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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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遲到的救贖

    capter11「遲到的救贖」

    維納斯金色歌劇院最幽深的包廂裏,門外戒備著十餘名侍衛,馬文波特曼已經換了身衣服,脊背挺直地靠在大理石色的餐椅上,我坐到對麵,同樣也把身子挺了挺。

    “你瘦了不少,”他語態悠閑地端起酒杯,仿佛在跟我談論一些花花草草的話題,我不打算廢話,“為什麽要幫我?你如果真想幫我,那你當初,為什麽要拋棄我?”

    “我以為我已經跟你解釋清楚了,”他緩緩搖動著狹長的香檳杯,紋路清晰的黑色粗眉動了動,“聽說你失憶了,是真的?”

    “……”

    “不管我有沒有失憶,我們既然曾經是夫妻,你選擇拋棄我,讓我離開我的孩子,就是你的不對。”

    “孩子?”他卻突然抬起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誰的孩子?”

    “你的孩子啊!”我一下子站起來,“喬伊給你生的孩子啊?!事到如今,你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認了嗎?”

    一秒,兩秒,空氣中的氛圍有些不對勁,他的神色終於也緊張了起來,“你是指,你曾經生下孩子了?!你怎麽不告訴我?我們的孩子在哪裏?”

    “我們的孩子不是……不是在你家嗎?!”我的心跳劇烈加速,“不…不是叫卡洛斯嗎?我……我之前沒有告訴你我生過孩子嗎?!”

    “喬伊……”他也站起了身子,“你冷靜一些,我們分別不到一年,你那時怎麽從未告訴我你懷過孕?”

    “你……你別不承認!”我顧不了那麽多了,一把掀開衣服,“你看啊!你看見沒有,這是妊娠紋!妊娠紋啊!就算我失憶了,我不記得了——我也不會看錯,也不會猜錯,我就是生過孩子!一定是你孩子!你要是敢不認,你就不配做任何人的父親,你就是不要臉的畜生!人渣!”

    “太太,請自重!”年輕的士兵直接舉起了□□,卻遭到了馬文的嗬斥,“退下!”

    那人皺了皺眉,陷入了沉思,我緩緩地收好衣服,喬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老公怎麽那麽渣?

    他似乎猶豫了下,從衣服裏摸出一封信來,推到了我麵前。

    ……

    “三個多月前,你托奈爾帶給我的這封信。”他接過燃好的雪茄,莫名的煙氣裏他沒在看我,“如果你還能想起來,那你就告訴我,你想表達什麽。”

    我拆開信封,那張薄薄的紙頁像是之前被揉皺過又強行被撫平的樣子,沒有字,喬伊也不會寫字,隻有一幅還算流暢的黑色線條的鉛筆畫,似乎畫了一朵很大的盛開的山茶花,像是超現實主義的奇怪比例,花裏以太過簡單的線條,幾筆勾勒出一個沉睡的嬰兒。

    “這是我……什麽時候給你的信?”我緩緩抬頭,“是不是我在憲兵團洗衣院的時候。”

    “不錯。”他很快回答,又趕緊移開了目光。

    這一切因果,幾乎要浮出水麵,我就那麽篤信,喬伊的孩子一定被生下來,活過,存在過,不管馬文是不是在騙我,眼下這個時候,他能幫我。

    “我說,馬文將軍。”我握緊了那頁紙,“信就暫時還給我了,還有件事情,我希望你幫我。”

    “什麽事情?”

    “一個名叫托爾休謨的孩子的事情。”

    ——————

    如今,計劃被梳理得一清二楚,我跟隨馬文再次回到那個所謂洗衣院,一是確認托爾目前的狀況,二是完善此次計劃的細節,看過孩子三日後,馬文手下的雇傭兵會在憲兵團後院放火,然後趁亂直接把人搶出來,再放一個形貌相似的死去男童的屍體來偷梁換柱。

    我不知道,明明之前跟休謨一族完全劃清界限的馬文為什麽要此次如今盡心幫我,我知道,我跟他之間有一件共同想要打探清楚的事情——喬伊和馬文的孩子!

    會不會這是個圈套?切,不管了,刀山火海也要去走一遭,不能對不起喬伊!

    夜深了,佩妹在摟著我哭了好幾場之後終於睡熟了,我遲遲無法入夢,隻好摸出那封信來繼續細細打量,喬伊,你是在求救嗎?你究竟在,表達什麽呢?

    ——————

    午飯前的訓練房裏,利威爾少見地把拳套扔給我,自己手上隻是纏了纏布條,麵前的沙袋,他故意把動作放慢,他打一拳,我學一拳,他踢一腿,我學一腿,後來等到身上出了些汗,他便嫌棄了開來,回到長椅上休息,我見狀,也停下了拳腳,遞過杯茶去。

    “去找馬文了?”

    “嗯,”我咽下一口茶,“準確地說,是馬文找我。”

    “所以呢?他想幹什麽?”

    “他……不想幹什麽吧。”我裝作沒有在說謊,“他表達了一下把我拋棄的愧疚,僅此而已吧。”

    “……”他放下了茶杯,“孩子怎麽樣了?”

    “孩子他……說是挺好的,但也說不準會想媽媽。”我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他知道什麽,“大哥,波特曼莊園,你就不要單獨去啦,改天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他,不是嗎?”

    ……

    他沒回答,敏感如他一定猜出了什麽不對勁,可他終是沒有說破怕是也沒有頭緒去猜測,今晚我就要溜出軍團坐上馬文回王都的馬車,明天的現在,就能看看托爾那孩子究竟怎樣了。

    大哥,你不知道嗎,我想守護你啊,我相信你之所以不知道那麽多事情,是因為,之前的喬伊,也在守護你啊。

    ——————

    傍晚的我自己為即將在深夜展開的活動思緒難寧,我又開始了鋸木頭解壓,兵團裏從來不缺小椅子,有我在,就能源源不斷造出一些原木的小家具來。

    “伍德班長?”,米凱又踱了過來,不過現在啃著通紅的脆蘋果,我少見地開始理他,“幹嘛?”

    “還幹嘛,當然是恭喜你出獄——”他啊嗚一口下去,蘋果又缺了一大塊,“神一般的轉折,真想不到,你還能全身而退。”

    “不是全身而退,”我嗬嗬了兩聲,“這叫因禍得福,不過見我回來,兵團裏某個丫頭片子估計要嚇尿褲子了吧。”

    “唔,這樣說來,有名叫蕾拉哈頓的新兵突然間就申請退役了,臨走時還討走了伊舞的自由之翼,你說,是不是這丫頭搗得鬼?”

    “誰知道。”我聳聳肩,“蘋果還有沒?我也想嚐嚐。”

    “哎來來來您吃啊,您先吃——”他討好地把那咬了一半的沾著口水的蘋果遞上來,我氣得一腳踢在他的小腿上,“壞良心的,也就敢這樣欺負我,要是敢這樣對我大哥——說不好哪天就被踢碎尾巴骨!”

    然而剛一提到我大哥,那家夥卻又不皮了,他看了看四周,“喬伊,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受處分了?你看你整天不學好給利威爾添得這些麻煩啊!坑哥狂魔。”

    坑…坑哥狂魔?

    等他道清楚事情原委,我當著他的麵哭得稀裏嘩啦,我入獄後,埃爾文下令調查兵團不準再次惹禍上身,利威爾拉著韓吉違令出庭作證,還去請來了林肯,軍團對他降了三道處分,又顧念「人類最強」,所以隻是留職查看,剝奪晨會權,剝奪班長一職,軍服上被加上了黑星違令標——那代表著一級處分。

    不過那黑星又被利威爾扯下來,扔進垃圾桶裏去了。

    “我頭一次發現,利威爾那麽可怕,比出去削巨人後頸的時候都可怕。”他咯吱咯吱啃盡最後的蘋果,“誰勸都不聽,說什麽也要保你,人擋殺人,神擋殺神。”

    “讓人聯想起來前幾年在地下街碰見他的樣子了,那樣的人,果真誰也不會輕易服從。”

    “哎…喬伊大美女!你別哭成這樣了啊——叫人看到,還以為我欺負了你,不過,有件事情我倒是好奇,利威爾是你親大哥?”

    “滾一邊兒去!”我虎起了臉,“你記住了!認的!認的!認的!不是親哥,勝似親哥!”

    哼,誰也別想往我大哥身上扯什麽私生子傳聞,誰都不配這樣評價他!

    ——————

    寫給佩妹的信被我留在了疊好的被子上,信上說我突然有事去難民區找愛爾敏,歸期不定,希望這個拙劣的借口能為我拖延一段時間,事實上我早就無臉麵見那三個孩子,我親手遞給他們自以為天衣無縫的□□,天底下怎會有這樣的姑姑?

    輕手輕腳地跑下樓。沿著白天好不容易找見的裂口鑽出了圍欄,一路跑向西,朦朧的月光下馬文的馬車停放在一棵銀杏下,我撣撣身上的灰塵,年輕的衛兵為我拉開了車門。

    “辛苦了。”馬文遞給我一件茶綠色的大衣,“夜裏還是有些冷,多少穿點兒。”

    “多謝。”我接過,衣料精致的大衣上還殘留著舊日陽光的氣息,這是喬伊以前的衣物嗎?

    馬車駛向王都,一路上我與他交談甚少,有時候看到窗外掠過的城鎮風景,幾戶人家還留著燈光,滿滿的煙火氣息。

    “以後什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我淡漠地裹緊衣服,“留在軍團,留在我大哥身邊。”

    他沉默了。

    “你還是沒變,先前也是那麽偏袒他。”

    先前嗎?先前喬伊也是這麽心心念念著她的大哥嗎?

    “他是我大哥,是我的家人。”

    “你的家人?可是你連托爾的事情,都沒跟他講過吧。”他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喬伊,你明明知道他不可能是你親哥哥,又何必呢。”

    他……並不是喬伊的親哥哥,也就是說……私生子傳聞是假的?

    “為什麽?”我努力想探尋更多信息,“為什麽這麽說?”

    “你問過你父親,你也告訴過我。”他擰了擰眉心,“罷了,打住吧,這個問題像天氣新聞一樣無聊。”

    ……

    我壓不住我的,我想探尋喬伊和利威爾那不為人知的過去,可這層層迷霧之中,過去發生的一切,往事吹散在風裏,我又從何處探知真相?

    沒有喬伊的死,就沒有我的生,就不會讓我遇見利威爾,對不起喬伊的事情,我不會做,永遠不會。

    這是我的信條,我的道義與天理。

    ——————

    闊別三個月,我再次回到希納之壁,回到王都,回到這個被稱作憲兵團洗衣院的地方。

    陽光很軟,獨角獸雕塑旁一棵泡桐樹盛開得燦爛,落了一地淡紫色的花,幾隻黃黃綠綠的小蝴蝶掠過站崗士兵的槍口,飛進了大門裏,我摘下寬簷帽,嗯,我不怕,我現在是嘉德妮婭。

    馬文理了理大衣,剛走出幾步去,一個士兵抱著個草席從門裏出來,後麵跟著憔悴的中年婦女,正拿手絹抹著淚。是那個女人,那個自從我剛剛醒來就遇到的大姐,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姓名!

    “行啦漢娜大姐,我們埋——這孩子我們肯定好好埋,得嘞,您快回去吧——你的活兒還堆了那麽多呢!”幾個士兵都在一臉壞笑,眼眶紅紅的婦女不做聲,一股不祥的預感升騰而起,我跑上前,“大姐!”

    “波…波特曼太太!”她像見了鬼一樣瞪大了眼睛,幾個憲兵頁難以置信地盯起了我,“喬伊休謨?!她不是早死了——”

    “滾!”我氣洶洶地回頭瞪了他們一眼,“老娘不是喬伊!”

    一瞬間,他們又齊刷刷敬禮,“馬文將軍!”

    伴隨著敬禮的動作,士兵手中的草席滾落在地,落地翻滾幾圈慢慢打開,那個小孩子的睡顏靜靜地展露了出來。

    那永恒的睡顏,纖長濃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白白淨淨地連一處烏青都沒有的麵頰,就像是早起的母親所看到的清晨的孩子的睡顏。

    托爾。

    我一瞬間癱倒在地,那份屬於喬伊的心痛一湧而上,我不知道我再以怎樣的方式喊出了那句話,“救救他!救救他啊——”

    憲兵的嗬斥聲,漢娜大姐的哭聲,馬文的勸慰聲,馬車聲,人們的腳步聲,泡桐花間穿過的風聲——這個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轉,恍惚間,我看到那幾隻小小的蝴蝶,落到了一個人的馬背上。

    是利威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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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起立覺醒

    capter12「起立覺醒」

    帶不走活人,帶得走屍體,那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小小遺體,靜靜地躺在麵前的小床上。

    “為什麽不告訴我。”

    麵前的利威爾問了我十幾遍。

    “為什麽要一個人承受那麽多?”

    “為什麽永遠不信任我?”

    我無言以對,靜靜地縮在沙發的一角,馬文的莊園裏沒有什麽生機,利威爾的眼神裏醞釀著無聲的心痛,他定是心疼喬伊。

    “馬文將軍,”我猛然站起身子,“你手底下有沒有職業法醫,我想對托爾的遺體進行解剖,以探清楚死因。”

    “探清楚了,又有什麽用?”這個男人的氣息仿佛一下子弱了下來,“托爾已經死了,這個事實,永遠改變不了,他頂著罪人之名,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死因。”

    “我知道。”我抬起眼睛,“可這是留給喬伊自己的一個解釋,一個交代。”

    “喬伊…”利威爾在看我,盯著我,那眼神仿佛要貫穿我的□□,直至我的靈魂深處,“收手吧,跟我回去。”

    “不,”我斬釘截鐵地拒絕,“大哥,我知道你怕我想起來什麽會痛苦,可我必須要探清楚一些事實,這是我留給自己的交代!”

    “……今天下午就安排解剖,”馬文轉身,“教會醫院的達芬奇主任是全國最好的解剖學家,我親自請他。”

    “謝謝。”我輕聲道謝,目送那人逃離我視線的身影,我的身子很冷,很冷,我幾乎都要麻木,都要失去所有的感覺,托爾死了,喬伊啊,你的侄子死了,那喬伊之前是怎樣地在這地獄一般的人間掙紮過——這一係列苦難我從前從未思索過太多,我想起了傷痕,三個月前喬伊那滿身的傷痕,哪怕是同為「棄婦」,我也比她幸運太多太多。

    ——————

    波特曼莊園前的大道上,種著生長茂密的銀杏,如果這是在深秋,定會別有一番浪漫光景,而此刻無人有心情欣賞這盛夏時的茂盛,大別墅的地下室裏正在進行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全方位解剖,我的手一直在抖,先是抖,後來又演化成了很大幅度的顫,他終於看不下去了,再次伸出了手,“聽話,跟我回去!”

    “不。”我漠然抱起手臂,“大哥,我知道我自己在幹什麽。”

    他會發火,可他獨獨奈何不了喬伊,我見過他從來不怎麽喜歡講理,跟米凱說動手就動起手來,可他唯獨奈何不了喬伊,唯獨於我廢了太多口舌。

    一秒,兩秒,一片沉寂後我的眼神落到那片月季花叢裏,山茶花紋的搖椅在微微蕩漾,他不安,「砰」得一聲悶響,一拳砸進了牆壁上。

    “大哥……”

    “喂,我說你……”他沒看我,他的拳握得很緊,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也在發顫——“我說…你沒必要那麽勉強。”

    “我不覺得勉強。”我立起身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我對不住托爾的生,絕不能再糊弄他的死。”

    “如果你什麽也不記得,那你從不會對不住任何人。”他轉身,以一種深不見底的眼神凝視我的雙眼,那道目光像是在拷問,在淩厲質問我的靈魂,我緩緩伸出手去,扶在了他的麵頰上。

    “大哥……”依舊是喬伊溫柔繾綣的聲線,“就算我重新開始,我也不能對不起先前的人生,絕對不能,永遠不能。”

    他還在看我,每當他向我投以這種眼神我都會膽怯三分,我怕,我怕他會突然開口一句,「你不是喬伊」,我不怕我被撕掉這層偽裝,我怕他會失去最後一個親人,我怕他會心痛。

    —————-

    托爾的屍體被一塊白布蓋著,靜靜地躺在那個臨時解剖台上。

    麵前的達芬奇是位白胡子的老頭,酷似那副蒙娜麗莎的作者,他臉上的褶皺很深,眼神卻很有精神,木質的桌子上放置著一個小鐵盤,小小的銅鑰匙浸泡在淺淺的鹽水裏。

    “這孩子把鑰匙吞下,卡在了食道裏。”老頭拿鑷子把鑰匙舉起,“死亡時間不超過12個小時,死於壓迫呼吸造成的顱內缺氧,當然,事發前他身體孱弱,這也是加速死亡的誘因。”

    “窒息?”我的手指冰涼,“那他身上有沒有外傷?有沒有被人施暴或是性侵的痕跡?”

    “幾乎沒有。”老頭搖頭,“屍身潔淨,麵容祥和,他走得並不痛苦。”

    不知為何我突然間鬆了一口氣,太好了,沙威沒有騙我,托爾生前並沒有遭受那麽多暴力的苦難,我突然想起來那孩子問我的話,他問我何時才能結束這場遊戲,難道喬伊連他們的處境都沒忍心告訴他,一直是一種「玩遊戲」的氛圍讓他去好好長大嗎?

    可是喬伊,你明明給這個孩子以希望,又為什麽要自己跳進水庫裏去,你為什麽要去尋死,你把你的孩子放在哪裏了?

    那鑰匙很小很精致,手柄的地方是小熊頭的圖案,在中古時代的歐洲,人們喜歡熊,王室也喜歡熊,小熊是幸福與幸運的象征,可這個小熊鑰匙,卡在托爾的食道裏,要了他的命。

    為什麽。

    為什麽會這樣,托爾為什麽要把鑰匙吞下,他到底想幹什麽。

    我想起喬伊的那封信,巨大的山茶花裏睡著一個小小的嬰孩,喬伊是在畫自己的孩子嗎?這一點一點的線索讓我的頭腦發脹,我親眼看著他們把托爾的身子縫好,換上一身幹淨的小衣裳,放進了小小的棺材裏。

    我手裏緊緊握著那把銅鑰匙,馬文的手下正一顆顆往棺材上敲著釘子,這就是死亡,死的人無法開口講話,死的人會錯過所有的人生,我的手又開始抖了起來,馬文悄無聲息地走進,寬厚的手掌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對不起。”

    我聽到他在我耳邊,緩緩地留下了這句話。

    ——————

    鑰匙,山茶花,嬰兒。

    這三幅畫麵,反反複複在我眼前不斷閃現,喬伊的眼睛,托爾的眼睛,馬文的眼神,漢娜大姐,史萊克,以及沙威,我輾轉反側,在波特曼莊園的客房裏久久難以入夢,我披衣下床,卻見大廳的燈光亮著,忙屏住呼吸,悄然接近。

    “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喬伊必須跟我回去,她好不容易從過去解脫了出來,沒理由再去陷進這泥潭裏。”

    “我懂。”回答的人是馬文,“我欠她的已經數不清了,我會在別的地方還給她。”

    “誰稀罕你來還,”利威爾的話語依舊鋒利,“我再問你最後一次,她的孩子在哪?!”

    “我真的不知情啊!”很難想象那個威嚴肅穆的將軍竟會用這種語氣辯白,“利威爾,事到如今,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先前連喬伊何時有孕都不知道,她從未向我提起過。”

    喬伊在被逐出波特曼莊園之前,沒有告訴馬文她懷了孕,但自己卻偷偷生下了孩子嗎?我撫過小腹,那一道道妊娠紋在我指尖痕跡猶存,這紋路不會說謊卻也不會說話,山茶花圖案的壁紙透著一股冷香,我隻覺得累。

    “喬伊變了。”馬文的聲音聲線平穩,“她從前從不這樣,這樣機警鎮定,她現在的眼睛裏像是燃著一團火,那日在法庭上見她,我還真差點兒沒認出她。”

    “她的事情,你不配說。”對方冷冷地回應,馬文似是在自嘲,“——沒錯,我是不配。”

    為什麽利威爾那麽討厭他,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麽,當年,休謨一族被清算的時候,喬伊已經嫁給了馬文成為了他的妻子,可是卻後來又進入了所謂軍妓所受苦,這期間隻有一個解釋,位高權重的馬文為了不連累自己連累家族,拋棄了她。

    就如同張偉也愛我要娶我,當時卻拋下了我,因為他拋不下他的老媽。

    我突然覺得,馬文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要守護的東西不隻是喬伊,他放棄了喬伊,不代表他壞,也不代表他從未拿起過跟喬伊的這段感情。

    這一瞬間,我覺得我好像釋然了,我釋然了張偉把我拋下的事實,沒有誰能把心完完整整地給一個人奉上,人都有苦衷的,不是嗎?

    ——————

    運河上風帆一片片漸行漸遠,將軍專用的馬車座椅柔軟,我的手裏握著那支小小的鑰匙,一路無言。

    馬文的眼神一直看向窗外,利威爾的臉上有化不開的積雪,我的手指一筆一畫試圖勾勒出那朵山茶花的線條,就算是把那畫爛熟於心,可還是沒有任何頭緒。

    泡桐花還是開得很旺盛,落了一地的淡雅紫色,我又回到了這裏,回到了這從一開始就駐足的地方,馬文的職權讓我們這一行人暢通無阻,那個地方的花名還是「洗衣院」,幾個灰頭土臉樣貌憔悴的婦女在大盆裏搓洗衣服,旁邊緊閉著或敞著門的屋子裏發出見怪不怪的紛亂的聲響,一個上身□□著的軍漢子正提著褲子從門簾後出來,等那個頭發亂蓬蓬的女人抬頭與我對視,我喊出了聲,“漢娜大姐!”

    “太太!”她衣衫不整,幾乎是哭著從屋子裏爬了出來,“太太,將軍!你們來了?”

    “馬……馬文將軍!”

    不知這幾個憲兵裏誰最先發現了便裝的馬文,一個個齊刷刷地站直敬起了禮,沒有人敢看我,甚至有人在打哆嗦,我懂,當年喬伊在這裏落難的時候,他們定是誰都來□□過她。

    我在咬著牙,握緊著雙拳,可我如今沒有工夫去計較這些恥辱,我必須順著這條幾乎看不見的線索,賭那個名為卡洛斯的嬰兒的一線生機。

    ——————

    “本來……沙威警長一直派人護著托爾,可誰知道,誰知道那天他突然帶著人進來,在這間屋子裏,把太太留下的東西又一陣翻找……”她抽泣著,“他們又懷疑托爾藏了東西,又要搜他的身,逼他說出太太的事情……”

    “後來呢?”

    “後來……好好的一個孩子,那些人走後他就開始有些精神萎靡,還時不時拍自己的胸口,我以為他累了,就讓他去睡,誰知道……誰知道太陽還沒升起來,就發現他斷了氣了!”她先是拿手絹抹著眼淚,後來又號啕大哭起來,我實在頭疼煩悶,馬文捏捏眉心,利威爾拍響了那個女人的麵前的桌子,“還有呢?!沙威那個混蛋,什麽時候來搜得房?!”

    “前…,不,前天晚上……”

    前天晚上……我驟然明白,果然是這樣!沙威敗訴他便直接趕來了王都,氣急敗壞地在托爾這裏尋找我是喬伊的證據,托爾這孩子,一定是想把這個鑰匙藏起來,才把鑰匙吞下……沒想到,被它奪去了生命!

    那個年幼的孩子,究竟想守護一些什麽?

    “大姐,”我抬起臉,“喬伊那個時候……不,我是說,我那個時候為什麽突然就跳到水庫裏去?在那之前發生什麽了?你還能想得起來嗎?”

    “……”她也抬起眼睛,努力回想一些細節,突然間她開了口,“在那之前你……”一瞬間她又住了嘴,看了看馬文,也看了看抄著手冷著臉立在一旁的利威爾。

    “大姐,你說啊!”我急了。

    “你……你前一晚接過史萊克……”

    “夠了!”利威爾猛然打斷,那婦人嚇得又低下了頭,他猛然拉起我,巨大的力量讓我一下子幾乎是向前跌出門去,他回頭,神情幾乎是不容我插半句嘴,“跟我回去!”

    “不行!不行!”我在尖叫,所有人都在看我,我拚命掙脫,另一隻手死死摳住了院落裏的那棵不算粗壯的棗樹,“大哥!你放過我吧!喬伊的孩子還下落不明啊!”

    “你蠢不蠢!”他氣急敗壞地反手把我扔在了地上,“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沒看出來什麽?!你還以為你的孩子保住了麽?!”

    “我知道!”我掙紮地從地上爬起來,我的聲音比任何人都大,“我知道……我能體會得到喬伊在往水裏跳之前那份絕望,可是如果喬伊還在——她一定無論如何都想找到自己的孩子!是死是活都要有個交代!連馬文都在找!這也是他的孩子啊!”

    我沒注意到,我的語氣裏已經徹徹底底將自己與喬伊剝離開來,身後的馬文臉上同樣陰雲密布,我拾起那把鑰匙,轉身向著馬文,“……孩子多半怕是沒保住……但我們一定要找到他,弄清楚他的下落,不是嗎…”

    “嗯,”他微微點頭,這個男人的咬緊了牙關,握緊了雙拳。

    利威爾看著我,隻是看著我,一米半的空氣裏相隔著千言萬語,我默默走近,慢慢抬起眼睛,“大哥……謝謝你。”

    ——————

    馬文自己回了波特曼莊園,我和利威爾,一後一前,跟著他穿越王都喧囂吵鬧的集市,他在前,我在後,他不想看我,我也不想跟他說什麽,隻是這麽走著走著,我的手還是冰涼,還在顫抖,路旁的泡桐開得茂盛,時不時有幾朵紫色的小花落到賣報童的帽子上,他們沒人在意,還是殷勤地招攬著行人,接近中午,買報紙的人少之又少,終於一個男孩枯瘦的手指拉住了我的衣角。

    “太太——買份報紙吧——”

    我正想說不,可那帽子下的紅色小卷毛讓我瞬間又想到了托爾,我沒有錢,隻好喚了一聲,“大哥?”

    “嘁,你又不認字……”他下意識地損我不識字,卻又突然止住了,在他眼裏我怎麽還是那不認字的喬伊?他愣了半秒,把兩個銅幣扔到了那孩子的小手上。

    ……

    我實在無心再去解釋什麽,烏拉爾運河畔的船隻慢慢靠了岸,我心事重重地坐在了長椅上,他未坐下,隻是立著身子,目光放在遠行的船,河岸旁精致的花房裏有婦人在叫賣山茶花的盆栽,我突然甚煩這種吵鬧聲,鋪開了報紙在腿上,細細摩看。

    《原休謨一族名下芳汀堡成功拍賣成交》

    ……

    芳汀堡…我的眼神往下移動,這個貴族的莊園,隻拍賣出了8000金幣的價格,報紙上形容這是史無前例的低價,為什麽,隻是因為這是個罪孽深重的家族以前的財產嗎?

    “大哥!”我起身,“你看這裏,芳汀堡是不是被拍得有些過低了……”

    他在看我,依舊是那種深不見底的眼神,突然間他一手撕過我手裏的報紙,扔進了運河裏。

    “大……”

    “喂,我說你,一口一個大哥,真是讓人受夠了……”他似乎再也忍不了了,修長有力的手指攥上了我的衣領,我從未見過他這副表情,這種就像是他後來在麵對女型巨人時的表情,他在質問我。

    “你不可能是喬伊。”

    這句話如驚雷炸響。

    “為…為什麽…”我的嘴唇在發顫,我在逃避,“大…你為什麽這樣說……我怎麽可能……”

    他的眉頭下是漠視一切的眼眸,他突然出手,一把揪住了我的領子,我被迫就跟他接近,眼看著那雙忽然陌生的眼睛在我眼前放大,一字一句,「喬伊現在在哪裏?”

    “大…大哥……”我已經漸漸說不出話,領口處傳來一陣陣窒息感,可真令我失聲的,是那雙眼睛忽然而來的陌生感……太久了,我從未想我自我踏入這個世界第一眼見到他起,他會這樣用看陌生人的視角看著我……

    “怎麽,演不下去了?”他在戲謔,他突然用力,我半個身軀都可憐地懸空,背後是波光粼粼安靜的湖水,我想喘息,又下意識求生般地抓緊了他的手臂,一滴無意識的眼淚從我的眼角漸漸滾落,融進運河溫柔的懷抱裏。

    他似乎愣了一秒。

    “喂,我說你除了哭,就什麽也不會麽?”他的手又漸漸放低,我的是身體越來越向下,耳邊已經充斥著淡淡的水聲,我聽到一些女士在尖叫,越來越多的人圍了上來,我看不見他的臉,餘光裏那雙細眉壓得很低,我想起來了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這是他後來目睹利威爾班全滅之後,投向女型巨人的眼神。

    “怎麽?是心虛令你開不了口嗎?!”他的力道逐漸加重,“平時你那些不一般的扯謊能力如今都被嚇丟了還是怎樣?不過你也算是一個純屬的偽裝者———連我都差點兒被騙過了,要不是你以後的演技越來越拙劣、我怕是要真的信了你,乖巧的「妹妹」。”

    路旁抱著洋娃娃的小姑娘在看著我、水裏遊過的野雁在看著我、魚兒也在看我,這個陌生的世界仿佛睜開了那雙巨大的眼睛,在盯著我、更多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滾落,他似乎失去了耐心,“嚇傻了麽?!我在問你最後一遍———是誰派你來的?!喬伊現在在哪裏?!”

    我感覺什麽東西破碎了,在我的心裏。

    “喬伊就站在你麵前,”我硬生生把眼淚逼回去,一下一下地從他那魔鬼般的力道裏站直身子、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你聽好了……喬伊的身體就站在你麵前,她的靈魂自從你我相逢之前她選擇的死亡的那一刻就已經離去了,當我醒來,才發覺自己的靈魂進入了她的身體裏。”

    “可是你記住了。”我緩緩拉開她的手,“喬伊並非因我而死,我因巧合借著她重生,我所做的這一切,救她的侄子也好,找她的孩子也好,都是出於我對喬伊的感恩與尊重,但我始終不欠她什麽,更不欠你。”

    “意外嗎?你不是早該猜到什麽嗎?”我深吸一口氣,“你可以恨我,因為我早該向你坦白,卻偏偏又在你麵前努力扮演著喬伊,我錯了,我隻知道喬伊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卻沒曾想到,重要到如此地步。”

    那份報紙先是漂浮了一小會兒,又漸漸濕透了,慢慢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河水裏。

    我轉身大步離去,和煦的陽光下任眼淚肆意流淌,夠了——我真是夠了!我憑什麽活得這麽累,到頭來,我連與這個美麗女人半點兒相提並論的資格都沒有!運河裏的水波浪翻湧,我在想,我若是再跳進去一次,能不能回到我真正的家裏?

    我不想再回頭去,不想再看到那個人的表情,不想看到那依舊熱鬧的人群,不敢想這整個世界都以一種戲謔的姿態向我張開了眼睛、一遍遍前前後後地打量我似乎要把我看穿———在質問我,我是誰?

    這就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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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紅花嶺國罪公墓前的自白

    capter13「紅花嶺國罪公墓前的自白」

    漫無目的的遊蕩。

    王城外的田野正草色青翠,梧桐相伴著銀杏生長在蒼翠的山巒,目光所觸及之處是一片如畫的鬱金香花田。

    我是誰。

    我從哪裏來。

    我到哪裏去。

    這是人生的三個終極問題,但我自重生起,就從沒想清楚過,我在田埂地旁坐下了身子,暖風吹起我散落雙肩的黑發,我扮演著喬伊又繼續做著林梔,我在走喬伊的人生,我一次一次迷失了自己又從來沒忘記過自己。

    我隻覺得累。

    冰涼的金屬質感抵上了我的後頸,身後的人壓低了聲音,“喬伊寶貝兒,好久不見。”

    哼,瞧吧,我又代替喬伊受著不該受的罪。

    我緩緩舉起雙手,那人卻收走了□□,我回頭,一張鷹隼般的麵龐出現在我麵前。

    凱尼阿克曼。

    “你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左輪□□在他手指上旋轉,他嘴角的微笑弧度有些詭異,“小寶貝啊,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見你,我可真不舍得殺了你。”

    凱尼是中央憲兵團的人,難不成……他之前也插手過休謨一族的案子?

    “既然不幹什麽,那我就不奉陪了。”我淡漠起身,正想走,肋骨處卻遭到一腳暴擊,這一擊重到何種程度我無法形容,身子幾乎在空中翻轉了一圈兒,重重地砸到一棵大榕樹下。

    一口血伴著劇痛吐了出來。

    “別急著走嘛。”他悠閑地把手抄到衣兜裏,慢慢走近,“喬伊寶貝,你看起來膽子大了不少,在利威爾身邊呆久了,學出來了點兒什麽不成?呐——我也趕著時間,就不廢話了,槍殺還是脖子被擰斷,你自己選。”

    “為什麽?!”我突然間不再發抖,無言的怒火灼燒著我的內心,我在吼,“為什麽一定要殺了我?!”

    “真是囉嗦死了——”他陰陽怪氣地捂了捂腦門兒,“像是勾結革命黨這種重罪——你以為你一個家族都逃不過的事情,你能逃過麽?來吧我的美麗小鳥,”他舉起了□□,“要怪,就怪你自己非要從軍妓所跑出去吧——明明當□□就能活著,怎麽偏偏不幹呢——”

    黑俊俊的槍口對準了我的額頭,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我甚至都沒有時間品味一下被死亡支配的恐懼,頭皮上滲出的冷汗沿著太陽穴緩緩滴落,我微微抬眼,哦,現在的陽光有些刺眼。

    罷了,沙威,就當是你贏了吧。

    呼呼的風聲在耳畔掠過,一聲「該死」,立體機動的鐵鉤自眼前劃破了空氣,那黑衣殺手向後翻越躲閃,熟悉的人影掠過,綠色披風擋在了我的眼前。

    利威爾。

    “呦,利威爾。”凱尼撿拾起落到草地上的帽子,“我當是誰呢——小老鼠,好久不見,不,你也已經不小了,隻是矮過頭了——”

    銀色的刀刃在陽光下寒光閃現,那人甚至沒回頭看我一眼,一如既往的清冷聲線,“你放過她,”他又頓了頓,“她不是喬伊。”

    “切,開什麽玩笑。”他再次舉起槍,“小子,她又不是你親妹妹。你明明知道你跟休謨一族沒有半點兒關係,你又在這兒發什麽善心,你是愛上她了麽,小老鼠?”

    “嘁。”他在低聲咒罵,“凱尼,她是埃爾文的人、是調查軍官,你若不放過她———我也不會放過你。”

    一瞬間我有些不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利威爾……

    「砰」得一聲槍響,他動作太快,綠色的披風一閃,強大的力量把我硬生生摁下,“趴下!”子彈在我頭頂掠過打進粗糙的樹皮裏,我臥倒在地,立體機動的聲音在耳邊呼呼作響,這裏是平原,而利威爾他沒有帶槍——這場決戰裏占盡優勢的分明是凱尼,我隻覺得心累,鼻腔被毛茸茸的草葉刺激得我想哭,我突然站起身子,以一種我難以想象的語氣,吼了出來——“夠了!你殺了我吧!”

    那兩人瞬間停止,我一步步走近,凱尼的眼神開始寫滿詫異,身邊火紅的鬱金香散發出濃鬱的香氣,我隻想哭。

    “真是夠了。”我的手握上了那冰涼的槍口,緩緩地抵在自己的額頭上。

    “在開槍前,我隻問你一個問題。”我的手突然停止了顫抖,“報紙上說芳汀堡之前因為惡臭味難處而一而再再而三拍賣遇冷,我問你,是不是你殺死了那個嬰兒,殺死了先前喬伊的孩子,就在那裏——”

    他在猶豫,老鷹般銳利的目光似乎蒙上了一層灰,那微妙的表情出賣了他,他跟喬伊的交情定不止這清算案一次,利威爾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以一種無論如何也琢磨不透的清冷眼神,盯著我。

    良久,那個上了年紀的割喉者吐出幾個字來。

    “嗬,真是難纏。”他自嘲地搖了搖頭,□□收回了衣兜裏,轉身前扔給我一句話,“這回就當把之前欠你的那次還你——喬伊寶貝,你聽好了,下次,可別飛到大叔我眼前來。”

    “你等等!”我急了,“我在問你話,喬伊的孩子,在哪裏?!”

    “切,誰見過——”他拉長了尾音,似乎在懶洋洋地伸伸腰腿,“呐,小老鼠,你也快滾吧——別等我反了悔,把你也燉成一鍋老鼠湯,喂飽那些肥貓——”

    “嘁,老混蛋。”利威爾收起刀刃,轉身,我愣愣地杵在原地,肋骨那裏傳來骨折般的劇痛,嘴角的血冷卻在了那裏。

    喬伊竟然是那種連凱尼都會放她一馬的人。

    我隻覺得冷,明明是盛夏的天,雲山蒼蒼,有風拂過整整齊齊的鬱金香田,樸素的風車磨坊在勤勞運轉。

    他還是走遠了,留給我一個綠色披風的背影,藍白相間的自由之翼,飄動在溫柔的風裏。

    ——————

    月季花很燦爛。

    女仆辛勤地為一臉發愣的我塗抹藥酒,馬文目光回避,魁梧的身軀在落地窗前透著淡淡的失意感。

    “利威爾呢?”

    “不知道。”我頹然歎氣,手指所觸及的地方是搖椅上古樸的山茶花圖案,精精致致的貴族之感。

    等等……山茶花!

    我猛然站起身子,顧不得衣衫不整,尋出衣服裏那信,那副喬伊畫畫的花——我一直以為她是在畫山茶花,那誇張的簡單的線條,不,那不是她在抽象地畫一朵花——她是在描繪一種類似於裝飾的山茶花圖案——

    “將軍!”我齜牙咧嘴地穿好衣服,“這種圖案——這種圖案,你家裏還有什麽地方有這種圖案?!”

    馬文皺了皺眉,旁邊的女仆趕忙接過,“太太先前不是向來喜歡山茶花麽?所以成婚前將軍命人打造了許多茶花圖案的家具,從壁紙到餐桌,以及太太先前最喜歡的衣櫃,都有極漂亮的茶花——將軍還讓我們在花園栽了很多山茶樹……”

    等等……衣櫃……

    山茶花……孩子……鑰匙……芳汀堡……

    我猛然醒悟,我渾身都在顫抖,我幾乎是撲上前去扯住了馬文的衣服,他察覺不對勁,趕忙扶住了我,我已來不及禮節,發瘋一樣喊了出來——

    “快!芳汀堡——!”

    ——————

    蕭條破敗的莊園,剛剛成交的拍賣,打掃的人員還未來工作,我剛剛下馬車,就見院落裏一個人,背對著我站立著。

    利威爾……

    他回身,我連一句「你怎麽也來了」都沒問出口,發瘋似得跑向芳汀堡的大門,後方馬文在追趕,門沒上鎖,我衝進屋子,那種撲麵而來的莫名惡臭的氣息打破了我心裏所有防線,可我還是抱著一絲希冀,我希望我是猜錯了——我希望隻是有一隻野貓野狗死在了這裏,順著所有的房間,我發狂了般一一排查,一向潔癖的利威爾卻也沒拿手帕掩住口鼻,終於最頂層的閣樓房間裏,山茶花圖案的壁紙上有一個小小的鎖眼。

    是個壁櫥。

    我的手在顫抖,熊頭的鑰匙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鑰匙插進去,轉動鎖眼,一股劇烈的惡臭氣息撲麵而來,馬文的年輕侍衛奔出門去吐了起來。

    那個孩子就躺在那裏。

    我既沒有再度癱倒在地,甚至連一句尖叫都沒叫出口。

    馬文的手在發抖,他扳過我的身子,捂住了我的眼睛。

    我拿開他的手,一旁的利威爾也在微微發顫,冰涼的眼淚不斷無意識地劃過我的兩腮,我一步一步挪到那個人麵前。

    “喬伊不會寫字,這封求救信的含義,我終於懂了……”我緩緩地捧上那個信封,把鑰匙裝進了那裏,“托爾到最後也要守護著這個鑰匙……我不知道孩子為什麽會被鎖在壁櫥裏……可是我懂,喬伊一定是聽說了什麽,聽說芳汀堡惡臭難以拍賣的消息才會絕望——才會放下這世間的一切,跳進了水庫裏……”

    “事實的全部真相……我們可能再也無緣去弄懂,可是我能體會到她死前那份蝕骨的絕望……那份絕望,一直到我醒來之後好久都難以消退……兵長,喬伊她不是懦弱……不是去逃避,她是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去尋找她的孩子……”

    「撲通」一聲,那個高高大大的男人雙膝跪地,他在宣泄,在怒吼——別的不算,這是他的孩子——

    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不能被觸碰的底線,於這個男人而言,他可以舍棄他的妻子,可是當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孩子腐爛在他的麵前,這會成為他此生揮之不去的夢魘——這是最後一道拷問,這是底線——

    馬文脫下外套,把那孩子的屍骨,完完整整地包裹起來,小心地抱在懷裏,那小小繈褓還能依稀看出是清淡的粉色,是個女兒。

    利威爾自始至終都沒發出一句話,麵對著那空蕩蕩的壁櫥,麵對著那一灘血肉化成的膿水。

    “走吧。”我轉身,“這是我給喬伊的交代,我已經,完成了。”

    “謝謝。”

    淡漠冰涼的聲線,從牙關緊咬處幾乎是飄了出來,送到我的耳朵裏。

    “嗬嗬,”我抬起頭,努力想把再度湧出的淚水控回去,“利威爾,你回去吧,我自始至終都不欠喬伊什麽……如今也算是還了她一個說法……隻是喬伊她,不能再跟你回去了。”

    “她的人生,不用你來管。”他似乎握緊了拳,“有些事情,哪怕我來做,也與你無關。”

    “我的選擇,也與你無關。”我回頭,“你當好你的士官長吧,好好守護你,是喬伊最後的心願,你我都明白。”

    我的眼淚終於暫時停止了流淌,一步步倉皇狼狽地挪下樓梯,這蝕骨的冰涼與絕望,我早就明白,我也好,利威爾也好,所對抗的都是這個時代——我們甚至連一句報仇都不知從哪裏呐喊出口,喬伊的生命是被什麽捏碎的,就如同當年利威爾的母親是為什麽做了□□——你我都懂,卻都無處可質問。

    政治是一把無形的刀。

    這個時代的黑暗,壓抑,絕望,冰冷,盤旋在他的靈魂上空,化成他性情裏最冰涼的卻又無能為力的一部分,塑造出後來我所見過的那個比現在清冷一百倍的利威爾。

    最難的是當一腔熱血被打入極寒之獄時如何再繼續站著活著。

    ——————

    「愛女,卡洛斯波特曼」

    「吾妻,喬伊休謨」

    紅花嶺國罪公墓裏,喬伊的墓碑和她女兒的,並排而落。

    史萊克在夜裏的花柳巷被人襲擊,人頭落地的消息傳遍了王都,那整齊利落的切口,我知道,他在發泄。

    可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墓地,這白到窒息的墓碑漫山遍野,七十二個「國罪」家族的屍骨,靜靜地停放在這裏。

    涼風裏一股絕望的氣息。

    我掏出匕首,手臂被利落地割破,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一段鮮血,濺落到鬆軟的泥地上。

    “我林梔對天起誓,”

    我雙膝跪拜,一個從從容容的叩首。

    “為了七十二個無辜枉死的家族,為了自由,民主,為了尊嚴——”

    “我會戰鬥!”

    我曾是一個簡簡單單工科女,是個兒童文學作家,喬伊的命運所喚醒的是我生命最深處的血性與尊嚴。

    我要戰鬥。

    為了這個世界。

    為了這個再度饋贈與我生命的地方。

    哪怕孤獨。

    哪怕是在跟什麽較上了勁———這個世界饋贈給我了生命、又狠狠地扯下了我身上那最後一塊遮羞布、狠狠地踏碎了我的尊嚴,可我嘉德妮亞偏偏不服輸———我偏偏要一步步把被扯碎的尊嚴一片片再穿回身上、我偏偏就要當成一陣曠世的煙花、當成傾瀉而來的湖水,來給這個世界、換一個新麵貌,來掃蕩、來做一身新衣裳!

    ——————

    “分流對於憲兵團來說是好事。”我把那紙協議推到馬文麵前,“這提議,你可以趁著晨會遞給總統,這樣,把巡警隊從憲兵團裏分流出來,自成一團,你為團長,在那群豬玀看來是在減輕他們的日常工作量,他們說不定會感謝你。”

    那個男人沒看我,手指抵在了眉心處。

    “你想擁兵?”

    “不是我想,”我淡漠地飲了口紅茶,“馬文將軍,團長會是你,我想,我比你想到的更能幫助你,”我的嘴角掛上一笑,“怎麽,你是不敢?”

    “……”他收起那幾頁紙,眼神裏是波瀾不驚的默許。

    “那麽,我以後該怎麽稱呼你?”

    “我叫嘉德妮婭伍德。”我放下茶杯,“想怎麽稱呼,隨你。”

    ——————

    “哦——喬伊寶貝——喬伊寶貝——”

    滿身肥油的憲兵團團長尤金斯在我身上大汗淋漓地蠕動,嗬嗬,這個認定了我不是喬伊的人,連現在都在腦海裏意淫著當年那個王城第一名媛的,我的身體隨著他的衝擊一下下被動搖晃,我或許已經沒有了心——我感受不到任何東西。

    我需要他對馬文對我的支持。

    他隻需要讓我脫了衣服陪他睡一晚上。

    我覺得這是個值得我去做的交易。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簾灑在木地板上,我突然想到,「豬玀」這個詞真是準確又便利的形容,這豬一樣的家夥,真是好笑,嗬嗬,拿兵權去討一個女人的色相,蠢到極致的悲哀。

    “你沒有心。”他大汗淋漓地趴在我身上喘,肥胖的手指穿過我綿長的黑發,口水濺到了我的臉上。

    “嗬,我是有心的。”

    這是我今晚,說的唯一一句話。

    我瘋了、我知道,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值得我過好我自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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