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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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曆十年夏,慕寧不過十歲有餘。
那時,孔嬤嬤、爹爹、姚珠都在身邊。平素也無甚煩惱,認認字能知禮,學學女紅彈彈琴罷了。最喜歡的是,與姚珠一起,遊湖采蓮,燈節猜謎。
“如兒,如兒”,姚珠一溜煙跑過來,蹦到慕寧麵前,“芬芳館的荷花開了,我們駕船遊湖避避暑好嗎?”
爹爹不太喜歡自己出門,然而慕寧望著姚珠亮晶晶的眼睛,實在是說不出拒絕的話。等她回過神來,早已在小木舟上。
慕寧和姚珠泛一舟,熙春和文薔乘船在後麵追著。
姚珠是武將之女,且許將軍和夫人伉儷多年,雖育有四個孩子,但唯姚珠一女。被一家人捧到心尖尖上,姚珠被寵成了人盡皆知的滑頭,沒有她不會的,沒有她不懂的,更沒有她不敢的。
而慕寧這麽個深閨小姐與許姚珠又是如何結識的呢?
許家夫人和慕寧已故的娘親是密友,娘親故去後許夫人姚蘭芝見慕寧可憐常常接她去許府小住。
後來爹爹請了一位大儒蘇洵轍來慕府為慕寧講授四書五經,姚珠也被半捆半哄地送來。
慕寧性子內斂,隻得姚珠親近。而姚珠想一出是一出,也就慕寧這悶葫蘆隨她鬧。
今兒正好先生家中有事,破例給她們放假。
孔嬤嬤特意從崇華館請了水秀姐來教倆丫頭女紅,卻不想水秀姐還未來,姚珠便拉著慕寧跑了。
還好近來爹爹去江南治水,慕寧隻需要擔心如何向嬤嬤交差。
孔嬤嬤是娘親的陪嫁丫鬟,爹爹都讓她幾分。好在嬤嬤雖嚴,卻從不舍得對慕寧說重話。
“如兒,如兒!”姚珠興奮的聲音打斷了慕寧的思考。
慕寧一駭,轉頭看見姚珠單腳立在船尾,急忙起身,“姚珠——,把腳放下來。”
“我不,這多舒服呀,慕寧是膽小鬼,膽小鬼,膽小鬼!”一邊說還一邊單腳跳來跳去。
“好好好,是我膽小。我不僅膽小,我還無聊得緊。好姚珠,你來陪我嘛。”
“好吧,誰叫我善良,看不得如兒孤獨寂寞。”語罷姚珠才奮力從船尾躍下,大搖大擺地朝船中心走來。
被姚珠這樣一鬧,劃槳都忘了,一陣風來,船在原地打轉。慕寧慌了神,越劃越急,船竟順著水流斜著朝反方向飄去。
熙春、文薔也嚇得不行,急急劃著槳追來。
姚珠搶過雙槳,“如兒別慌,我來劃,我可厲害了。你坐著休息去。”
姚珠做事一向毛躁,這下慕寧的心更是提到嗓子眼,但是也沒有其他辦法了,隻能幹看著。
隻見姚珠大幅度地劃動手臂,牽引著船槳,船身左右晃動了幾下,竟也回歸了目標航線,平穩而快速地鑽入一片田田荷葉之中。
姚珠眉毛挑得高高的,好不得意地說:“如兒你看看,我是不是很厲害”,還轉頭朝著正在努力追趕的後船吼道,“熙春、文薔,你們可不能再覺得本小姐是惹禍精了。”
那個小得意樣可愛壞了,熙春文薔隻得死死憋著笑,慕寧亦是才鬆了口氣,無奈又好笑地看著姚珠。
姚珠沉浸在自己的得意之中,一邊劃船一邊哼著小曲。
周身綠意盎然,慕寧整個人放鬆下來,任荷花清香飄入心間,閉上眼睛輕輕相和。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
船已入了這一片荷葉荷花占據的水田,大家都放下船槳,由著船隨水流,自在漂浮。姚珠指揮著兩丫頭摘蓮蓬,慕寧斜靠在船身一側,蓋了個帕子,閉目養神。
“姑娘!您別去夠那麽遠的蓮蓬了。當心掉下去!”文薔著急地喊。
熙春也附和著:“是啊!許姑娘,我和文薔來摘就可以了,您跟我家小姐說會子話就行。”
“不要不要,誰都別攔著我,我就要摘。本姑娘什麽事辦不到,星星遠在天邊我都能摘到,何況是個小小蓮蓬!”
睜眼瞧見姚珠在船尾傾斜著身子去夠一隻一米遠的蓮蓬,一隻腳在前一隻腳在後,搖搖欲墜,看得人心裏發麻。
慕寧也趕緊說:“姚珠,別鬧了,咱別摘了!”
姚珠撇撇嘴說:“不要,就快摘到了,我不要!”語罷還愈發奮力拉長身子去夠那個蓮蓬。
“啊!”姚珠失去重心,往船下栽去。
沒有猶豫的時間,慕寧趕忙跳起跑到船尾去拉她。
隻抓到一片衣角,而且姚珠夏日吃甜食養得愈發圓潤,她掉下去就連帶著把慕寧也扯了下去。
“小姐!!!”熙春、文薔的喊聲傳來。
被水嗆了一下,慕寧什麽都不清楚了。恍惚間覺得有人一下一下壓著自己的胸膛,意識漸漸清明,對上姚珠愧疚的眼神。
她全身的,用手過來探慕寧的頭,“如兒如兒,你還好嗎?哎呀嚇死我了,還好沒有受寒發低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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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月份,為了消暑和打發時間,京城小姐們最喜歡三兩成伴,去芬芳館遊湖采蓮。
雖有不少登徒子想要一覽“人麵蓮花相映紅”的盛景,但不幸的是,芬芳館隻接待女客。
充滿好奇的男子們也隻得躲在芬芳館外,偷偷瞧一眼戴著麵紗的小姐們的身姿,聞一聞小姐們用的香粉的味道。
不想憑一張字畫就定了終身伴侶的世家公子,也有來此悄悄瞧上一眼的。
若是今日來的,那就真趕了巧。
日央時來了兩位麵容姣好,身姿輕曼的少女,不到一炷香的工夫竟都地出來了。
其中一位戴了麵紗,穿著雨後青藍半袖襦裙的姑娘,估計是嗆了水,狀似弱柳扶風地被兩丫鬟攙扶著,勉強上了一輛馬車。另一位姑娘身著紅衣,容貌昳麗,正焦急地跟在旁邊,也一躍上了車。
上車後還冒出個腦袋,朝四麵吼道:“你們這些個登徒子,再看,再看一下本姑娘把你們眼睛都挖了。”
這一吼把暗處的男子們從美人在懷的遐思裏拉了出來,都認為女子美貌固然重要,但太過潑辣確實讓人招架不住啊!
不過,好像有個例外。
芬芳館對側有個老柳樹,在下麵躲著,又涼爽又不易被發現,最關鍵的是視線極好。
這兩姑娘濕漉漉的樣子被柳樹下兩男子瞧了個正著,甚至那紅衣女子就像對著這兩男子吼的。
一藍衣男子向另一位穿著靛藍色的長衫,腰間係著一條銀線勾邊的祥雲錦帶的男子作揖,有些愧怍地說:“今日真不巧,雖然本來就是想帶五爺探看一下世家小姐們私下的樣子,但不想遇到個性子這麽直爽的。”
著靛藍色長衫漂亮似天仙的男子,點點頭,微笑著說:“不礙事。從前在宴會上見的那些世家小姐都是規規矩矩的,有幸得見這樣有性格的姑娘,也是不錯。”
語罷,這位容貌清秀,膚白勝雪的男子還看向馬車駛離的方向,問了聲:“隻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啊?”
藍衣男子恭敬地回答:“看樣子往城北去的,那位戴著麵紗的約莫是慕相家的千金,而那位脾氣稍炸點的應該是她的朋友,許將軍家的幼女。”
漂亮男子繼續望著遠去的馬車,若有所思。
這位藍衣男子猜測的確實不錯,藍衣女子是慕相獨女慕寧,紅衣女子是許將軍幼女許姚珠。
此時馬車上,慕寧渾身抖顫,麵色發白,額角冒出細小冰涼的汗珠。
許姚珠伸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一臉焦急地朝旁邊的侍女喊道:“文薔,薑茶溫好沒?”
文薔連連答應,忙呈上茶。許姚珠接過遞到慕寧嘴邊,難得輕柔地說:“如兒,快喝口暖暖身子吧。”
慕寧小口小口地喝著薑茶,才覺得好受一點,好容易挨到了慕府門外,被熙春攙扶著下了車。
許姚珠想陪著她,被她攔下了:“你身上也濕了,快回去換衣服,別叫我擔心,聽話。”
一進小院門,便看到了孔嬤嬤。撐著主子的熙春一顫,慕寧喚了句,“嬤嬤~”。
“熙春跪到院外,倚翠扶姑娘回房。”語罷轉身便走,不給慕寧一絲商榷的餘地。
回府的路上有人陪著,慕寧還不能很清晰地感覺到身體上的難受。這會子躺在床榻上,雖是六月的天,身上淌下來的汗竟然是冰涼的。
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誰進來探了探她的溫度。外頭又是一陣騷亂,隱約聽見嬤嬤和陳大夫交談。
“姑娘,醒醒”,倚翠的聲音傳來,“喝口藥吧。”
慕寧拉著她溫熱的手,勉力問:“熙熙春呢?嬤嬤讓她起身沒。”
“姑娘不必擔心,嬤嬤你還不知道。熙春姐跪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嬤嬤就讓她起來了,這會子正在後院燒水呢!姑娘,奴婢先給您擦擦身子。”倚翠一邊說一邊為主子擦汗,“您喝口藥,再發點汗,我和熙春姐來伺候您沐浴。隻不過沾了些寒氣,老爺回來前就大好了。”
寧神靜氣的沉香已經點上,木桶裏是祛濕的艾葉水。倚翠拿個舀子往慕寧身上淋水,熙春則為她按捏著頭部的穴位。
治水的車馬已至京畿,不出意外明日慕相便回府了。
若是明日身子不能養好些,被爹爹看出來了,可不知能鬧出什麽事。慕寧正擔憂著,就聽得倚翠問:“今日怎麽個情況,也沒有大風,怎麽在芬芳館船還翻了?”
熙春瞧了一眼自己主子,小心翼翼地說:“船倒是沒翻。是許姑娘,想摘一個大蓮蓬,蓮蓬有些遠,許姑娘拽了幾下沒拽到,重心不穩,翻了下去。咱姑娘想拉她一把,結果自己被扯了下去。”
倚翠歎了口氣,不高興地說:“哎,這跟許姑娘在一起,真是什麽事情都能發生。”
慕寧瞪她一眼,倚翠視若無睹,繼續說:“我的傻姑娘啊,許姑娘會鳧水,你去拉她幹什麽?”
慕寧語噎,身體又還懨懨的,索性換上寢衣就悶聲上床躺著了。
睡前,慕寧好像聽到熙春跟倚翠企盼:“姑娘,明日可得好起來若好不了,相爺發現了追究起來,我們皮糙肉厚命又賤,挨幾十板子也沒事。隻是怕姑娘回憶起兩年前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