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多久沒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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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簷銅鈴微響,&nbp;&nbp;潤著濕氣的風拂進殿內,燭影輕搖,卻已不再影響視線,&nbp;&nbp;外麵天光已亮,&nbp;&nbp;雙方的臉,&nbp;&nbp;不再像夜間那般晦澀疏遠,偶爾看不清眸底思緒。

    朝慕雲捧著茶盞:“你認為,&nbp;&nbp;本案凶手,是榴娘娘團夥內部之人。”

    夜無垢修長指骨微動,玉骨扇在他手裏輕靈飄逸的打了個轉:“你不也這樣懷疑?”

    “懷疑是一回事,&nbp;&nbp;”朝慕雲眉宇疏淡,“找出證據佐證是另外一回事,&nbp;&nbp;未有確鑿明證時,要考慮其它可能性。”

    “其它可能性——”

    夜無垢扇柄輕敲掌心:“若凶手是想進榴娘娘的人,&nbp;&nbp;殺害黃氏必是為了請功,&nbp;&nbp;要幫榴娘娘排憂解難,奉上投名狀,&nbp;&nbp;那幹這件事就必須得機密,不然要是被知道了,豈不更加暴露榴娘娘的存在,&nbp;&nbp;那以後還有什麽機會?若是這個人,&nbp;&nbp;會比榴娘娘內部的人還害怕被發現,奇永年要敲詐,他定然連屁都不敢放。”

    “若本案凶手是看不慣榴娘娘的人,&nbp;&nbp;因這個點刺激就爆怒殺人,&nbp;&nbp;那黃氏母女本身會有很大問題,&nbp;&nbp;這個凶手殺人經驗也並不豐富,&nbp;&nbp;殺完人肯定害怕,本身都怕的不成樣子,又怎會經得住奇永年威脅?”

    不管怎麽盤,奇永年的死都非常清晰,他必須死。

    朝慕雲微微頜首:“那你應該清楚了?”

    夜無垢:“嗯?”

    “金子,”朝慕雲道,“奇永年死後,才出現在他房間裏,細查它們此前藏匿之處,會有所得。”

    還是那個重點——

    誰曾經藏過金子,誰嫌疑就更大。

    “在找。”夜無垢嘖了一聲,“這招提寺人不多,地方不小,除無人愛走的偏僻小路,還有險峰陡峭,我這走不開,大理寺皂吏們也不太好使。”

    演戲裝上官糊弄人家,還嫌棄人家能力不夠。

    朝慕雲垂了眼睫:“但凡一樣東西在某地停留輾轉,必會沾惹到周遭環境,或會留下痕跡,細心之人仔細檢查物品表麵,就能確定方向追尋。”

    夜無垢:“隻有細心恐不夠用——”

    “術業有專攻。”

    朝慕雲提醒夜無垢:“不要浪費了厚九泓。”

    夜無垢:……

    這種時候都不忘給你那個二傻子小弟攬事?

    朝慕雲解釋:“此人愛財,身上都紋了銅錢刺身,不言它事,他對財物的觀察與敏銳,恐在他人之上,再者他過往經曆,慣做之事,對藏匿財寶很有經驗,讓他來,跟著金子上的線索追尋上一次藏處,很可能會比別人快。”

    而時間,是所有案件偵破過程中,最重要的東西。

    夜無垢看過來,慢條斯理搖扇子:“那他若是本案凶手呢?讓他去找,豈不更方便了他處理掩蓋曾經的埋金痕跡?一句找不到,大理寺上下豈不跟著倒黴?”

    朝慕雲反問:“你覺得厚九泓傻麽?”

    似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夜無垢沉默,連手中玉骨扇都停了。

    說厚九泓蠢吧,他有不少小心眼小心思,頂著大理寺監察視線也能如魚得水,鑽著空子到處溜達,說他不蠢吧,被麵前這個人——拿捏的很輕易。

    等了片刻,沒有回話,朝慕雲便又緩緩開口:“若我是他,因收債未果殺人犯案,想要逃避嫌疑,又被扣在這裏不能走,我不會什麽都不說,因為那樣更可疑。官差問話,我會撒謊,但一定是在關鍵的事情上撒謊,其餘都說真話,這樣才會顯得誠懇可信。”

    夜無垢:“若他是凶手,金子藏處,就是最關鍵的地方,若他隻藏在自己涉及的空間——”

    “他沒有自己的空間。”

    朝慕雲唇角微勾:“自上山起,他一直同我一處,連院子都是同一個。”

    別處更都是公共空間,甩鍋就行了,怎會說不通?

    “你是故意的。”

    夜無垢很快反應過來,這件事對厚九泓來說非常重要,皂吏不請便罷,隻要請了,厚九泓必須盡力,因他本身身份敏感,又涉案中,如果是凶手,就如朝慕雲所說,會盡最大努力洗白,在關鍵事情上撒謊,反正不存在完全屬於自己的私密空間;如果不是凶手,那更要努力了,不然被官府誤會是凶手怎麽辦?

    大理寺不用,少一份助力,大理寺若用,他必定會盡全力!

    算計拿捏的這麽清楚明白,這病秧子是故意的!

    “行啊,”夜無垢勾唇輕笑,扇子一點,示意沐十去辦:“若他真這麽蠢,又是凶手,又在藏金地撒了謊,攤手言道找不著,那咱們還直接破案了,屆時問供之事——朝公子這般能幹,定不會負我。”

    負你?

    朝慕雲看著對方漾著桃花的眼睛,挑撥離間還敢敢理直氣壯玩曖昧,多久沒挨打了?

    他轉回正題:“依你之見,誰最可能是榴娘娘的人?”

    夜無垢收了眉梢眼角的意味深長,刷一聲打開玉骨扇:“現在看來,薛談最像。他好像一直在冒頭,比較衝動,有賣蠢嫌疑,那也正是他屢次動作,攪亂了這湖水,才方便別人,也方便他自己,看清楚誰與誰的位置。”

    朝慕雲微頜首,提出另一點:“我們如今隻知榴娘娘這個團夥的存在,本案中一定有團夥的人,但我們不能確定是一個還是兩個,還是更多,團夥的運行機製是怎樣的?是各司其職,互不幹涉,互相不知道對方是誰,還是互幫互助,內部透明?本案存不存在幫手,如果有,那幫了多少,知不知道殺人之事,有沒有參與?”

    薛談可能是榴娘娘的人,別人就一定不是了麽?

    夜無垢看著朝慕雲捧起茶盞,放下,執毛筆在宣紙上寫字分析,放下毛筆,重新捧起茶盞,再執筆……有點替他累,幹脆拿過毛筆,自己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名字——嘉善。

    朝慕雲看著對方寫在紙上的字,鐵畫銀鉤,氣勢千鈞,自有一股瀟灑風韻,有骨有肉,減了風流,倒是比本人看起來順眼的多。

    相比之下,自己的字就差得遠了。

    在自己時代常被誇漂亮的字,如今用毛筆寫在宣紙,普通又尋常,全無風骨氣質可言,頂多算得上端正。

    夜無垢道:“此人也很可疑,所有嫌疑人中,獨他最清白,最不應該被懷疑,寺中僧者,自帶一種持正悲憫,與人客氣,究己嚴苛,平日就離群索居,不與外人來往,不沾紅塵恩怨,且每一次死人,都有不在場證明——”

    按理說,嘉善,絕不應該是最被懷疑的人。

    “可他越是完美,我就越覺得可疑——你呢?可能與我心有靈犀?”

    朝慕雲默了下,才道:“觀平日及問供表現,他應該是個心理相當強大的人,若未有犯案,自然一切皆好,若有犯案,必是最讓官府頭疼的那一種,他表情很少,心緒很穩,萬事不露於形色,很難靠近,也難突破,但——並不排除他可疑。”

    夜無垢若有所思:“大約修佛的人都這麽穩?我懷疑他,還有另外一個方向,他太悲憫了。修佛者善,會不會看不慣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放下毛筆,從桌上翻了翻,拿過一疊案件卷宗,展開給朝慕雲:“這是大理寺對他的調查結果,嚴格說來,他並不算招提寺的僧人,是三年前掛單的行腳僧,後有信至,他原本寺廟遭遇大火損毀,無處可歸,因其性善勤勉,又會武,招提寺主持挽留,考校過後,讓他做了寺中武僧,負責安全防衛。”

    朝慕雲翻著卷宗,非常明白夜無垢在說什麽:“此人可查經曆,隻有最近三年,三年前他身在何處,有何經曆,遭遇了什麽事,性格是否有改變,無人得知。”

    “不錯,”夜無垢搖扇子,語調慵懶,“人都是會撒謊,會演戲的,你覺得他現在是好人,沒準是裝的呢?又或者,他曾經也是一個熱血男兒,遭遇了很悲慘很殘酷的事,不得不投寺作僧呢?他心中會不會有恨,會不會看不慣類似的事?別忘了,咱們這招提寺裏,還有個小姑娘呢。”

    朝慕雲:“拾芽芽。”

    夜無垢拂扇:“別人慘不慘我不知道,但這小姑娘,一定經曆了非常讓人難過的事,不然不會有什麽風吹草動,就怕成那個樣子,不讓人靠近,拒絕和人接觸——多可憐不是?”

    朝慕雲垂眸:“你在懷疑,武僧嘉善有不可說過往,同時對拾芽芽可能有什麽移情投射的情感,看不慣榴娘娘行事,下手殺手。”

    “不是你說要看其它可能?我當然要發散發散。”

    夜無垢唇角微挑:“這小姑娘拾芽芽,也非常可疑,別人看著她都覺得慘,她自己隻有更難過的,如果她難過的那段經曆,與寺中‘相看’很像呢?她厭惡這樣的事,會不會也不想別人遭遇這樣的事?她管冷春嬌叫冷姐姐,可是很友善的。”

    “她幫寺裏招待女客,有一手庖廚手藝,下毒不是最方便?”

    同理可猜測嘉善,本寺僧人,幹什麽不比別人更方便?

    夜無垢看著朝慕雲,眼底異味深長:“我說朝公子,你可不能因為小姑娘看起來嬌弱,就心起憐惜,不把人往凶手嫌疑上想,你方才也說了,拾芽芽對身邊環境警惕,沒有安全感,連自己的屋子都不怎麽住,那每天是不是要把全寺逛完找地方休息,她是除僧人外,最熟悉招提寺的人,甚至比某些僧人還熟悉,她清楚的知道每一條大路小道,哪怕是在夜裏,也能摸得清路——可不要小看女人,她們看起來最荏弱,也最強大。”

    朝慕雲眸底墨色迎上,清澈無垢:“我從未說過,她沒有嫌疑。”

    “呀呀,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

    夜無垢又來勁了,扇子掩唇,笑的意味深長:“朝公子好生無情。”

    朝慕雲眉平眼直:“你若非要誤解——”

    “那還是別了,”夜無垢理了理襟角,一臉端正肅穆,“朝公子該當有君子之風,自身持正,小姑娘好像才十三?不懂事呢,別毀人名節。”

    朝慕雲:……

    是誰在幹毀人名節的事?

    夜無垢全當看不到他此刻表情,在宣紙上圈出拾芽芽的名字:“朝公子還未反駁我?有來有往,方才是討論助益嘛。”

    朝慕雲看著夜無垢,眸底墨色浮沉。

    夜無垢催促:“朝公子?”

    朝慕雲懶得和他計較,說了兩個字:“距離。”

    “距離?”夜無垢順手就畫了各個現場的地形圖。

    朝慕雲捧著溫熱茶盞,指尖潤出淡淡粉色:“拾芽芽最遠。”

    “可案發之時,她不一定住在自己院子。”

    “遂我沒說她沒有嫌疑,隻是在我眼中,其他人嫌疑更大。”

    “可寺裏男女分住,大家似乎都很遠——”

    一句話還沒說完,夜無垢目光一頓,說了句不對,毛筆畫了兩下:“你想說的是,直線距離。”

    寺廟建在山上,路隨山勢,不知道繞了多少個彎,若順著路來,的確嫌疑人們都很遠,走過來很需要一段時間,且容易被發現,可若照直線距離看,客院都在西側,隻是黃氏母女住的高,幾乎挨著依雲峰,男客們住的地方與這個院子垂直靠下,因略陡峭的高度差,中間無有路徑,隻能走大路,就得繞遠,可若是有人,能在這樣險峻陡峭的地方,辟出蹊徑呢?

    朝慕雲指尖落在宣紙,依雲峰側:“若我猜的不錯,你該是從這裏上來的?”

    夜無垢有點沒反應過來:“嗯?”

    朝慕雲神情疏淡:“大理寺發現命案後即刻封山,召所有嫌疑人到寺監管,我非常確定,第一次在大殿見到的鞏直是本人,你假扮成他的時間,隻能是初次大殿問詢後。那時入寺道路要經排查,多你這麽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大理寺官差不可能不知道,除非——你從隱秘之處抵達寺內。”

    嘉善曾經說過,寺裏防衛布控有規矩,唯一不用防的就是天塹險峰,基本沒有人從那裏上來,除非武藝高強。

    “路,好走麽?”

    被人揭破事實,一般人多少羞赧,夜無垢不一樣,手中玉骨扇甚至扇的更為風流得意:“大概除了我,別人都不行。”

    朝慕雲:“從下往上不好走,從上往下呢?已知死者死亡時間是醜時末刻——”

    “等等,”夜無垢截了他的話,“仵作屍檢格目隻說是寅時左右,你為何能確定是醜時末刻?”

    朝慕雲看著他:“黃氏房間裏燃的香,你沒看到?”

    夜無垢當然知道:“燃了不到一半。”

    朝慕雲將之前翻看的口供記錄給他:“這是三人為證的武僧夜巡記錄,寅時交班,因巡視僧人如廁,耽誤了一點點時間,才有了嘉善的不在場證明,但新換崗的僧人和嘉善分開,進行例行道路巡視的時候,經過黃氏房間,聞到了檀息香。”

    “招提寺獨有檀息香,質量上乘,價格也貴,燃起後蘭香嫋嫋,至半則消,與普通檀香無異,此人聞到了略淡,但很明顯的蘭花香氣,是以黃氏院中,香燃已近半。”

    夜無垢眼梢微眯:“你是說,燃了一半的香非是自己熄滅,是有人不小心,凶手那個時候就在房間裏,且黃氏已死!”

    朝慕雲抬眉,目光湛亮:“所以大人,應該知道要找什麽了?”

    夜無垢當然知道對方在提醒什麽,一邊心中思忖安排,一邊眼睛無法從朝慕雲身上挪開。

    有些人,本身就是光,哪怕陰雲遮掩,也蓋不住耀耀華光。不能想到更多,是因為他接觸信息有限,隻要將一切對他開放,他就能綻放華彩,給你驚喜。

    朝慕雲視線未離口供記錄卷宗紙:“奇永年口供提到,當晚聽到奇怪的風聲,我們是不是可以大膽猜測,用了什麽特殊方法或工具,或者輕功?凶手經過過奇永年的房間?”

    “這個時間,薛談起夜踢到了恭桶,將樊正達驚醒,二人剛好能驗證彼此,沒時間在外行事……我們現在需要驗證的是,嫌疑人的不在場證明是不是能站得住腳,凶手去過死者房間,可曾留下或帶走什麽東西,殺人方式我們大概清楚,但是凶手離開現場,並不那麽容易,當時有雨,如何能不留腳印痕跡,避開夜巡武僧視線,安全快速的回到自己院子?是不是——用了什麽工具?”

    夜無垢看著朝慕雲語速越來越快,頻率越來越穩,眼睛越來越亮……心弦陡然彈動:“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誰了?”

    朝慕雲微微一笑:“你不是也有想法了?”

    夜無垢沒說話。

    朝慕雲指尖輕輕點在卷宗上:“很多信息掩蓋在這裏——這些東西尋到,我們就能開公堂審案了。”

    他略傾身,和夜無垢說了幾句話。

    “……抓緊時間辦吧,鞏大人?”

    夜無垢看著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扇子遮唇,眸底深邃:“給我安排了這麽多事,你呢?”

    “我?”朝慕雲看了眼窗外天邊,語調懶散,“病人自該要注意休息,我累了,回院補眠,大人好好做事,沒找齊所有東西前,不要來打擾我。”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放下了茶盞,果真起身往外走:“刺客朱槿接了單,不知會不會再來,大人記得分分神,保護我這個無辜病人。”

    夜無垢:……

    大殿外,雨已停,草葉凝著水珠,綻放春日新綠,某人身影映著天青,鞋尖過處,留下漣漪處處。

    玉骨扇掩唇,夜無垢低低笑了。

    這個病秧子,真的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