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是凶手,你就是幫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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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招提寺並非京城最大的寺廟,香火也不是最鼎盛,一路行來,朝慕雲印象最深的就是內裏環境的清幽,以及百年老樹環繞的安靜,這裏的山勢,地形,賦予它獨一無二的氣質,讓人感覺呼吸間,靈台都清洌了。

    “諸位這邊請——”

    寺裏發生命案,官府介入,所有僧人都被排查隔離,院子非常安靜,除了守衛皂吏,再無旁人。

    朝慕雲隨眾人走進大殿,因走不大動,落在最後,進門就看到長長的八折屏風,全幅拉開,上繪四季江河山景,素雅莊重。

    佛門清淨地,難以布置大又威嚴的公堂,借供有佛龕的大殿一用,無可厚非,氣勢甚至更莊嚴,可這屏風是怎麽回事?長長一道,直接從大殿中間隔開,阻擋了視線……後麵坐著的大理寺少卿鞏直,不喜見人?

    朝慕雲眼睛適應房間內外光線變化後,發現這道屏風放置的很巧妙,它看起來很長,景繪妙絕,實則繡麵薄透,離大殿正位較遠,他們看不大清對麵上官的樣子,神情,因燈盞聚集此處,對麵上官卻極容易看清楚他們。

    思忖間,上座鞏直開口說話:“因其它案卷查閱佛法典故需要,本官今晨一早上山,巧遇命案,自得管上一管,奈何身患風寒未愈,聊以屏風一隔,諸位不必緊張,此次請你們前來,隻是官府想了解更多案件相關信息。”

    聲音聽起來徐緩溫和,看起來沒給一點壓力。

    然而下一瞬,這道聲音仍然徐緩,語調卻有了壓迫之意:“本官久病成醫,案子也辦了不少,對有些事很敏感——昨日晨間死者母女未曾按計劃離開,並非是寺裏飲食不幹淨,下人們吃壞了肚子,走不了,而是有人——下了毒吧?奉勸諸位,本官問什麽,你們答什麽,撒謊隻會對你自己不利。”

    毒?

    朝慕雲眉梢微挑,看向一起過來的幾個人。

    薛談,樊正達,奇永年,包括武僧嘉善,同時都皺了眉,微表情可以解讀為‘厭惡’,甚至有不約而同觸碰腹部範圍的動作……他們都中了毒?

    但應該不是什麽劇毒,量也比較輕微,大家才同時壞了肚子,代謝很快,今日已無事。

    那死者母女應該也是?她們是前天的行程,計劃在招提寺住一晚,昨日晨起後慢慢收拾回城,不想‘吃壞了肚子’,跟來的下人們伺候不了,她們自己也動不了。

    如果是凶手做的,目的就很明確了——要把她們留在這裏,方便下手。

    但現場所有人都有‘中過毒’的表現,唯身邊這位,厚九泓沒有,他沒事?

    厚九泓臉皮極厚,知道病秧子在看他,全裝看不見,眼皮動都沒動。

    窗外風雨未停,拂過窗紗,燭火搖曳,屏風也跟著晃了下,朝慕雲看到了鞏直的臉,雖不大清楚,也已看出大概,這位大人已過而立之年,眼角有細細紋路,雙目如炬,隻從坐姿看上身,就知他個子很高,氣質偏穩重。

    他手上拿著幾頁宣紙,看上去字跡很潦草,墨漬未幹,顯是新寫不久,在他右側三步外,站著一個皂吏,此人應該剛換過衣服,沒來得及換鞋,周身幹爽,鞋子濕透,在腳邊洇出濕痕。

    朝慕雲看的很清楚,此人鞋幫沾有些許青苔的泥汙——這種青苔和泥汙,他們一路上來的石階邊才有。

    他心裏轉了轉,便懂了。

    怪不得官差對‘押送’嫌疑人一事不上心,隨便他們自己過來,不怕路上‘偶遇’串供,其實這才是鞏直的目的,這位大人早就派了人在不遠處觀察,並且記錄下嫌疑人們的一舉一動,比如上來的順序,都偶遇了誰,說了什麽話……

    鞏直肅聲道:“本案死者二人,母黃氏,女冷春嬌,於前日午時到達招提寺,此行主要目的為相看佳婿,堂下站者,哪位是樊正達?”

    樊正達出列行禮:“小人樊正達。”

    鞏直:“將你這兩日過往,與母女二人接觸,於何時何地見過,說過怎樣的話,做過怎樣的事,尤其昨晚你之行蹤——一一道來。”

    “回答人話,招提寺規矩大,男客女客不僅連院子是分開的,吃飯也在不在一處,小人與她們能碰麵的機會很少,”樊正達道,“嚴格算來,我同她們隻見了一次,就是前天下午,與她們在後山石龜處偶遇,說了幾句話,並未停留很久,之後便各自回了院子,昨日不知哪道吃食不幹淨,大家都拉了肚子,夫人小姐也未能照計劃行程離開,小人思忖著,在下午未時前後,過去問候了一次。因男女大防,又是吃壞了肚子,未免不雅,夫人和小姐並未露麵,隻隔著門簾說了幾句話,小人還請她們不要客氣,小人好歹是男人,遇事能扛,若遇到什麽不好解決的事,讓她們隨時吩咐……之後,小人便回去了,肚子也不好受,基本都在房間呆著,沒出去過,到了晚上就睡覺了,並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

    鞏直:“你過來招提寺,是為相看?”

    樊正達:“是。”

    “隻說了這兩次話,並無其他行動?”

    “……是。”

    “你並不殷勤。”

    “著實是……冷姑娘不怎麽看得上小人,小人也不好,熱臉貼冷屁股。”

    鞏直看了眼桌上文書:“經仵作查驗,死者死亡時間大約在醜時前後,你當時睡下了?”

    “是。”

    “一個人?”

    “這……”樊正達猶豫了一下,道,“還有薛兄,此次他陪我一同上山,同住一個房間。”

    “你的意思是,他可以為你作證。”

    薛談站出來,拱手為禮:“不敢隱瞞大人,這兩日小人都同樊正睡一間房,昨天吃壞了肚子,大家都不舒服,沒心情做別的,我們戌時就睡了,未曾出去過。”

    鞏直:“你二人全都一夜未醒?”

    “倒也不是,”薛談搖頭,“睡得太早,後半夜憋醒,小人用了恭桶,天黑沒看清,不小心踢了一下,動靜有點大,好似把樊兄吵醒了。”

    鞏直看向樊正達:“可是如此?”

    樊正達想了下,點頭:“我好像的確醒了一下,眼皮都睜不開,還埋怨薛兄動靜大。”

    鞏直:“當時是什麽時辰,可記得?”

    樊正達:“這個不太清……啊我想起來了,我聽到了滴漏聲,當時應該是寅時?”

    鞏直看向薛談:“你同死者二人,可有接觸?”

    “這個……也算有?”薛談撓了撓頭,“小人為樊兄參謀麽,前日陪著他一起去的石龜潭,同夫人和小姐見過麵,打過招呼,但之後就沒有了,寺裏規矩大,小人不好到處亂走。”

    “遂自前日午後,你便再沒見過死者,昨晚也是一直在休息,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薛談:“是。”

    鞏直等一邊文書將這些記下後,才看武僧嘉善:“這幾日寺廟安全,是你輪值。”

    “阿彌陀佛,”嘉善雙手合十,道,“照寺規,巡邏白日一個時辰兩次,夜間一個時辰一次,下鑰後,諸處外客不允走動,一旦有,貧僧立刻能獲知策應,前日死者二人與樊施主,薛施主見麵一事,貧僧可為證,確有其實,昨日樊施主去死者院子問候,也是征詢了貧僧同意,由小沙彌陪同,一起過去的,除此之外,貧僧未見兩處有多交流。”

    鞏直:“昨夜呢?”

    嘉善道:“夜間安寢,即便是本寺僧人,也不允隨處走動,各院落酉時二刻下鑰,不準進出,門閂及牆頭都有寺院布的防衛鈴鐺,如有異常觸動必生異響,但貧僧未曾聽到響聲,並不知發生如此慘事。”

    鞏直頓了頓,又道:“對於此意外,你可有猜想?”

    嘉善想了想,道:“女客因安全事項尤要注意,安排在寺院西側位置最高的院落,旁有險峰依雲,地勢險峻,若賊人尋非常道潛入,可能是那邊山崖,但這必須得對地形非常熟悉,且武功很高,方能做到。”

    朝慕雲聽著,就感覺這個疑點直指厚九泓,在場所有人中,目前隻有他表露了有武功。還有,既然沒有路徑過來,他那嫡兄怎麽到的死者院子,錯手殺了人?

    鞏直轉向奇永年:“你來此是?”

    奇永年行禮,麵色微悲:“為亡妻點燈。”

    “幾時到的,可以死者認識?”

    “昨日天未亮,不巧用了寺中早飯,同樣壞了肚子,未能離開,昨夜隻能留宿,”奇永年閉了閉眼睛,“在下與死者並不相識,也未曾說過話,不過昨夜醜時二刻,風似是很大,在下被吵醒了,還往窗外看了一眼,不過什麽都沒看到,便又睡去了。”

    鞏直看向朝慕雲:“你呢?”

    朝慕雲頜首:“在下並未借宿寺廟,家中於不遠處山間有別院,昨晚飲多了酒,不知身在何處,做了什麽,但別人說在下來過,在下便過來回話。”

    鞏直待要再問,突然撕心裂肺的咳了起來,風寒……看起來有點重。

    他似也是沒辦法,喝了茶也壓不下去,隻得長歎:“眼下現場正在勘察,還有許多細節需要諸位幫助,本官精力不足,暫時無法兼顧,還請幾位在寺廟多留兩日,配合官差調查問話。”

    接著他就被一邊皂吏扶走了,要見醫吃藥,嫌疑人們……自然也要離開大殿,去往官差給他們安排好的房間。

    走過雨幕,薛談又開始陰陽怪氣了:“家裏一堆事,還等著回去呢,要不是某個人……我們哪需要受這種苦!”

    他說話的時候,眼角一直往朝慕雲身上飄,‘某個人’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樊正達被雨淋濕了身上有些寬大,明顯略貴的衣服,也不甚滿意:“誰是凶手,想必大人也已心知肚明,隻是身子不方便,有些人不如自己站出來招了,起碼能得點好人緣。”

    奇永年也歎:“不知上峰有沒有下發新的公務,再在這裏,恐要趕不及。”

    嘉善在一邊陪走引路,沒說話,但沒說話,有時候也是一種表態。

    這些人都在懷疑朝慕雲,認為他是本案凶手,偏還想從狡辯,不肯認罪,耽誤了別人的事。

    厚九泓眼角眯著,瞟了朝慕雲一眼,那意思——

    瞧見了吧,大家都說你是凶手,你、完、蛋、了!

    朝慕雲不動聲色,微微勾唇,衝他笑的意味深長——

    所以,你可得好好保護我,別讓我掛了,我們在一處,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的,我是凶手,你便是幫凶。

    厚九泓:……

    你個病秧子想現在就死是不是!麻溜的,用你那嘴皮子懟回去,看他們再得瑟!

    “咳咳咳——”

    朝慕雲卻突然咳出口血,眼睛一閉,直挺挺暈了。

    厚九泓趕緊架住他,嘴裏飆出句髒話。

    用著你的時候,你不頂事了?你不是能著呢麽!你他娘給老子醒過來啊!

    醒是醒不過來的,朝慕雲眼看著就要往地下沉。

    薛談繼續陰陽怪氣:“說不過就裝死,以為別人會心疼?還有你——”他陰陰眼神盯著厚九泓,“大人方才誰都問了,就差你,你倒是運氣好。”

    厚九泓森戾一笑:“你運氣也挺好的,再往前一步,頭就要掉了。”

    薛談頭皮一麻,住了嘴。

    厚九泓冷笑,他有的是法子嚇唬這堆雜碎,但胳膊上架著的病秧子沒辦法,隻能繼續架著,拖著走往分給自己的院子。

    病秧子躺在床上,可比之前乖順多了,不會說氣死人的話,也不會算計人了……

    厚九泓眼珠一轉,眉目森森,笑出一口白牙。

    別以為老子瞧不出來,使喚老子伺候你是不是?知道老子是誰麽?我厚九泓的便宜,可不是那麽好占的……

    他上躥下跳,從房間裏找出紙筆,刷刷刷寫了契約,一式兩份,簽上名,拿出隨身紅泥,按上手印,再拿起朝慕雲拇指,摁上紅泥,將手印按在契約之上——

    他動作並不溫柔,朝慕雲手指都摁白了,契約上的指印麽,自也是清晰可見,抵不了賴。

    厚九泓將契紙看了幾遍,非常滿意,塞進懷裏,轉出門,貓著腰鑽進了雨霧。

    與此同時,西麵陡峭懸崖,依雲峰側,有人運著輕功,腳下疾點崖石,悄無聲息掠向峰頂。

    金色麵具,頭角崢嶸,紫色深衣,鮮紅裏襯,金紋暗繡攜著緞光,與淺銀雨線交織,耀出天地間唯一華彩,隨風翩然,隨雨淩厲——

    像隻大號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