱呼?”
蕭橫嶽隻覺得心砰砰直跳,臉一直紅到了脖子。若是之前,必會直言自己是蕭家二公子,如今已然身世明清,早就褪去了張狂。
蕭橫嶽無奈一笑,說到“在下姓蕭,家中為次子。叫我蕭橫嶽便好,公子之名,實是不配。”
“蕭家……次子?唔,早知鎮邊府將門有位二公子,嫉惡如仇。今日一見,是小女之幸。”韓菱香為重臣之後,朝中事物也有耳聞。早聽聞蕭府家門不幸,二公子橫嶽強橫霸道,欺害百姓荼毒一方。
不過看看眼前局促溫和的大男孩,名門之後卻毫無架子。質樸又溫柔。韓菱香心裏暗歎,流言蜚語果然不可信啊。
蕭橫嶽聽到韓菱香的誇讚,想想自己過去的種種,隻覺得羞愧難當。那臉更紅了,順著脖子一路紅到了腳後跟。
“姑娘……姑娘如何稱呼?”蕭橫嶽紅著臉問,聲音小的仿佛隻有自己聽得到。
“小女姓……”
“姓張,是位教書先生。”丫鬟搶說到。
韓菱香柳眉顰蹙,幽怨地瞪了丫鬟一眼。丫鬟心裏苦啊,隻得默默喊冤。說本名不是,化名也不是,大小姐今天什麽脾氣呀。
“小女姓韓,名菱香,字雅茗。稱我菱香便可。家父是韓琦,官居右司諫。”
蕭橫嶽一聽,居然是名臣之後。那韓琦剛正不阿,一身正氣,聞名於朝野。眼前的姑娘竟是韓琦的女兒。隻覺得自己又矮了幾分。矮到了地縫裏。
韓菱香微微暗悔,人家名將之後,毫無架子。自己報家門卻又提到家父。好像自己以名淩人一樣。
遠處,幾個孩子跑來“先生,先生,今天可以不學書嗎?”韓菱香一看到孩子才想起來,自己聊著聊著竟誤了時辰。趕忙起身,給蕭橫嶽施個萬福禮。轉身就要去上課。
“稍等下,那個,姑娘!”蕭橫嶽鼓起勇氣說到“這個。是我為你準備的……那個……”說罷拿出那塊碧璽佩。
韓菱香回眸嫣然一笑,回身快步上前,把佩收下“那,小女恭敬不如從命了~”
收下玉佩時,二人的手一碰,那柔軟的觸感幾乎要把蕭橫嶽融化開來。直愣愣地目送著韓菱香帶著丫鬟遠去,許久才離開。
整晚,蕭橫嶽翻覆難眠。心跳了一晚上,根本無心睡去。
後來的幾天,二人時不時相約。一聊就是一個時辰。
韓菱香的倩影已經深深鑲入蕭橫嶽腦海。相約前隻覺得飯無味,茶不香。相約後又隻怪時間飛逝,自己表現又不夠好,不會談天。
“唉,小女本來以去叔父家避暑的名義偷偷跑出來的。帶著丫鬟茗兒,悄悄來到蘇杭,隻為了欣賞下美景。我喜歡小孩子,又想投宿在個好地方。就來當先生啦~”
月光下,韓菱香坐在長廊上,迎著月光,望著漫散星空,輕聲說道。蕭橫嶽坐在韓菱香身旁,輕生問“那……你會留在這多久啊?……”聲音裏藏不住的不舍。
“大概……再留下一個月吧?”韓菱香看著眼前的憨男孩,噗嗤笑了出來“何必這麽淒然嘛,又不是再也不見。若是找我,來韓府便是了。你是良將之後,我父親肯定也不會介意的。”
“說的是哦……”蕭橫嶽暗恨自己曾經的作為,如果留下一個好名聲,如今也不會如此擔心不被韓琦待見。“那……臨走時,我可以送送你嗎?”
“嗯!屆時可要有勞公子啦~”韓菱香甜甜一笑。
蕭橫嶽輕輕碰了一下韓菱香的手,韓菱香裝作不知道。兩人就這樣默默感受著彼此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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