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病秧子真麻煩
字數:6206 加入書籤
本案死者,母女二人是為相親局,到的招提寺。
朝慕雲這般猜測,並非沒有根據。
他到這裏的時間不算久,但生死之間,混混沌沌,一點點融合了前身記憶,大抵了解到身處一個怎樣的社會形態,封建禮教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可不是一星半點。
比如這裏立女戶極為艱難,女子大概率要依附男子才能生活下去,婚嫁關係著未來榮辱,甚至生死,是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事,所有人都很慎重,夫人們的相看局,一般發生在各家以各種名義辦的花宴上,也有少許,發生在類似寺廟背景——
家中長輩慈善,禮佛之心虔誠,小輩跟著照顧一同前往,偶遇其他同齡香客,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一般此類場景,雙方都會有長輩在場相陪,尤其女性長輩——
朝慕雲視線落在樊正達身上:“你此來,隻一位友人相陪?”
樊正達也看了眼薛談,啟唇微笑:“在下父母雙亡,也沒什麽族人,遂……”
他看起來在笑,但眉毛形態微平,沒有明顯的眉頭上揚,隻隱隱看到眉頭上揚造成的眉形變化,眼睛睜開的程度略增加,下眼瞼凸起緊繃……
笑容特征不充分,這是個假笑,對方除了緊張,還有些許不安。
朝慕雲就讀微表情課程時就知道,人類情緒很複雜,以驚訝,厭惡,憤怒,恐懼,悲傷,愉悅為基準,往不同方向延伸,形成細微變化,情緒的產生,形成表情表達,表情表達,卻未必是產生的情緒,而一個人的表情表達與自我認知產生矛盾時,就是兩個字——說謊。
人擅學習,都是會偽裝的,經驗豐富的微表情專家,可以看到極為短暫,甚至零點幾秒的表情變化,判斷麵前人是否在說謊。
但知道麵前人是否說謊是一回事,謊言內容是什麽,又是另外一回事。
“抱歉,在下失言,你的父母……”朝慕雲好像太意外,突然聽到這個話,不知道怎麽回。
樊正達微低頭:“是。”
雙眉下壓,上下眼瞼緊閉,上唇肌收縮緊繃……這是悲傷。
雙親亡故一事,並沒有撒謊。
朝慕雲淺歎:“如此,遇事隻能多多仰仗友人了。”
“是,我如今……”樊正達看了眼薛談,“隻有這個朋友能依靠了。”
仍然是方才的假笑,除了緊張,多了更多不安。
朝慕雲心內有數,‘友人’二字,才是關鍵,這兩個人的感情——並沒有那麽親切友好。
“大家都跟案子有關係,上官大人麵前一律平等,我倆是嫌疑人,你倆又何嚐不是?”薛談拉了把樊正達,不怎麽友好的看著朝慕雲,瞟了眼他身後的厚九泓,“打聽這麽多,摸底來了?少想套我們的話,人就是你姓朝的殺了,我都打聽過了!”
朝慕雲握著掌心銅錢,淺淺低眸:“信不信由你,我沒殺人。”
“你沒殺人,為何大半夜匆匆折回你家別院,身上還有血?”薛談眯眼,“別想編瞎話,我使了銀子打聽過了,有人瞧到了的!”
“酒飲酣醉,誤入血煞之處,不小心沾到血,不可以?你言我殺人,可有證據,你打聽的人可親眼見到我殺人?”
“大半夜的,大家都好好睡著,這事除了你還有誰!”
“你怎知所有人都在好好睡覺,你看見了?”朝慕雲目光清冽,“你是醒著的?”
薛談頓了下,跺腳:“你少陰陽怪氣,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大晚上誰不睡覺,除了你這樣心懷不軌的!”
“總是糾結這一點,我倒覺得你很可疑,”朝慕雲視線滑過樊正達,“還有你,相看對象身亡,你好像過於不在意?”
樊正達閉了閉眼:“我倒是想在意,可別人沒瞧上我,我何必去貼冷臉,還掉價。”
朝慕雲:“姑娘沒看上你?”
樊正達話音冷鬱:“是啊,沒瞧上,嫌貧愛富,總妄想貪圖更好的——嗬,女人都一樣。”
朝慕雲:“冷姑娘相貌周正,願意涉遠同你相看,不正是種態度……”
“母女意見不合唄,”薛談嗤了一聲,“丈母娘看女婿,自是越看越順眼,奈何人姑娘不願意?”
朝慕雲看向他,似笑非笑:“閣下倒是知道的挺多。”
薛談也笑,還拍了下樊正達肩膀:“沒辦法,既為幫襯友人而來,自得幫忙打聽一下不是?”
“連死者帶了金子都打聽出來了?”朝慕雲掌心翻著銅板,“女方出來相看,帶點碎銀都嫌多,為何要帶金子,不該你們多些眼力,事事周全?”
樊正達聞言縮了縮手,似有點不安。
薛談倒很大方:“那誰知道,沒準人家外頭有人呢?深宅大院的婦人,好不容易出來一趟,願意給野男人花這個錢也說不定,這個黃氏,看起來板正,可也不是什麽貞潔烈婦,當年失蹤傳聞……”
“嘖,你們哪來那麽多廢話,”厚九泓似乎有些不耐煩,雙手環在胸前,下巴向遠方挑了下,“有人來了。”
眾人轉頭,石階之上,的確又來了一個人,二十五六的樣子,身量中等,麵色微淒,眉宇間有道類似‘川’字的痕跡,看起來像很久沒笑過了,穿一身白衫,腰間係著細麻繩。
腰間係麻……一般家有白事,才會做此扮相。
男人並不是一個人過來的,後麵跟著個皂靴官差,因轉彎上下台階落差,他往前走了兩步,官差身影才現。
見到前麵小亭裏一堆人,官差立時皺眉:“都在這裏躲什麽懶,給我往上走,不準誤了大人的事!”
“這就走,這就走,大哥您先請?”
薛談一邊滿麵堆笑的和官差說話,一邊提了褲角,跟著往前走,還不忘回過頭來,瞪了朝慕雲一眼——
別以為會裝蒜裝傻就沒事了,我盯著你呢!
朝慕雲回以微笑。
他自己都疑嫡兄是否就是本案凶手,現在處境的確尷尬,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沒有辦法翻轉時間回到之前,走到這裏,隻能盡力找出真相,若凶手是嫡兄……他自也不會頂鍋。
“咳……”
山風裹著細雨,寒氣凜凜,逼出一頓咳嗽,朝慕雲緩緩抬手,擦去唇角血漬,胸口呼吸都在痛,路麽,自然也走不了了。
樊正達看著前方薛談背影越來越遠,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朝慕雲側步讓開:“抱歉,我身子不好,請閣下先行。”
樊正達拱拱手,快速走了。
厚九泓嘖了一聲,不怎麽溫柔的架住朝慕雲胳膊:“麻煩。”
雖仍然不怎麽舒服,但有人行拐杖,總算能走得動了了,朝慕雲認真道謝:“多謝。”
厚九泓認為病秧子說句謝太應該,他們這個‘同盟’比沾了水的宣紙還薄,不用扯就能碎,他算是被算計著‘同路’的,隨時可以反水,病秧子就該多討好他,偏偏病秧子傲的很,指揮他跟指揮下人似的,讓他極為不爽,想著有機會必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眼下病秧子示弱,第一次鄭重其事道謝,他卻得瑟不起來,總覺得以高姿態壓迫對方,稍稍有那麽點低級。
欺負病人算什麽本事?有些病人是有點難伺候,陰陽怪氣,但病人自己是不是也不願意這個樣子?病人可能也會……很討厭生病的自己。
厚九泓哼了一聲:“你知道就好,老子找的是有用的人,不是死人,你要死,也得等老子的事了了,要是讓老子發現你誆我——”
朝慕雲微微一笑:“不用你出手,自刎謝罪。”
“這還差不多。”
厚九泓視線挪開,回想這幾日的事,朝家在這附近有別院,近日主人小住,下人們跑動都多了,但從沒聽說這家庶子有病,還病得這麽嚴重……
是出了什麽事了?
這邊兩個人走的慢吞吞,前邊滑頭滑腦的薛談已經‘心直口快’,‘大大咧咧’的問官差:“黃氏母女丟的金子可找到了?”
官差很拎的清,不會隨便因別人幾句討好的話就失了分寸:“不該你知道的事,少問。”
薛談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不再試圖幹擾官差,落後兩步,對著腰係麻繩的男人背影歎了口氣,最後輕輕拍了拍對方肩:“奇兄,節哀。”
男人腳步未變,也未回頭看他,直道了聲謝:“某替內子多謝薛兄掛念。”
厚九泓低聲跟朝慕雲說:“這男人叫奇永年,一個月前死了發妻。”
往前走過緩坡,有一中年僧人持杖側立:“春雨積留,貧僧處理排水溝,恰巧與諸君相逢,且一道上行。”
厚九泓又低聲跟朝慕雲說:“這是招提寺的武僧,叫嘉善。”
朝慕雲看了厚九泓一眼,這人功課倒做的不錯。
厚九泓提防:“你這眼神什麽意思?質疑我?”
朝慕雲搖頭:“隻是遺憾自己沒有你認識人的機會,不然——我可與人閑聊,了解了解對方的脾氣秉性。”
厚九泓嗤了一聲:“那有什麽用?還不是跟案子沒關係。”
朝慕雲走的慢,話說的也慢條斯理:“誰說無關?”
每一樁命案背後,呈現的都是凶手的行為準則,凶手的思考邏輯,凶手的脾氣偏好,隻要認真觀察案件呈現,足夠了解嫌疑人,捉住凶手,就不難。
厚九泓看著病秧子虛浮腳步,再看他過於篤定自信的臉,有種奇妙的割裂感,他為什麽會信這樣一個人?就因為這雙眼睛是他見過最清澈,最幹淨的?
刀口舔血多年,他第一次對自己看人的眼光有了質疑。
朝慕雲卻覺得厚九泓足夠聰明,心理學上有個名詞叫共生效應,你得學會借助別人的大腦,才能讓自己的路更順,厚九泓清楚的知道自己在破案一道無任何建樹,又有小動物般的直覺,潛意識分析過,和他一起同行有利可借,才有了‘同盟’產生。
他是在心機誘脅,對方也在配合。
眼下此刻就是朝慕雲自己想要的效果,之前所有行為話術也不過是四個字——老鷹效應,發光要趁早,讓別人知道你能行,你厲害,你就有了足夠的發揮空間。
一切,都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