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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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章-時代

    capter9「時代」

    六十五枚偽造金幣,被我精心做舊,到最後把那一枚真正的樣本混入其中,完全找不出一絲痕跡,稱重,密度,完美。

    聽愛爾敏說,跟他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這一帶有十幾個,我把那一小堆金幣,最多五個,最少三個,揉進了個頭大小差不多的麵團裏,烤成麵包,十幾個,抹上一層黃油,用紙包好,裝進籃子裏。我與大多數孩子素昧平生,這世間沒有平均主義這一說,所以說,能拿到多少錢,全都看你們自己的運氣吧。

    軍團出壁進行壁外調查,我騎馬到北部的難民區,盤坐在老樹根上,給孩子們分發那些所謂“黃油麵包”,原本以為緊張到不得了的心情竟然異常平靜,一群孩子裏我看到了少年的萊納和貝爾托特,但是我卻沒有見到亞妮——那個女孩子,大時代的洪荒之下可憐的小角色,她在承受著這個年齡不能承受的苦難啊。

    “伍德小姐?”

    我轉頭,沙威弗朗茨警長正從馬上下來,我起身,“沙威警長,幸會啊。”

    “小姐好興致啊。”他看著那群孩子歡快離去的身影,“而且心腸好,稱得上是慈善家。”

    “嗬嗬,”我自嘲地笑笑,“不過是以一己之力幫幫這些孤兒罷了,他們的處境沒人管——一群可憐的孩子。”

    “你說到孩子,我想起一個小可憐來。”他突然走進了,眉眼裏換上一幅期待,“剛從王都總部回來,你猜怎麽樣?之前說起過,休謨一族的喬伊小姐逃竄在外,可她五歲的小侄子,那個小犯人托爾休謨還在軍妓所服刑——你想想,軍妓所,那是人待的地方麽?可憐的小罪犯,怕是沒有長大成人的機會了——”

    “什麽?!”我一下子抬高了聲音,“你們憲兵團還有沒有人性?一個五歲的孩子能犯什麽罪?!隻是因為受了家族牽連就要搭上一輩子嗎?!”我受不了了,我感覺我的雙手在顫抖,大腦在充血,“那群畜生!人渣!喪盡天良——”

    “哈哈,可不是嗎——喪盡天良。”他似得逞了一樣笑,“所以說,出於人道主義精神,自喬伊休謨出逃起,我就派手下照顧起她那體弱多病的小侄子,定期送去一些藥,不讓那些士兵接觸他——法律教會我嚴懲犯人,也教會我用大愛來感化,來讓人懸崖勒馬——伍德小姐,您說,我這樣做,能不能感化得了他那不負責任的姑姑,如果他的姑姑依舊無血無淚,那我便考慮撤出那層「保護膜」,畢竟,我沒這個義務去嗬護一個犯人孩子,你說不是?”

    托爾病了……還是他本就體弱多病……哦,這個跟屁蟲,這麽多天裏他還是不依不饒地試探我,盯著我,他在威脅我。

    我抬頭,逆著光,警長的帽子輪廓邊緣有一圈淡淡的光影,我的手在顫抖,但我握緊了拳,我整個人都在發抖,但從我的眼睛裏,依舊可以噴出怒火啦——托爾……托爾!

    喬伊啊……喬伊!

    ——————

    我神情恍惚,不知在街上遊蕩了多久,長久以來深埋我心底的這份牽念不小心生根發芽,紮紮實實地長在了血肉裏。

    我該怎麽辦。

    我頹然,癱坐在了街道旁幾個送貨集裝箱上,眼前是人間的熙熙攘攘,脖子上掛著毛巾的精壯小夥子正在熱火朝天的叫賣他的一車西瓜,不斷有提著菜籃子的女人成群結伴地湧向菜市,胡子拉碴的老大爺正在指揮的馬車卸貨,“七箱——八箱——哎麻煩姑娘您騰個地兒!”

    我木然起身,又開始了幽魂般地遊蕩——嗯,沒錯,沙威的威脅如同一麵鏡子,□□裸地映照出了我的內心,林梔……你終是自私的,你終不願意舍棄自由去陪伴那個素昧平生的孩子,哪怕是愧疚,你對他的愧疚也僅僅止於想盡辦法救他出來——僅此而已。

    可是我有錯嗎——我不覺得我有啊!我是林梔啊!內心那個聲音反複湧上來,我是林梔啊!我不虧欠任何人啊!

    不……這明明是喬伊的身子——你從一開始不就說好了要去救贖喬伊的人生麽?

    我頭痛——我想喊,可我隻是呆立在路緣石上,天邊的雲被風吹成各種雜亂無章的形狀,來來往往的路人都有他們的方向,我呢?日頭偏西,風有些涼意,我縮著身子遊蕩在街道上,從早上起就沒怎麽進食,不知不覺有些神情恍惚,頭昏昏沉沉地路過一個飄著香的小攤子,一臉慈善的大娘正在樂嗬嗬地招呼我,“餓了吧姑娘?來個煮玉米吧——又大又甜的黏玉米,隻要兩個銅幣——”

    兩個銅幣?我摸摸衣服,僅有的一個銅幣孤零零地躺在口袋裏,我舔了舔嘴唇,“我……我隻有一個銅幣,您能不能賣我一根……一根小的也行!”

    “哎呦姑娘,那你這樣說,人家坐黃包車要兩個銅幣,你要隻給他們一個,他們拉你麽?行啦姑娘,我這是做生意——”大娘瞬間變了臉,搓起肩膀上的毛巾來,我想轉身,可是又一陣暈眩感湧上來,我咬咬牙,林梔,你這不隻是為了你自己,你這也是為了喬伊——

    “大娘,我……我真的餓了!”我畏畏縮縮地遞上那僅有的硬幣,“要不,您……您賣給我半根吧!”

    大娘在看我,周圍路過的賣菜的婦女也在看我,捧著玉米啃的小孩也抬頭看我——頭發花白的大娘愣了愣,麻利地撈出一個大個頭的冒著熱氣的玉米來——「喀嚓」掰作兩半,大頭那端遞給了我——我趕緊接過,那大娘也沒說什麽,低頭啃起了那一半玉米來,我見狀也回過神來捧著那難得的食物像個小孩子一樣坐在了馬路牙子上,玉米很甜,很香,可我吃著吃著卻壓不下去心頭湧上的一陣陣酸——我想哭,我的淚一滴一滴掉落,口腔裏食物的香甜混著淚水的氣息,這一口,卻怎麽也咽不下去了——

    ——————

    “怎麽搞的嘛……又死了這麽多人……”

    “哎,是啊,我也覺得回來的人數好像少了很多。”

    “你看看,都一臉什麽表情啊,我們的稅金又拿去喂巨人了……”

    調……調查兵團回師了?!我猛然站起身子來,吃了一半的玉米被我毫不留情地丟掉,我擠開那些口不留情的人群,大哥……大哥在哪兒?

    大哥!他正在那裏,牽著馬,一言不發地跟在同樣臉色陰沉的埃爾文身後,他的臉上擦傷了幾處,沒做包紮,傷口凝固成醒目的紅色,我正想走上前去,卻見一個憨頭憨腦的中年人幾乎是誠惶誠恐地湊上前去,“利……利威爾兵長!那個,初次見麵——我…我是伊舞阿薩姆的父親,那個,唉,前幾天我剛聽說那孩子肩膀受了傷才趕來看看她,誰知到了才知道那丫頭又隨著醫護班出壁調查去了——不光這樣,還被我翻出一封情書來……那個……利威爾兵長,那孩子才十六歲,現在嫁人是早了些……她母親身體也不好……那個……畢竟以後的路還很長,不管怎麽說……伊舞給您添麻煩了……”

    他正緊張地搓著手,滿臉堆著老實巴交的笑,跟著兵團的隊伍下意識移動著腳步,他在等——他在等我大哥想表達什麽,可是利威爾一言不發,就如同沒有聽見這個人在說些什麽,以一種陰沉如黑天的神情,一步一步,牽著馬,沿著圍觀人群的一路嘲諷,沿著一路的譏笑與不屑,一步一步,不曾言語……

    那負傷而歸的向往自由的戰士們。

    那無數的嘲諷與誤解,那從老到少一個個冷漠的眼神,那毫不留情的譏諷與奚落。

    那個父親在看到女兒並不完整的屍體時,那一瞬間的麵如死灰——

    這個迷茫的,黑暗的時代——

    一股冷意,從空氣蔓延入我的心髒,掠過我每一寸皮膚,每一滴血,入侵到我的靈魂裏,也就是那一刻,我突然懂得喬伊所要麵臨的是什麽——不,我林梔所要麵臨的是什麽——是時代!是時間長河裏的這一處彎折——是這個黑暗的時代!

    是一處長滿荊棘,淌滿鮮血的舞台。

    ——————

    那個名叫伊舞的女孩的新墳,被安放在洛基山腳下的自由之翼墓園裏,距離法蘭和伊莎貝爾的墓碑不遠。

    她化成了一片帶血的自由之翼,靜靜地躺在利威爾的抽屜裏。

    “那個時候她還總是學你,”利威爾看著我把那一束梔子花放在伊莎貝爾墓碑前,打破了沉默,“還總說自己跟你長得像,紅色頭發,綠色眼睛——明明自己認得字,還纏著人給她念書聽,好顯得像你。”

    “還有法蘭,真是個到死都為我操心的家夥……明明寫好了遺書還偏偏撕碎了……沒辦法,那堆稀奇古怪的收藏,也隻能陪著他埋到地底下去了。”他又頓了頓,“兩個傻家夥,比你還傻的兩個混蛋!”

    大哥……

    我想陪著他悲哀,可是他早就收好了那僅僅流露過幾秒鍾的悲傷——背對著那血淋淋的過去,轉身離開了這裏……我腳步加快跟上——嗯……他從不陷在過去裏,從不能,從不能。

    ——————

    補染好頭發,把最新純度的鎢鋼合金兵器草圖送到埃爾文辦公室裏,剛一出門發現今天天氣還不錯——昨晚剛下過雨,空氣很清新,也很涼爽。

    走吧——去看看愛爾敏。我換身便裝,從蘇珊大娘那討了一些排骨肉裝進小鐵盒裏,想了想,又從書架上抽了本字帖下來,一並包進包袱裏。

    一路上,知了聲叫得有些刺耳,到地方之後發現榕樹下麵開了些不知名的藍紫色小花,這些花有些熟悉,我想起一個場景,那是進擊開場,艾倫夢醒在這些花兒的環繞裏。

    到中午了,愛爾敏他們還沒午休嗎?

    我垂下頭去,發覺自己的裙子上爬上了幾隻小小的螞蟻,正想抖落,卻發覺前方多了個黑影。

    “嘉德姑姑!姑姑快跑——快跑!”愛爾敏的聲音在遠處炸響,我慌忙抬頭,十幾個憲兵一齊圍了上來,為首的死胖子史萊克罵罵咧咧地甩著手裏的鞭子,“臭娘們!可讓我撲到你了——喬伊寶貝,站在那兒別動,否則,別怪爺爺動粗手!”

    事情發生得太快,我眼看著他們一擁而上,粗暴地扭過我的手臂,手銬“哢嚓”一聲扣上,那三個孩子嚇得傻愣在了原地,艾倫正想跑上來,我急忙喊,“孩子——別過來,別擔心!去調查兵團——”

    “去你媽的!”絡腮胡一個巴掌掄了過來,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左腮瞬間腫了起來,“你就算去找總統也救不了你——爛□□本事倒挺大,害得我降職,連□□都敢造出來——喬伊大小姐——紅色通緝令,那可是要斷腦袋的!你就等著跟你那親愛的私生子哥哥好好道個別吧!”

    濃重的血腥味在我口腔裏蔓延開來,鼻子流出了血,又淌到了嘴裏……我感覺天空在我頭頂盤旋——這麽快——這麽快嗎?!大哥……喬伊……我……我要冷靜!林梔……冷靜!冷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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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落水的愛情

    capter10「落水的愛情」

    萊茵鎮政府紅色大獄審訊室裏,死胖子史萊克一邊撕扯著嘴裏油膩膩的雞腿,一邊不停走來走去,我被狼狽地綁在椅子上,腫著半張臉,一臉木然地看著空氣裏飛舞的塵埃。

    “怎麽□□,被打傻了?”他一抬手,黏膩膩的雞骨頭砸上了我的臉,“我發發善心,為防您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難民營裏有個小鬼頭的姐姐在調查兵團,才剛成的新兵,原本覺得這事兒蹊蹺,你沒那麽多錢,還以為你去偷去搶——那丫頭說你半夜鼓搗些勞什子,我還真猜到的,果然是□□!喬伊寶貝,你的膽子夠大的啊!”

    我沒出聲,咬肌那裏傳來一陣陣針紮般的刺痛,疼的我開不了口,可是幾個事實一直在我腦海裏盤旋——利威爾是「私生子」?我在軍團夜開實驗室的事情,被一個女孩舉報給了這胖子?

    會是誰……我盡量冷靜……不怕,不能怕,實驗室裏熔鑄□□的痕跡早就被心思縝密的我收拾了個一幹二淨,眼下最好的自保方式是咬死不認……不,比起這個來,最麻煩的事情是如何證明我並不是喬伊休謨!

    該怎麽辦……

    咯噔咯噔的軍靴響傳自門外,門上的鐵鏈子嘩啦啦響了一陣子,沙威弗朗茨進來時旁邊的衛兵敬了禮,“沙威警長!”

    他走近,死胖子史萊克在衣服上搓了搓那雙大油手,“審吧,你的大案,不過,別忘了,人是我抓到的——所以說,功勞歸我。”

    “我隻關心犯人能否伏法,其他的,我不感興趣。”沙威坐到我對麵,翹起二郎腿點上了煙鬥來,史萊克見狀,扭著胖身子擠出門去了。

    “伍德小姐厲害得很。”他輕輕呼出一口煙氣,“知道我之前為什麽替你解圍麽?你在我心裏有80的可能性是喬伊休謨,但你那次試圖去解救一個即將被□□的女孩子,所以,我要去抓住你,但不是你在做善事的時候。”

    ……

    “可我沒想到你竟然會製造□□,這點真是讓人大吃一驚呢。”手裏的煙鬥在空氣裏轉了個圈兒,這個男人的下巴還算性感,“所以說現在你將被指控製造□□以及懷疑身份是逃犯,說真的,伍德小姐,如果您不是喬伊休謨並且沒有製造□□的話,我欣賞你。”

    不能認……我的心裏在打鼓,超強的緊張感反而帶給我空前的冷靜,我腦門兒上的冷汗劈啪劈啪地掉在衣襟上,我開了口,“第一點,我不是喬伊休謨,第二點,製造□□的事情,我不知情,我懷疑自己受人陷害。”

    “哦?”他的表情還是那麽輕鬆,好像在跟我談論萊茵鎮的天氣,“伍德——不,喬伊休謨,你不承認的話,可能要麵臨著用刑——我想你不會喜歡通過那種方式去明白法律的內涵。”

    我明白,我怎麽會不明白,喬伊之前,不,休謨一族之前都是法律的奴隸——

    “報告警長,利威爾兵長此刻正在門外!”

    利威爾…一提到他,我的心被結結實實紮了一下,無數愧怍感一擁而上,怎麽辦……我……我此刻竟不覺得自己的處境有多可憐,我怕他,我怕他會心疼…我怕會給他惹上麻煩…

    沙威磕了磕煙鬥親自起身出了門,不多時,那個人進來,此刻我無法直視他那雙眼睛,我怕——我舍不得,那雙眼睛裏哪怕流露出一絲心疼,我都會難過。

    “怎麽回事?!”他的怒火幾乎要灼傷了我,“□□的事情,誰讓你做的?”

    “我……”我狼狽地腫著半張臉,左眼也有些刺痛,他在蹙眉,他在握著拳,他馬上就隱藏不住自己的心焦,我盡量平複呼吸,“大哥,你聽我給你講,我的實驗室裏找不到半點兒造假的痕跡,□□的事情我會抵死不認,還有,就算是身份問題,隻要那份偽造檔案上看不出半點兒不對勁,他們就找不出證據證明我是喬伊休謨……我……我不會讓調查兵團受半點兒牽連的!”

    “你夠了!我問你,拋卻調查兵團,也不管我,我隻問你,你想不想活下去?!”

    這句話放出來,空氣裏沉默了好久,我感覺他的眼神一直紮在我身上,良久,我不知道是否是我的耳朵出現了幻聽,他在歎氣?

    “我想!”我驟然崩潰,積攢多日的情緒噴薄而出,“大哥,我想活著!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茫然抬起臉,他的手指輕輕撫過我腫起的臉頰,隻留給我了一句話。

    “別怕。”

    然後轉身,消失在了這件小小的審訊室裏,狹小的窗外吹進來的夏日清風拂過我淩亂的黑發,我的腦海裏,那句話似乎在回響。

    別怕。

    別怕。

    ——————

    萊茵鎮紅色大獄裏,我縮在地下監獄潮濕肮髒的小床上,腳上沉重的鐐銬早把腳腕磨破了好幾層,流著鮮豔的血,空氣裏一股黴壞的氣息,時不時有老鼠的聲音掠過,吱吱——

    如果不是因為喬伊頂著一個「沒落貴族」的名號,我就恐怕要像普通犯人一樣受鞭刑,好在現在隻是關著——在這個黴爛發臭的地方,讓你的尊嚴慢慢腐爛崩潰,提審的日子在一周以後,我突然覺得有些放空了——很少有這樣的時間留給我,讓我慢慢咀嚼下這場莫名其妙的重生。

    嗯,就是這樣——張偉他老媽把我拉下了水——我淹死在水底——我變成了可憐的姑娘喬伊——我被利威爾救——我在調查兵團想辦法救出托爾——我膽大包天製造□□,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我將被處死。

    可是我還是不能認罪——我一旦認罪,調查兵團怎麽辦、我大哥又該怎麽辦?!並非是橫豎都是一死,我覺得我如果抵死不認,還是能獲得一線生機,不,是極有可能甚至是安然無恙。這是一場賭局,賭得是我會不會崩潰認了罪。

    牆壁上的火把拉長了孤獨的影子,軍靴的腳步回響在石階上,事到臨頭我反倒出乎意料地越來越平靜,強烈的直覺告訴我,我會沒事,我不會那麽輕易就死。

    ——————

    「當」「當」「當」

    陳舊的笨重大鍾發出老舊的吱呀聲,萊茵鎮的政府法庭,滿臉褶子與白胡子的官安東尼奧正一下下敲著木槌,我的手被反銬在身後,一旁的陪審團裏史萊克好歹修了修他那濃密的大胡子,沙威還是目中無人卻風度翩翩地叼著煙鬥。

    “我不是喬伊休謨。”

    我努力揚起頭,一聲聲為自己申辯,韓吉手中的檔案書呈遞到老頭手邊,上了年紀的官打了個哈欠,“史萊克,你們的證據呢?”

    “看這個,喬伊休謨的畫像——快看呢各位,這當然不是她在憲兵團做軍妓時期的畫像——不過,這幅畫像,足以證明,她就是喬伊休謨。”

    幾個當兵的把那畫像抖開,少女穿著嫩綠色的連衣裙,微微閉著雙眼,這定是喬伊最養尊處優的年紀,一幅風平浪靜的溫潤感。

    “可是這頭發?”老頭的尾音不自主地上揚,撚了撚自己的白胡須,“這頭發總歸太牽強了些。”

    “哈哈,這是個好問題。”

    頭皮瞬間傳來一陣刺痛,那胖子一把拽掉了我不少頭發,此刻他正得意洋洋地搖晃著手中的發絲分給眾人看,“都看看——這黑色是這□□自己染的嘛——瞧仔細了,最底下不還是紅色的嘛?”

    沙威沒有伸手去接,取下了口中的煙鬥來。

    「哐」一聲巨響,利威爾的軍靴已經踩到了那倒地不起的胖子的肥臉上,他的表情依舊淡漠,他還在踢,四周早已槍口林立,米凱使勁把他整個人都拉開,官又敲了下木槌,“利威爾,你這叫當庭暴力,審判完這個案子,就該審你!”

    他沒說話,隻是緊蹙著眉頭,臉上掛著漠視一切的淩厲,埃爾文不在,韓吉長官也沒多說什麽,隻是眼看著那個矮得出奇的瘋子給一群槍口毫不客氣地圍起來,微微歎了口氣,史萊克連忙罵罵咧咧地爬了起來,不忘往地上啐上一口,“呸,狗一樣的私生子!心疼你那□□妹妹了?!我告訴你,要不是清查令裏漏了你,你以為你不用跟著那個姓氏上斷頭台?!”

    等到暴力再一次湧起之前,官終於又敲了下木槌,我不敢看他——我甚至連多聯想一下他此時的心情都不敢,我心疼他。

    “法官先生,你我都清楚,喬伊休謨當年作為王都名媛之一,當時淪為笑柄的是她並不具備正常的讀寫能力,通俗來講,她不識字,但是受懷疑者我團士官長嘉德妮婭伍德是一位出色的軍方研究人員,發電機,柴油機,電燈等最新發明都是出自其之手,我們有第三方證人林肯勳爵,當然,您也可以當場檢測她的讀寫能力。”

    韓吉的聲音一直很穩,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整理出如此清晰的辯白,一旁手裏把玩著兩個核桃的老人林肯勳爵從椅子上立起身子,“安東尼奧老兄,喬伊那丫頭子你我都見過——我跟她母親還有過交集,若是喬伊在我麵前,老夫怎會認不出來,你說呢?”

    這一套說辭超乎了我的預期,我不知道何人請得動林肯來親自為我作證,麵部浮腫的蒼老法官又打了個哈欠,天曉得他有沒有聽進什麽隻言片語,一旁的陪審以及來看熱鬧的男男女女也開始竊竊私語,我的心卻出奇地平靜,該說的我已經說了,該坦白的我已經坦白了,剩下的,一部分要看命。

    史萊克察覺到他們的敗訴風險,眼神投向了沙威,沙威取下煙鬥,慢條斯理地邁著紳士步走下台階,“法官先生,我們這邊也有幸請到一個重要的證人來,馬文波特曼將軍表示願意出庭作證,昨夜剛剛風塵仆仆地從王都趕來。”

    他伸直了手臂指向那扇門,那扇刻著不明覺厲的法律條文的大門,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馬文波特曼……那不就是,喬伊的「前夫」?!沒想到沙威還會使出這招,看客男女卻紛紛坐直了身子,等這一出好戲的上演。

    門開了,我所感受到的是隨著那穩穩的漸進的腳步聲,但行幾步,利威爾的聲音傳來,“喂,你個混賬東西,你要是敢在這裏胡說半句,以後哪天發現自己被切成了肉丁,可別見怪。”

    「那人」並沒有回答什麽,反倒是官使勁砸了下木槌,“利威爾,你膽敢威脅證人!再胡言亂語直接滾出去!”

    “哼,”史萊克小聲咒罵了一句,“現在就該滾出去,死矮子。”

    “嫌疑人,你抬起頭來。”老法官還算和氣地提示我,我幾乎攥緊了拳頭,咬著牙一寸一寸地抬起了麵龐,那個高大的男人慢慢進入了我的視野,我知道我此刻沒有任何機會去腦補什麽畫麵,但腦海裏還是蹦出了四個字。

    貝克漢姆。

    這便差不多是對這個所謂馬文波特曼將軍的所有形容了,他四十歲上下,貴族軍人式的氣場,眼窩很深,臉上沒有表情,輕輕點動的手指卻出賣了他。

    “法官先生,我來這裏,不是為了給你們當證人。”他轉過身去,“我是怕會有無辜的人遭到誤會,我那罪人妻子喬伊休謨在逃回家後,我出於對王政的擁護,親手處死了她,三個月前,我出於人道主義精神將她的遺體安葬在了紅花嶺國罪公墓裏,這位軍人小姐確實與我太太有些相似,由此受到連累,我感到愧疚。”

    ……我愣住了,利威爾韓吉包括林肯都愣住了,沙威和史萊克也一時半會兒沒說出話來,老法官慢慢撚了撚自己花白的胡須,打了個哈欠。

    “馬文將軍,您——您在胡說什麽?!”史萊克傻了眼,“這——這女人肯定是喬伊啊,不信您看她這頭發——”他還是舉著那綹頭發試圖晃到馬文眼前去,被那人的侍衛一把推開,“你想幹什麽?!不許冒犯馬文將軍!”

    “馬文將軍,未向國家通報直接處死罪人,我想您需要還給法律一個說法。”沙威還算鎮定,慢條斯理地又點上了煙,馬文回身,“沙威警長,我可以解釋,我處死罪人是在看到紅色通緝令之前,當時我曾誤以為她獲得了釋放——還有,休謨一族有罪也是我的恥辱,我懇請各位停止討論我如何處死自己妻子的問題,我想諸位並非故意無視本將軍的尊嚴。”

    ……

    尷尬,並伴隨著我內心裏的狂喜,先不說這個男人有什麽目的,此刻他在幫我!終於,史萊克和沙威開始退讓,“錯認嫌疑人一事……那就那麽過去了!嘉德妮婭伍德身上還背負著另外一個案子,前幾天,我們收到一封來自調查兵團女性新兵的匿名信,信上除了指明利威爾兵長同嘉德妮婭之間令人懷疑的親密關係外,還揭發一點——這女人夜開實驗室,散發不明數額的財產,有製造□□的嫌疑!”

    “不錯,這個案子,我在路上就已經聽說了。”馬文波特曼不慌不忙地走了幾步,手腕處的袖章閃了閃,“容本將軍插一句嘴,在座的諸位,誰曾見過造了□□去行善的人?我相信伍德小姐以及那些孩子都是無辜蒙冤,為表對這次錯認的愧疚,伍德小姐的假釋我來擔保,保釋金會在隔日親自送到此鎮的憲兵團,諸位,還有什麽異議嗎?”

    ……

    “馬文將軍!”沙威一下子醒了一般,“您不覺得,您僭越了嗎?!”

    “不覺得。”馬文回頭淡淡瞥了他一眼,“當年閣下幾次騷擾我的族人,不覺得是以下犯上麽?”

    “沙…沙威老弟!”史萊克終於似乎識了實務,“老弟,馬文將軍遠道而來卻又鬧出一場烏龍來,都是我們辦事不力——那個,安東尼奧法官先生,今日庭審純屬我們無理取鬧,改日我們軍團必會將勞務金親自送到法院……”

    安東尼奧老頭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連句話都沒說,敲了敲錘子表示散場了,又抬了抬眼,特地還給我了一個「沒事了你可以滾蛋了」的表情,林肯手裏的兩個核桃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韓吉和馬布裏特麵麵相覷,利威爾走上前推開輔警,把我身上的繩子扯了下來。

    然後教堂的鍾聲又響了起來,「當」「當」「當」。

    到正午了,窗前的白鴿都飛向了廣場。

    ——————

    莫名其妙的重生,以及莫名其妙的庭審。

    如今,“因禍得福”來形容我都顯得過於蒼白,鬧這麽一出有驚無險的戲來,仿佛堵住了很多人的嘴,如今我在法律上的身份再也不是喬伊了,我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嘉德妮婭伍德」。

    真好,我以後或許能自由自在地去廣場上看鴿子了,連寬簷帽都不用帶了,沉寂的馬車上,利威爾好久才開了口,“真沒想到,馬文那家夥還算是有點兒良心,不過說不定他又在盤算什麽垃圾勾當,混賬東西。”

    我沒回話,我隻覺得累,出門時沙威曾追上來,完全沒有了紳士樣子,“喬伊,你就是喬伊,我不會放過你這個逃犯。”

    “隨意,跟屁蟲。”我毫不客氣地懟他,“真是不幸,如今你的法律母親認定了我不是喬伊,這世上的惡人千千萬萬,我勸你還是不要老是揪著我這個無辜的可憐人,否則下次,我告你誣陷,再見麵時站到被告席上的說不定就是你了。”

    “你等著瞧!”他在吼,“你們家族的罪過,你逃不過!你這輩子永遠也逃不過!”

    「傻比。」我回身,在心裏淡漠地問候了他一句。

    ——————

    走下馬車,闊別十餘天重回軍團,我覺得自己的意識有些恍惚,一個不穩,被身邊的利威爾穩穩扶住了,“看著腳下啊,高興瘋了不成?”

    “那封匿名信,查出來是誰寫的了沒?“

    “追查出來幾個可疑的女兵,”詹姆斯搶過了話,“其中還有一個人是從萊茵鎮的難民營裏出來的,在上次壁外調查,被已經犧牲的女兵伊舞阿薩姆救了一命。”

    “算了吧,大哥,就這樣吧。”我停下步子,“這件事,就這麽過去吧。”

    他沒回話,看了我好久好久,然後微微點頭,自顧自地朝前走,離開了我的視線裏。

    並非我有什麽聖母情節,我既然能得到今天的「好果」,那麽便原諒並釋然了所有「惡因」,我拿得起喬伊的命運,也放得下這些細枝末節的恩怨,世事難料,誰能想到我因為想不清楚要去買些什麽,給那些孩子傻乎乎地送去「偽造購買力」的時候,最後竟成了這一世的救贖,我從來隻信因果,信合與不合,不信對錯。

    急匆匆的馬蹄聲於我身邊停歇,那人下馬,端端正正的黑色軍裝下,年輕士兵的舉手投足處是王都教條般的涵養,他敬禮,“伍德小姐,馬文波特曼將軍有請。”

    我沒做聲,理了理額前有些礙眼的長發,陽光不錯,幾隻黃鸝鳥在銀杏的枝頭啾啾啾啾唱起了歌,我想起一個人來,想起我落水的愛情,馬文本性不願害喬伊,隻不過喬伊並不是他生命的全部,那麽張偉呢?被我妖魔化了千萬遍的他,能算惡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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