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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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啊,你可把我心疼死了。”倚翠歎了口氣,幽幽地說。
慕寧斜靠在床上,笑笑,“東西收好沒?”
倚翠忙答:“收好了,就是不知道姑娘要什麽就沒收拾。”
慕寧想著站起來,發現使不上勁,也不好說剛才累著了,於是說:“扶我起來去櫃子裏看看,我要什麽,你就給我收拾什麽。”
倚翠把慕寧扶到一個雕花的紅棕色檀木衣櫃前,慕寧讓她把所有的衣服都收進被袋裏。
又看到孔嬤嬤給自己繡的兩套喜被,紅色的是麒麟送子,綠色的是花開富貴。也沒睡過一次,如今和離了,就更不想帶著了,於是輕輕闔上了櫃門。
嬤嬤都走了好幾年了,從前慕寧以為她不跟著自己來王府,是想替娘親守著爹爹。後來才知道她是有病了,不想讓小主子擔心,免得平白傷心一場。
她瞞得緊,走了好幾個月,才叫慕寧知道。
沒見到嬤嬤最後一麵,是慕寧平生最大的遺憾。還好,以後有很長的時間可以陪著爹爹。
盡管他不那麽愛自己,到底還是給了自己生命和安穩的生活。
慕寧靠在倚翠身上走到梳妝台前,拿出首飾盒,又讓倚翠去褥子下麵拿出出嫁時爹爹給的銀票。
趁她拿銀票的的時候,把首飾盒最上層的翡翠木蘭花簪拿出來放在梳妝台上,那人送的,如今二人都和離了,不好再帶著。
倚翠轉過身,將銀票遞給自家小姐,又瞧了一眼首飾盒,奇怪地問:“這些都帶走嗎?”
慕寧怕她發現端倪,忙說:“父親病重,又沒了俸祿,家裏開支的地方多。娘家的事情總不好開口找王爺要錢啊,都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看倚翠點點頭,慕寧方鬆了一口氣。
“姑娘,走嗎?”熙春進來了。“孫管家派了個車夫在側門那裏等著。”
慕寧回頭跟倚翠說:“小廚房裏有晾涼的燈芯糕,一共六塊。你把一塊切成細長條,其他五塊用油紙包起來,一並交給孫管家,托他送到暗影館。”
孫管家是王府的老人了,自李匡翊幼時,就跟在身邊照顧他。在王府,很有地位,為人又很寬厚。這麽些年,慕寧不得寵,空占了個王妃名號,孫管家也從沒輕慢過她。
倚翠點點頭出去了,慕寧拉過熙春的手,焦急地問:“靈寶一個人呆在桃花樹下,會不會寂寞啊,我們把她帶回慕府好不好?”
熙春臉色大變,聲音抖顫,“姑娘,這可使不得。”
慕寧拉著熙春的手無意識地放開,喃喃道:“為什麽不可以?”
熙春大驚,怕自家姑娘傷心成疾,忙哄她:“姑娘啊,你可忘了,孔嬤嬤曾說人隻要入了土就不能再輕易動土,不然就不能轉世到一個好人家了。”
見慕寧眼神空洞,沒有回應,熙春繼續說:“雖是些無妄的鬼神之說,但寧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無啊!”
慕寧思忖良久,又問:“可是,我們走了便不會再回來,煥新居也不會一直空著。要是有人住進來,動了那棵桃花樹怎麽辦?”
熙春忙說:“姑娘,放心。王爺既答應了姑娘,不把和離的消息抖落出去,姑娘明麵上就還是正頭的端王妃,您住的地方自然是不會有人動的。”
又看慕寧微微蹙眉,想是依舊舍不得小小姐,便說:“奴婢聽聞,故去的人安息一年後,請個法師來做場法事,再挑個風水寶地移了,就沒問題。”
慕寧心裏又掛心爹爹,是以熙春也沒費多少口舌就把她哄上了馬車。
正值寒冬,昨兒下雪,今日出了太陽,雪全化了,就更冷了,慕寧揣著兩個湯婆子也坐不住。倚翠看自家小姐不太舒服,就趕緊提了梅花爐子上車,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當歸紅糖茶,慕寧這才覺得好受些。
丁管家等在門口,迎自家姑娘回府,慕寧問他爹爹的病情。他諱莫如深,支支吾吾半天,慕寧才知道爹爹如今精神恍惚,都已經不大認得人了。
慕寧著急,抬腳便往淨思居跑去,身子還沒好全,笨重得很,一個踉蹌險些摔到地上。
倚翠堪堪扶住了自己姑娘,有些嗔怪地說:“姑娘,我扶著您,咱快點走過去就是的。”
等到了念薇堂,慕寧又不著急,反而停在了門口。
熙春和倚翠有些訝異,聽得她說:“我臉色還好嗎?給我補點胭脂吧。”
熙春心裏哀傷,兩個病人相見,也不知道誰心疼誰。
其實慕寧臉上已經撲了一層厚厚的脂粉,但她小產之後,心情鬱結,也沒吃下多少東西,兩頰凹陷,怎麽看怎麽憔悴。
熙春也隻有勉強笑道:“口脂掉了,奴婢給姑娘補一點就好了。”
慕寧不想讓爹爹看出自己的病態,借著倚翠的一點力,努力正著身子慢步進去。
和爹爹一年未見了,慕寧本打算從雲水村返京就回來看看。可回來後胎象一直不穩,陳大夫說得靜養。
後來孩子掉了,慕寧又要將養自己的身子。若不是爹爹病重,慕寧恐怕還不得回來。
慕寧看著床上那個頭發花白、身形幹瘦的老人,悔過自己為何連三月前聖上昏迷,爹爹被迫離休時,都不回來看看。
慕相閉著眼睛昏睡,皮膚的褶子一道深過一道。不到三個月,瘦的隻剩骨頭上的一層皮了,頭發更白了些,也沒好好打理,亂糟糟的一推擠在頭上。
慕寧知道,爹爹是有崇高的政治理想的人。如今大徵,天下並不太平,西有強敵來犯,南部偶現□□,且各地常有水患旱災,叫他怎麽甘心退隱。
娘親故去多年,他本就沒了情感寄托。而今,又被權力更迭斷了為民報國的機會,失了最大的精神寄托。
他神情憔悴,走到今日這步,是必然。可是任誰也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那個鐵麵無私的慕相爺就被抑憤吞噬成一具苟延殘喘的枯骨。
慕寧心疼地拿帕子給爹爹擦臉,不敢太重,隻用溫潤的帕子一點點地輕輕擦著他臉上的汙漬。
聽丁管家說,慕相近來精神不好,一夜沒有整覺,睡眠很淺,睡不了一會就醒來。
這三個月來,整天都躺在床上。清醒的時候也渾渾噩噩,不知道在想什麽,想得累了就睡著了,過會子又醒來直勾勾地盯著床板出神。
慕寧想給自己爹爹梳一下頭,豈料梳子剛接觸到頭發,慕相身子就動彈了一下。
隻得停手,又靜等了一會,見慕相還在昏睡,慕寧便靠在倚翠身上躡手躡腳地出了念薇堂。
淨思居與留綰院離得不近,走過去還得一盞茶的工夫。
迎著冷風,慕寧心在冷笑。自己就這般不受待見——在娘家時,住的離父親不近。嫁了人,安排給她的小院子離丈夫的起居室就更遠了。
“姑娘,要不我去喊人抬個步輦來吧?”倚翠問。
慕寧平淡地說:“等步輦來也是在風裏等著,剛回來就興師動眾的,何必呢?你們扶著我慢慢走回去就是了。”
倚翠、熙春都不好再問,倚翠走在前麵為慕寧稍擋著一點風,熙春扶著慕寧,主仆三人慢慢踱步回去。
留綰院沒變模樣,兩個掃灑丫頭看見慕寧便歡喜地跑來,“姑娘,你回來了?!”
慕寧本不是多話的性格,淡淡笑了笑,給熙春一個眼神,客氣地說:“這院子還跟以前一樣,你們辛苦了。”
兩個灑掃丫頭接過錢,高興地說:“謝謝姑娘,這都是奴婢們的本分。”
慕寧環顧四周,看到西廂房便開始垂淚。
西廂房原是孔嬤嬤住的地方,屋裏陳設簡單,陽光最好的地方是一方繡架。嬤嬤繡活一般,繡不了大件的東西,從前總在窗欞邊給自己繡帕子,驅蟲的香囊。
自己十四歲時,她身子已經不大好了,也不知道出嫁時的紅綠喜被,她繡了多久。慕寧思及此處,又暗悔自己怎麽不將喜被帶回來。
多想無益,總之那地方,散落一腔愛恨,但無論如何是再不可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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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慕寧白日給爹爹擦洗身上,服侍湯藥,陪他坐著。
丁管家偶然路過,看到精神越來越好的慕相,心中都慨歎,到底是兩父女,不管兩人之前有過什麽樣的誤會,到底是血親,斬是斬不斷的。
晚上,慕寧就會翻一翻近來的賬本。
發現自爹爹離休,府裏便有些捉襟見肘。日子長了更是不行,爹爹是個純臣,一向不愛商賈之事,覺得失了臣子的本分,故也沒有什麽田莊鋪麵的進賬,可以用來支撐開支;二十多年前,爹爹求娶娘親時,和本家鬧得不愉快,此刻也不會有旁係的支援。
若要保持平日飲食與爹爹湯藥的水準,那就必須得開源節流。私下慢慢裁撤一部分年輕傭人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就是得尋賺錢的法子。
慕寧從王府出來之時便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帶著給李匡翊做的幾箱衣物。雖有幾年了,但全是上乘的黑色料子,現在京城武官的私服也大多流行黑色。而且,當時慕寧深愛著李匡翊,一針一線都繡得很精致。
借崇華館的牌子,托水秀姐賣賣,也不愁賣不出價格。不拘多少錢,總能對付幾月府上的開銷。
小年前,正是各家采買的時候。慕寧巴不得早點能到手一筆錢,可惜被熙春倚翠攔著,爹爹的病牽絆著,足拖到了臘月十六才有空閑出來。
坐在黑色馬車上,慕寧想,李匡翊確實不是一個絕情之人。自己從王府搬離,未免有心之人坐實猜測,來尋爹爹的麻煩。他還把馬車和車夫一並留在了慕府,隨自己調遣,也算是給蠢蠢欲動的旁人一個威懾。
和離後第一次來到崇華館,慕寧恢複了些在閨閣裏的天真與莽撞。
歡喜地跑到二樓水秀姐的繡房,大喇喇地推門進去,剛抬腳,便愣住了。
一個白衣男子靠在繡房的窗欞旁,手裏端著一杯茶,似在看窗外的風景。
慕寧剛想退出去時,那男子聽見響動轉了身,看著慕寧,眉間的朱砂痣都像噙了笑意,朗聲說:“姑娘,近來可好?”
他樣子沒變,隻是氣質更沉穩了些。
那朱砂痣,從前充滿風流的氣息,而今倒透著曆經歲月沉澱的執著。
與記憶裏的人重逢,許多過去的事情衝破匣子,一直帶著慕寧回到九年前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