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有些人表麵正經,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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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聲好哥哥,&nbp;&nbp;我許會考慮你的願望。”
“好哥——”
“考慮過了,不允。”
“哈哈哈——”
夜無垢大笑,扇子都忘了搖:“你膽子這麽大,&nbp;&nbp;真的沒被人打過?”
朝慕雲相當淡定:“你處處撩閑,&nbp;&nbp;不也好好活到了現在?”
被人當麵挑釁,&nbp;&nbp;夜無垢這兩年已經遇到很少了,&nbp;&nbp;但如對方這樣,&nbp;&nbp;始終淡定如一,&nbp;&nbp;明明病體荏弱,&nbp;&nbp;膽子還這麽大的,&nbp;&nbp;夜無垢沒見過,&nbp;&nbp;著實有些新奇。
“再次提醒你,”他眯著眼梢,&nbp;&nbp;仁至義盡提醒,&nbp;&nbp;“我的便宜可沒那麽好占,&nbp;&nbp;今次總該算你欠了我,下回必得在別處討回來,&nbp;&nbp;你可能會……很、羞、恥、哦。”
朝慕雲麵無表情:“那就等你想到了再說,現在,派個人去問話。”
“好啊,”夜無垢扇子點了點,&nbp;&nbp;招沐十前來,“朝公子想從誰開始?”
朝慕雲捧著茶起身,走向一個房間:“他。”
是薛談的房間。
頓了片刻,夜無垢才跟上來:“你原本想問的,&nbp;&nbp;應該不是他?”
這男人竟然看出來了。
朝慕雲微頜首:“既然大人給了機會,&nbp;&nbp;將嫌疑人聚於一堂,&nbp;&nbp;我自然要善加利用——放心,說兩日就兩日,絕不超時。”
夜無垢一個手勢,沐十記下紙上問題,就推開了門。
問薛談的幾個問題很簡單,第一個:“方才刺客入寺,混亂發生,你在何處,做什麽?”
薛談一臉‘這還用問’:“還能幹什麽,在房間睡覺啊。奇永年死了,大人問話問完了,說不讓走動,除了睡覺也幹不了別的,等樊正達也完了事,我們就一起上床歇了,不過今天事兒太多,我們倆都沒那麽快睡著,就隔著床聊了會兒天,外頭亂起來時我還沒睡著,樊正達就不行了,還是我給拎起來的,他今天倒是有眼力勁,從地上撿了把刀,說護我先行……我還怪感動的,算他有良心,大不了就會回去,我也不鬧他要酒喝了。”
沐十麵無表情宣讀問題:“你可認識來寺刺客?”
“我打哪兒認識去?”沒有大官在場,薛談看起來很放鬆,“這黑燈瞎火的,哪哪瞧不見,誰知道誰長什麽樣子,是誰?”
“你曾在寺中丟失一樣東西,竹質,它為什麽很重要?”
薛談皺眉:“這個也要說?”
沐十沒說話,但他的臉色足夠唬人,麵無表情時,相當有壓力。
薛談嘖了一聲:“行吧,誰叫我倒黴,沾上這種事……那是一個女人送我的竹笛,我就這麽一個相好,送的東西雖不貴重,好歹是心意,我要是不收好,下回怎麽見她?我可還是個光棍呢……”
房間內二人一問一答,房間外,兩人靠著小窗觀察。
夜無垢看看房間裏的人,又看朝慕雲,雙目凜凜:“可有所得?他說謊了?”
人們會下意識掩蓋自己不想說的東西……
朝慕雲目光微深,當然有所得,但他沒細說,隻是平靜看向夜無垢:“他有沒有說謊,你不是也知道?”
夜無垢:“嗯?”
“他丟的這枚玉笛,不就是你拿走的?”
朝慕雲記得很清楚,薛談丟東西這件事,就發生在他們第一次麵見鞏直之後:“你想查黃氏,想最快速度知道嫌疑人們到底誰心懷鬼胎,院外那所謂‘有人呼救,知道誰是凶手’的亂相,應該是你故意安排的?你拿走薛談的東西,也是因為他話最多,你希望他繼續衝鋒陷陣——水攪渾,有人急了,有人怒了,有人無法再保持平靜,不就方便你觀察甄別了?”
拿了別人的東西,自然知道這個東西是什麽,有什麽特征,也完全可以分辨,薛談是否在說謊。
被看出來,夜無垢也不裝了,搖著扇子,全無羞臊羞愧:“那笛子看起來的確不值錢,隻笛尾雕花不錯,這個薛談不老實,不管是不是別人送的,他看上去都不像是很愛惜的樣子,那東西髒兮兮,油乎乎,惡心的很。”
朝慕雲抬眉:“油乎乎?”
“誰知道,也可能用了什麽特殊的保養油,色黑斑駁,全無賞趣,這麽髒的東西,我不可能匿了他的,待案破後,自當歸還,”話音未落,夜無垢朝朝慕雲快速眨了下右眼,“你也知我現在身份,暫時不能露餡。”
朝慕雲沉吟片刻,又問:“竹笛本身,並不特殊?”
夜無垢搖頭:“瞧不出來。”
朝慕雲眼梢微抬,目光亮澈:“那我勸你,還是派人去查實的好。”
很快,薛談這邊問話結束,沐十聽指揮,轉向小姑娘拾芽芽的房間。幾個問題,她俱都配合,答的很快,隻有在問她夜裏到底在哪裏睡覺時,她睫羽顫抖,小聲問:“一……一定要說麽?”
沐十麵無表情點頭。
拾芽芽捏著手指頭:“在朝……朝公子房間隔壁。”
“嗯?”
“就……朝公子隔壁院子,有個房間和他的距離很近,我沒幹什麽不好的事,也沒敢出聲打擾,我不是什麽不懂規矩的人,真的!”拾芽芽低頭咬著唇,聲音怯怯,“我就是想離他近一點……近一點點就好,他身邊沒有可怕的東西,我心跳不會那麽慌,也能睡的著……”
這個答案,讓門裏門外都靜了很久。
“嘖,”夜無垢扇子遮麵,桃花眼裏滿是戲謔:“朝公子看似端方持正,一本正經,實則風流的很嘛。”
朝慕雲卻知道,病人會下意識選擇讓自己舒適的空間和方法,或許是上次經曆,讓拾芽芽對他建立了一些信任感,認為他懂她,在他身邊很安全。
“花開見我,我見如來。”
一樣的事,不一樣的人看到,不一樣的想法。
朝慕雲沒看夜無垢,眸底淡然:“閣下少想些肮髒的東西,人生會更美好。”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怎會是肮髒的東西?”夜無垢合扇,一本正經,“朝公子不要因為自己沒有,就諱疾忌醫,坦誠些,我或可教你。”
朝慕雲仍然淡淡:“既然知道,就別汙蔑人小姑娘名聲。”
“嘖,”夜無垢似笑非笑,曖昧視線把他從頭看到腳,不知在想什麽,“行,給你個麵子。”
問話未停歇,很快,沐十帶著問題,轉到另一間,武僧嘉善的房間。
過程和前幾個一樣順利,對方雙手合十,滿麵悲憫,非常配合,問什麽答什麽,不確定的就說不確定,麵上表情沒什麽變化,情緒也似乎沒什麽起伏,回答的信息與文書卷宗一致。
時間一點點過去,所有房間裏的人觀察完,夜無垢看著若有所思的朝慕雲:“如何,朝公子可想好了?挑哪一個,讓我見識你的真本事?”
“他。”
朝慕雲抬手,指了一個人,樊正達。
夜無垢收起扇子:“為何是他?”
所有嫌疑人裏,樊正達不是最衝動的,也不是最謹慎的,甚至在他看來,嫌疑不如別人大。
朝慕雲:“因為我們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
犯罪心理學研究,和心理醫生不同,雖都需要建立心理學知識體係,但心理醫生是為療愈病患,基礎要求要有親和力,起碼不能有侵略感,你越讓病患覺得踏實安心,越能營造建立信任感,也越容易幫助對方打開心扉,傾吐內心感受,因此情緒穩定很重要。
犯罪心理專家就不一樣了,學習領域包括現場痕跡鑒定,屍檢法醫學,法律學等,凡是罪案相關涉及的學科都要有所了解,除了要分析案情,給予搜索方向,對凶手和嫌疑人行為進行解讀側寫外,很多時候,也會涉及詢問嫌疑人口供。
做壞事的人,是會撒謊的,聰明的犯罪分子會提前做各種預案應對,不聰明的打死不開口,跟你持久對抗,你就是結不了案,定不了罪。沒做壞事的嫌疑人,也有可能存在或羞恥或善意的謊言,不說實話,就不能為案子破解帶來幫助,而是反向拖累。
犯罪心理學,就是解決類似僵局的利器。
人都是有情緒的動物。任何人都不能逃過以下情感表達,興奮,羞愧,憤怒,不甘……隻要抓住了,就是突破口。而一個人的內心堅定,情緒穩定程度,決定了這個點好不好找,易不易突破。
類似的事做過太多,朝慕雲對自己很有信心,房間裏這些嫌疑人,隨便挑哪個,他都能打開口子,讓人在情緒支配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過是時長長短的問題,但為身體狀況著想,自然耗費精力越少越好——
哪裏看起來最薄弱,就從那裏下手。
他又不傻。
夜無垢已經讓人搬來高椅,坐於其上,玉骨扇輕搖,擺好了觀看姿勢:“朝公子可還需要準備什麽?”
“不必。”
朝慕雲捧著熱氣氤氳的茶盞,一步一步,朝樊正達的房間走:“這杯茶已然足夠。”
殿外春雷已息,簌簌雨聲成線,落在屋簷,落在石台,有微濕水氣凝聚,空中隨風卷來淡香,微甜,帶著些薄澀的苦,是杏花。
遠處天邊,已經微白。
夜無垢看著朝慕雲一步步離遠,卻始終在視野內的背影,感覺好似抓住了雨後那抹天青,鬱鬱蔥蔥,蘊生機蓬勃。
房間裏,聽到門響,樊正達抬頭:“怎麽是你?你來做什麽?”
上眼瞼提升,虹膜上緣充分露出,隨後眉毛給予壓力,眼瞼線轉折,眉頭皺起,鼻唇溝加深——
這是驚訝之後轉不滿的情緒表達。
就力度而言,對方可能不僅僅是不滿,還有厭惡。
朝慕雲對此表示理解,畢竟每次遇到他都沒好事,換他是樊正達也會不滿。
房間裏有桌子,他將銅板藏在右手掌心,捧著熱茶,慢條斯理坐下,更加慢條斯理啟唇:“哦,一晚上出了這麽多事,官差很忙,讓我來代為問話。”
樊正達:“你?”
激動,羞辱,憤怒……
朝慕雲看著對方的臉,想樊正達此刻一定很想罵一句憑什麽,大家都是嫌疑人,為什麽待遇不一樣,有的人要被問責,有的人可以問責他人,這不公平。
他捧著茶,視線掠過樊正達身上,還是那套衣服,款式過時,並不合身,但料子很貴,樊正達就是生氣的時候,也注意著不讓手接觸桌麵,磨損袖子……
這套衣服,他穿的很珍惜。
朝慕雲飲了口茶,決定從這裏開始:“你很窮,也沒什麽出息。”
罵人窮就算了,還懟人沒出息!
樊正達繃著臉,好似很沉得住氣:“你就有出息了?還不是個庶子,被嫡母威壓,為嫡兄讓路!”
可真正在意這種事的人,和不在意的平穩表達不一樣,眉目平靜時,眼部肌肉是徹底放鬆的,憤怒時會緊繃,眼頭壓低,上眼瞼提升,雙眉下壓,對方對刺激源不隻是緊繃而已,擴大的鼻翼看起來,下一刻就能噴氣了。
迅速變化的表情裏,朝慕雲還看到了停留非常短暫的一幕,頦肌收縮,上推下唇,嘴角下垂,在下巴和下唇中間形成凹凸不平的隆起——
這是委屈。
羞憤不甘,情緒焦躁……
他有很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偏偏別人還那麽浪費。
朝慕雲心下明了:“你的人際交往很困難,交朋友並不容易。”
樊正達仍然繃著臉,但委屈的表情更深了。
朝慕雲聲音略緩:“為什麽常和薛談在一處?”
他若時時尖銳,樊正達大約非暴力不合作,他這麽一緩,氣質也溫潤了,樊正達就哼了一聲:“不和他在一塊,還能和誰?這裏就他一個人願意和我說話。”
朝慕雲:“可你分明很抗拒他。”
“我沒有,你瞎說!”
樊正達覺得這個病秧子太過分,一下故意挑釁,一下舒緩溫柔,轉而又變的尖銳,到底想幹什麽!
朝慕雲輕輕一笑,他想要的,當然是最大程度調動對方情緒。
“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麽?此間‘親近’隻是偶然,他想要的並不是和你交朋友,也沒有互利互惠,而是確保你‘相看’這件事順利,這一點對他來說很重要,可能有利可圖……你能帶給他什麽呢?黃氏母女的高門大戶,地位不俗的姻親關係,人脈?還是他給你帶來了一些利益,他身上有你想要的機會,遂你也虛與委蛇,又刻意表現?”
樊正達雙手環胸:“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他說話時不僅雙手環胸,還身體後仰,左腳踩在地上,右腳側後些許,搭在椅子一角,這是一個厭惡性逃離的反應,話不投機,對方很不想繼續溝通下去,又或者——
剛好戳中了對方不想聊的點。
朝慕雲幾乎立刻斷定,樊正達並非不懂他在說什麽,他非常懂。
所以不想聊的是前者,還是後者?
指尖摩挲著茶盞壁,青釉瓷觸感滑潤,一點點暖了指尖。
朝慕雲又道:“此次相看,他是陪你來的,還是本身這次議親,就是他找的機會?”
樊正達怔住,口鼻微張,雙眉提升,並向中間聚攏,上揚,此同時嘴巴下意識張得更大——
這是一個很標準的凍結反應,先驚後怕,就好像在說——你怎麽知道?
朝慕雲垂睫:“你知道薛談在幹什麽,對麽?你想和他一起幹?”
樊正達立刻搖頭:“他還能幹什麽,我也沒有想和他合夥。”
說的話和肢體情緒表達不符,他在說謊。
“我觀你們年齡相仿,家世背景似乎也相差無幾,你甚至於讀書一事強於他,可你現在一事無成,他卻日子無憂,你想做什麽,得處處尋人幫忙,他卻是吃人酒席,受人請托的那一個——”
朝慕雲聲音微慢:“你就沒想過,也要過這樣的日子?”
樊正達緊緊抿著嘴,瞳孔轉開,視線閃避,沒說話。
他膽子有些小,朝慕雲知道,雙手捧著茶,繼續發力:“你看看你自己,一把年紀,無有家財,無有地位,連相看都得借衣服穿,人姑娘也瞧不上你……”
樊正達雙手握拳,牙齒微磨,情緒更加煩躁。
朝慕雲知道,戳中他的點了。
“你被黃氏選中,來此相看冷春嬌,是不是很榮幸?這樣的大家小姐,可不會隨便見外男。”
“你有完沒完!”
樊正達終於爆發:“這種大家小姐怎麽了,這種大家小姐還不是到了十八都嫁不出去!她配我還虧了麽?她娘都沒二話,她憑什麽瞧上我!”
朝慕雲慢條斯理:“她是大家小姐。”
“可她十八了!這年紀的女人在外頭,孩子都能滿地跑了,她裝什麽裝!”
似乎積了一肚子怨氣,樊正達陰著眼:“女人到了年紀就得嫁人,就得生孩子,我好歹長的周正,又是頭婚,不會叫她做後娘,她有什麽可挑揀的!她有家世又如何,別人可是鮮嫩的年紀,鮮嫩的身子,也就我瞧著她長的不錯,嫁妝什麽的不計較太多,等再過一年,不,再過半年,她家要不陪嫁個家底給她,她都找不到哪個男人會娶!”
朝慕雲捧著茶盞的手頓住。
怪不得是會說出‘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的人。哪怕自怨自艾,自卑怯懦,骨子裏仍然有一種不知哪裏來的傲氣,總覺得自己是香餑餑。
樊正達情緒反複被朝慕雲撥動,一時起一時伏,憋的難受,火氣積壓,根本停不住——
“這些女人都叫慣壞了!嫌貧愛富,磨磨唧唧,挑選夫婿要相貌佳,身世好,最好有錢有權,還得一心一意疼她,憑什麽!她們除了生孩子還會幹什麽,人心不足蛇吞象,看不清自己幾斤幾兩,活該嫁不出去!”
“我還哄著她,捧著她,連她娘都小心伺候著,小食禮物準備了一堆,連龜池旁見麵,她看了眼天邊的風箏,我都咬咬牙,想辦法跑去東麵弄了一個過來,希望送她她能開心,結果呢,她連麵都不見!她娘替她答應,說明日後山一起約著放,她都不吭聲!”
情緒接連爆發,心底火越燒越旺,樊正達眼角通紅,覺得再沒一刻比現在更恨,更委屈——
“冷春嬌她活該!她但凡身段放低一點,但凡別那麽挑,怎會要靠榴娘娘保媒拉纖!但凡她點了頭,應了要跟我,怎會有這樁禍事,橫死在這裏!”
“榴娘娘?”
朝慕雲終於聽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是誰?一個人,還是一群專門幹這個的人?”
樊正達登時止住,滿麵懊悔。
他自知失言,但話已經說出口,無法再改,隻能陰寒寒瞪向朝慕雲:“官府的走狗,就是不一樣。”
朝慕雲仔細看著他的臉:“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組織,對麽?”
樊正達眼神閃爍。
朝慕雲:“你是榴娘娘的人?”
樊正達笑了,意味不明:“我可以是啊。”
朝慕雲:“薛談呢?他是不是?”
“他也可以是,”樊正達笑意更深,一臉破罐子破摔,“官府不是厲害麽,叫他們去查啊。”
“不急。”
朝慕雲並不介意對方的輕蔑和不配合,他坐在這裏,就是解決這兩個問題的。
“你既然這都說了,還有什麽好怕的?”他身體微微前傾,臉上表情誠懇極了,“不若大家都坦誠些。”
樊正達冷笑:“憑什麽?”
朝慕雲微笑:“我不是官府的人,不知他們規矩,但我知道他們可以察實你說的話,也有可能被其他嫌疑人狡供偽證,繼而懷疑你是殺人凶手——”
“我覺得,你應該不介意多說一些,為自己洗清嫌疑。”
“不急,你可以多考慮。”
朝慕雲茶喝的不著急,樊正達卻越來越焦躁。到底還是沒能沉得住氣,叫對方給算計了,有些事不應該說的……可說都說了,已經犯了忌諱,這條路算是斷了,再也不能奢望,要是也不能讓官府相信,那他豈不是沒活路了?
掙紮半晌,樊正達狠狠瞪了朝慕雲一眼,還是說了。
火綻榴紅,爛若煙霞,石榴有很多對生活的美好寓意,廣為人知的一點就是,家庭美滿,多子多福。
榴娘娘是一個組織的名字,或者說,規模沒有那麽大,充其量隻能算個小團夥,創始人不知是誰,男女亦不清楚,榴娘娘隻是坊間提起時的代稱,行動低調到神秘,總是能恰到好處的找到合適的姑娘,說給各種不得誌,不方便的男方。
他們從不做那種正好年華,門當戶對的媒人生意,不管高檔次的冰人,低檔次的媒婆,他們從不跟人家搶活兒,他們的客戶定位,一定是有點毛病的。
男方必定有某些確實的麻煩或不足,女方就不一定了,這個年代,連十八歲的年紀都能是巨大缺點,團夥隻要盯上一個姑娘,什麽缺點編不出來?
甚至,他們接受‘定製’,比如有個男人看上了某個姑娘,姑娘瞧不上他,他們會有各種辦法折斷姑娘的傲骨,摧毀她們內心的堅持和信念,繼而意識到,嫁給這個男人,是‘最正確’,‘最好’的選擇,通常最有用的辦法是拿名節說事,還有各種各樣看似溫善,對你好的勸說,實則是嚴酷訓誡的行為。
這裏女人規矩多,日常出門其實是沒有男人方便的,未出閣的姑娘,家裏管的也嚴,但隻要下足工夫找,總能找得到機會。姑娘們遭受這樣那樣的事,心中愁苦,自覺沒有前路,除了乖乖嫁人,好像沒別的路可走……
“……榴娘娘是在做善事!是在幫助這些男女成就家庭,有些姑娘就是日子過得太好,家裏養的太天真,不知世上過活的苦,生生覺得天底下的好事全都該是她們的,就該被好好教教規矩!”
“哪有女子不嫁人的!哪有誰一輩子不受一點委屈的!天地陰陽,敦倫繁衍,世間這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從天子到學究,誰敢說這規矩不對!這些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不過是太年輕,不肯聽話,其實也就倔這一陣子,等成了家,生了孩子,一切就好了,她們終會感謝榴娘娘的!”
樊正達理直氣壯:“我不過是想娶房妻子,有什麽錯!窮便不能成親了麽!你們一個兩個瞧不起我便罷了,她冷春嬌竟然也敢!她憑什麽!”
朝慕雲目光犀利:“……聽你之言,不似她瞧不起你,是你心底裏,瞧不起她吧?”
這個人,從始至終,沒有對人家姑娘尊重過。
“她可有當麵嘲諷於你?可有辱罵於你?可有將你的東西砸到你臉上?”
樊正達訕訕開視線,沒有正麵回答,嘟嘟囔囔:“瞧不瞧得起,我自己心裏清楚,用不著你教……”
他繼續說這個榴娘娘,含含糊糊,詞不達意。
朝慕雲分析總結了一下,大約就是榴娘娘團夥各有分工,有人負責前期尋覓目標,有人負責接單,有人負責過程跟單,有人負責處理一切麻煩,但團夥內部人並不多,有時一個單子能養他們一年,遂他們接單也不多,外麵知道的很少,但好像從沒聽說過會草菅人命……
樊正達應該知道的也不多,口供裏有事實描述,有道聽途說的部分,也有很多遐想編造。
手上捧著的茶已經涼了。
朝慕雲放下茶盞:“既然榴娘娘做的生意都比較‘高端’,你是怎麽入他們的眼的?”
要身份沒身份,要地位沒地位,要錢沒錢,要權沒權,隻是‘有缺點’,並不足以成為別人的客戶目標。
樊正達捏緊了拳,沒答。
朝慕雲卻已經有答案:“你想加入榴娘娘?”
樊正達沒說話。
但看他的表情,朝慕雲已經懂了。
“冷春嬌應該還沒經曆過——所謂榴娘娘的‘訓誡’。”
樊正達哼了一聲:“她運氣好,死的早。”
……
房間門關上,朝慕雲出來,夜無垢扇柄輕敲掌心,為他鼓掌:“很厲害嘛朝公子,你很懂怎樣戳人肺管子,讓人爆發啊。”
朝慕雲走近長案,將冷茶倒掉,換上新的熱茶。
夜無垢看著他坐下,捧起熱茶:“朝公子選人,是不是也有講究?”
朝慕雲淡淡頜首,當然。
經由此前信息,推測出有特殊團夥的存在,團夥執行點為相看,那今次之事,正在進行相看的樊正達就很關鍵了,別人不知道,他必定知道一些,多多少少,都是突破口。
這個人膽小又自負,骨子裏埋著自卑,隻要反複踩中他炸毛的點,就會有所得,甚至連特殊審訊技巧都用不上。
“他是想進榴娘娘的人……”
朝慕雲思忖,照這個團夥挑選客戶的方式,有點不太像,但又確實為他安排了相看。
夜無垢看出他的想法,輕笑一聲:“這有什麽,是人,就有可用之處,可能樊正達剛巧稀裏糊塗間,擁有別人很想要的東西,以此為置換,可能別人在做其它事的方式方法裏,需要一個腦子不那麽清楚的糊塗蛋攪渾水,也可能——別人外邊計劃裏,需要一個炮灰,又舍不得死自己人,就隨手抓一個嘍。”
抓壯丁,想要收為己用,總得給點甜頭的。
朝慕雲微微一怔。
他突然意識到,這裏是古代,社會形態,規則法律,都和他曾經經曆的不同,有些生命的損失,甚至是不違法的。
“不是吧?”夜無垢似乎有些意外,靜了片刻,才垂了眼睫,扇子掩唇,低笑出聲,“經曆人情冷暖,後宅廝殺,朝公子竟然還這般天真?”
朝慕雲不想解釋,這事也沒法解釋,顧自拿過空白宣紙,在上麵寫下三個字:“所以現在很明顯了,樊正達——是想進榴娘娘的人。”
他之前就分析過這個組織的存在,案件嫌疑人,很可能分成的幾個方向。
夜無垢唇角微勾,掀袍就坐,挨著朝慕雲,玉骨扇輕緩滑過案幾,點了點旁邊的嫌疑人口供記錄:“這些人裏,一定有榴榴的人。”
朝慕雲:“當然。”
夜無垢:“是誰?”
“我們可以分析一下,”朝慕雲繼續執筆,在宣紙上寫下奇永年的名字,“別人存疑,他一定不是。”
夜無垢扇柄抵著下巴,眉梢微微挑起:“你此前提醒我,他對凶手有過‘勒索’行為。”
私欲暴戾,人心鬼蜮……凶案就沒有太簡單的,他可不是隨隨便便換個扮相,就來裝演大理寺少卿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他做事自來認真,破案方向,疑點總結,邏輯思考,哪樣都沒落下,甚至想盡辦法在這群嫌疑人裏問供詐供,收獲很多,想法也很多,但‘勒索’這個點,在看到奇永年屍體時,他完全沒想到。
可這病秧子,隻是看了看案發現場,就提醒他金子去處,給了他‘敲詐勒索’的方向,讓他一時極為震撼,甚至在察覺到危機來臨時,有些舍不得這病秧子受罪,趕去馳援。
“唔,其實我對他的死,也很意外。”
朝慕雲緩聲道:“但確定是他殺,回想之前幾次見麵的經曆,我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就是薛談說丟東西——你挑的事,應該也在暗中觀察,記憶深刻?”
夜無垢手一頓,突然回想起這一幕的幾個細節——
朝慕雲看他想到了,繼續:“奇永年在這裏表現有些意味深長,話也說的非常慢,視線曾環視四周,在反問別人時,重音放在‘瞧見殺人’這樣的字眼,仔細一品,他這話是不是對中間某個人說的,意思是我看見你殺人了,或者我知道你是凶手,不想我往外說的話——你知道怎麽做。”
“所以你讓我去他院子裏找金子。”夜無垢低笑,“那這凶手也是倒黴,剛把金子塞到自己兜,還沒捂熱乎,就得破財免災。”
朝慕雲眸底墨色氤氳,如潭如霧:“聰明人,總是能想出各種辦法化解危機,時間晚點也行,但今次不一樣,大理寺少卿官威赫赫,誌在破案,所有嫌疑人都拘在寺內,不得外出,金子在自己身邊其實也沒那麽安全,何況殺人這口鍋,總得扣在別人頭上……”
遂才有了奇永年疑似自殺這件事。
夜無垢嘖了一聲:“這奇永年非是嫌疑人裏最窮的,看起來不像是愛財的人。”
朝慕雲看了他一眼。
夜無垢眉梢微挑,緩緩勾了唇:“因何這般看我?”
“你此前不是說人心鬼蜮,處處皆是私欲?”朝慕雲話音淡淡,“看起來不缺錢的人,未必不想要更多錢。”
奇永年背景卷宗裏,可還有這樣一條——
多年默默無聞,突然抓住了一個大機遇,有了官身,有了家財,在此之前查無此人。即便有了官身,說親也不順,正經人家都對他沒那麽欣賞,不願嫁女兒給他。
朝慕雲有理由懷疑,奇永年得到的這個升官機會,可能不正派,或許就與財有關,而他說親不順,還能那麽快找到姑娘嫁給他,現在這個姑娘已經去世半年……
這姑娘怕也是經由榴娘娘渠道娶來的,他應該為此花費巨大,卻未有一個好結局。
“奇永年成親花費巨大,或許不全都用來做采買聘禮,大半暗中流入了別人的渠道口袋?”夜無垢若有所思,“他可能單純是榴娘娘的客戶,讓人狠狠賺了一筆,本人並不知榴娘娘底細,或知道一星半點,對這些獅子大開口的人看不順眼——”
所以才更會想到敲詐勒索。
“你們搞我那麽多錢,憑什麽我不能收回來一點?”
如此推測,奇永年的死就很清晰了。
他比所有嫌疑人甚至官差,都知道的多一點,看見了,或者猜到了凶手是誰。他可能對黃氏母女並不熟悉,不知黃氏攜了重金,可命案一發,‘金子不翼而飛’的話傳出,他聽到了,又知道凶手是誰,那金子去處,哪裏還有別的可能?
凶手幹的不是什麽好事,必然極力想逃脫,極力想掩蓋,他隻是順勢而為,發個小財,安全穩健,先以若有似無的話音重點吸引,再找合適的時機約見——
他死亡的那個院子,甚至可能不是凶手約的他,是他約的凶手。
凶手攜金而來,心中必然憋屈,可能會陰陽怪氣幾句,奇永年看在金子的麵上,會容忍一二,隻要凶手會演戲,還真就能引導他的站位,控製他的方向,時機合適時順勢出手——
奇永年隻要被金子牽動心神,很難不被算計。
至於地上的香燭紙錢,凶手可以提前布置,佐以話術宣泄不滿,陰陽怪氣,也可以什麽都不做,在奇永年死後布置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