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柳雙在家剛洗澡出來，就看見手機屏幕顯示十幾條未接信息。還以為是什麽緊急工作，沒想到打開一看，發信息的人是車語。

    他一連甩過來十幾張截圖，最後加一句文字信息：“哥，那小子又搞事了！！”

    柳雙打開那些圖片一看，幾乎是兩眼一黑。

    那是西窗燭的遊戲論壇一張帖子的截圖，發表時間在十分鍾之內，卻已經有了幾千條評論，而主樓的那個id則分外眼熟——

    夜白：我是本人，向大家說明近期所有的真相。同時，我要公開向一個人道歉。

    毫無疑問，“一個人”指的是柳雙。而其內容洋洋灑灑，整整三頁截圖，全是文字。

    柳雙沒來得及看，手機又是一震，退出圖片，是車語又發來一句話。“哥，那個夜白退出幫派了，就在剛剛！”

    柳雙咬緊牙關，丟開了手機，不想再看到那些信息。

    他有一瞬間產生了一種非常真切的厭惡感覺，把他花了整整一周才平複下來的心情給徹底破壞掉——互不打擾有那麽難嗎。

    那時候他分明已經說得明白，不想再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而他還是不依不饒，表麵公開道歉，實際不過是把自己當作表演的工具。

    可是他躺在床上，卻仍舊無法平靜。這件事畢竟和他有關，說不在意是根本不可能的。

    心亂如麻，思來想去，柳雙最終還是拿起手機，仔細查看了夜白發表的內容，卻忽然意識到一些異常。

    不同於之前在遊戲山洞裏的說辭，在這篇致歉文中，夜白並沒有提到那個所謂的“朋友”。

    他把事情過程一五一十地公開，包括他屠殺、辱罵醜醜的暴行，包括調查後得知的醜醜不可能是屠殺幫派成員的殺手的證據。同時他說明，屠殺事件發生時，世界頻道的bu的確和他無關，他和遊戲管理員並沒有聯係。

    柳雙的目光落在最後兩段話上。“每一個身處遊戲中的人都是平等的，每一個人的利益也都不該無緣無故被侵犯。”

    “這件事情錯在我，與玩家醜醜無關，無論受到什麽樣的懲罰，我都會接受。也希望大家能刪除有關醜醜的截屏，不要再對無辜的人做過多的討論。”

    這簡直是爆炸性的發言，完全推翻了人們之前對於整個事件的猜測。而且，所有的錯誤和責任都被歸結於夜白一個人。

    如果是作秀，他根本不必做到這個地步。

    柳雙翻動評論，內容充斥著對夜白人設崩塌的辱罵，用詞不堪入目：

    匿名用戶：“不確認一下身份就直接開紅，你是不是有？”

    匿名用戶：“地位高就可以這麽橫行霸道，還沒炸號，說自己不是管理員，誰信？”

    匿名用戶：“少敗壞夏夜幫派的名聲了！惡玩意，滾出遊戲！”

    “……”

    比起之前柳雙自己所遭受的討論，有過之無不及。

    而與此相對，評論裏對柳雙的評論則是徹底倒轉了：

    匿名用戶：“那那個無緣無故被殺的人不就太慘了嗎？從頭到尾大怨種一個啊？”

    匿名用戶：“人家可真是好脾氣，不計較……”

    真相大白，即便之前損壞的心情不能完全被彌補，但至少他能不再繼續當一個冤大頭。

    柳雙握著手機，手指幾乎有些顫抖。他不願意相信夜白，對方卻用一種執拗的、幾近自毀的方式，給出了一個對他而言更好的解決方案。

    所以，他並不是怕自己舉報，害他失去賬號，才將自己拉自己進山洞的。

    他是真的想要道歉。

    柳雙覺得今晚恐怕睡不好了。時針已經指向十一點，他竟然破天荒不覺得困。

    翻來覆去，柳雙最終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電腦，登錄了遊戲。

    自從上一周他發火下線之後，他的角色就沒有移動過，因此這次登錄，他仍舊站在封閉的山洞裏。

    還沒來得及轉動視角，當前頻道就彈出了一條新的信息。“你回來了。”

    遊戲名是：夜白。

    柳雙知道，夜白是在等著他。

    他的遊戲名前不再帶有“仇人”標誌，下一秒，一個好友申請彈出來。

    [夜白]請求添加您為好友。是否同意？

    柳雙怔了怔。想了想，自己也沒有什麽忸怩的理由了，於是點擊同意。

    夜白立即發來一條新的私聊信息：“謝謝你還願意加我。”

    柳雙不知該如何回複。他本來就容易心軟，看到這樣的話尤甚，即便他心裏還有一些警惕，在這樣的場景下，也說不出什麽來了。

    夜白說，“我想你大概是看到了論壇才上線的吧。很抱歉，沒有按照你說的不要再打擾你，因為我還是想要對你有個交代。”

    “上次你和我說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我單獨私聊你解釋事情的做法的確欠妥了，所以，這一次，我用了更鄭重的方式向你道歉。”

    “不過你放心，我沒有要逼迫你接受的意思。對了，如果你介意我這樣公開這件事情的話，我再次道歉……”

    柳雙沒有直接回答，打斷了他。“我隻想問你，‘朋友’的存在，到底是不是真的？”

    夜白沒有猶豫：“是。那天登陸賬號屠殺辱罵你的，的確不是我，而是我的朋友。”

    柳雙：“那麽，為什麽你在論壇上沒有提到那個朋友？為什麽你現在要替他向我道歉呢？”

    夜白：“因為歸根結底，是我不該把賬號借給他，才導致這一係列事情的發生。但是，你是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我想應該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我對你說了實話。”

    柳雙其實理解夜白的意思。對看客們來說，一個賬號隻代表一個形象，很少有人關注其下有幾個人共同操作。

    所以，需要對大眾道歉的人是角色“夜白”，而不一定是某個真實的人。而他作為掌握這個賬號的人之一，獨自擔當起了這個責任。

    唯獨對自己說出真相，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夜白接著說，“而且，最後時刻，是我把賬號頂回來了。我雖然沒有殺你，但卻說了傷害你的話，評價你的角色形象。而你好像也很介意那句話。”

    夜白：“我可以有資格，為那句話再次道歉嗎？”

    柳雙：“……”

    他記起來了。那天讓他真正破防的那句話，“歪瓜裂棗。”

    當時他的確介意無比。隻是，如今看他這麽正經地為一句話道歉，竟然反而覺得有些好笑。

    笑過之後，心裏甚至有些溫暖，附帶一點點悵然，酸澀，甚至感動。

    “那，就可以吧。”他回答，“如果你讓我來決定的話。”

    夜白哈哈一笑。“當然是你來決定。那麽，你接受我的道歉嗎？”

    柳雙看著屏幕上的夜白，遊戲建模的臉表情僵硬，卻被他奇妙地腦補出一副壓抑著雀躍的，小心翼翼的，溫柔的神色。

    所以，那麽久以來對這個人的鬱結，全都隻是誤會而已。夜白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人。

    他心底有了答案，突然覺得空前釋懷，幾天來的鬱結霎時間不複存在。

    柳雙：“那，就接受吧。”

    遊戲山洞把外界隔絕，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塵囂中有關他們的討論，爭吵，都短暫地被拋卻了。

    兩個曾經覺得彼此不共戴天的仇人，竟然在此刻像朋友一樣站在一起，在轉瞬中忘記所有的不愉快。

    柳雙想起一件事，“那個，你的這個朋友，指的是……你的女友嗎？”

    夜白：“你是說清萱？”

    夜白：“是他。”

    柳雙：“哦……”

    柳雙：“你們之間竟然連這麽重要的賬號都可以借，感情真是好啊。”

    “嗯……還好。”夜白似乎不想過多討論這個。

    “不管怎麽說，分享賬號這件事的確是我考慮不周，沒有預想到這樣的蝴蝶效應。”夜白說，“對了，如果你接受的話，我之後會讓他親自給你道歉，可以嗎？”

    柳雙立即回答，“不用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倒是沒什麽波瀾，也沒想著要把仇恨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隻是仍舊有些惋惜，“但是你這樣公開道歉，損失也太大了。我聽說你的賬號從遊戲開服起就在使用，‘夏夜’幫派也是你一手建立起來的……你很珍惜這些的吧。”

    “嗯，”夜白說，“但是，出了這麽大的岔子，也許正說明我的確管理不好這個幫派吧。離開了，也許是件好事。”

    “而且，你很溫柔，即便不相信我的時候，也在替我擔心這些呢。”

    柳雙放在鍵盤上的手指收縮起來，想起自己對他的聲聲控訴，忽然有些羞赧起來。

    好在夜白很快轉移了話題，“現在你女朋友不在，我們可以單獨聊聊嗎？”

    柳雙一愣，意識到他說的是車語。想了想，其實也沒有必要特意澄清，於是回答，“可以。聊什麽？”

    “聊你覺得委屈的那些事，怎麽樣？對罪魁禍首發泄一下吧。”

    “……怎麽發泄？”

    “怎麽樣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