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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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親用自己的離世換得她的降生,爹爹恨她,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接近娘親在生時喜歡的事物。去百味齋排隊買糕點,拉著熙春姚珠研究食譜。最風雅的就是用琴來表達感情,她也最喜歡。

    那一夜,慕寧好容易學會《春江花月夜》。雖心性稚嫩,但總算能彈成曲了。她高興壞了,一心想著等技藝精進些了,呈獻給爹爹,而慕相的暴怒讓她明白承歡膝下的美好願景隻是鏡花水月。

    被禁閉的日子裏,她常常想爹爹為何會那樣出離憤怒,又為何會從千裏之外趕回留綰院。唯一的解釋是那天是娘親的忌日,她的生辰。慕寧不敢記得那天是什麽日子,也不敢偷偷給自己過生日。

    姚珠每年過生日宴的時候,慕寧都很羨慕,不羨慕她能收禮物,隻羨慕這世上每一個人都對她的到來表示祝福。

    許夫人溫柔而堅定地望著她說:“你爹爹是個可憐人沒錯,而你更是無辜,怨隻怨造化弄人。”

    慕寧依舊不發一言,像個沒有靈魂的傀儡。

    許夫人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輕說:“剛得琴時,你偷偷在你爹慕韞上朝後,帶著琴往我這裏奔,求我指點一二。日日勤加練習,一開始是為了靠近你娘親的心境,後來是不是也沉浸於琴聲之中?”

    慕寧不知說什麽,許夫人定定地看著她,僵持了片刻,也隻得如實相告——是。

    許夫人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微微頷首繼續勸她:“姚姨既希望你能過得隨心所欲一些,也想從你撫琴的樣子窺到我朋友年輕時的樣子。”

    她眼睛微亮,仍舊不吱聲,許夫人歎了口氣:“教禮儀的嬤嬤很多,請藝伎坊的樂清來教導你們是因為我存了私心,想她引你繼續撫琴。”

    此時下人呈上一張名為“月影”,小小的銀色的琴,如潺潺月光暗影流動,極其好看。許夫人將它遞給慕寧說:“一年前的事情我知道的太遲,沒有攔住你爹爹對你的處罰。這張琴是我對你和你母親的賠罪。”

    許夫人語氣誠懇,完全沒有長輩的架子。慕寧紅了眼睛,回抱自己的姚姨,可憐氣地說:“爹爹那裏怎麽辦呢”

    許夫人了然,用手拍了拍慕寧的後背,安慰地說:“放心,你跟著樂清先學些宮宴禮儀。才藝展示的事情,先不急。我去和你父親說一說了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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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是內心幽暗處被扣開,慕寧做了一夜的夢,夢到了自己娘親。

    一個很大很大的院子,循著嬉笑聲望過去,一個淨瓶狀的洞門,兩側種著竹子和紅豆。

    邁過去,是另一番景象。

    天色洞明,滿目蔥綠,園子正中有一水塘,一位穿桔梗色的對襟齊腰襦裙的少女繞著水塘跑來跑去。

    慕寧追上前,看見她在一個亭子坐下,練著《將進酒》的琴曲。

    手漫不經心地勾著琴弦,向身邊的婢女吐槽:“孟老頭子把我當樂伎了嗎,那什麽勞什子治水大官來就來,還要我彈《將進酒》助興,以示孟府禮儀?!托人找個樂伎豈不更好!”

    孔嬤嬤站在娘親身邊,一臉正經地說:“姑娘又說什麽胡話,讓老爺夫人聽見,姑娘就逃不過一場說教了。”

    那位少女勾著琴弦,十分不用心,雖調也是調,曲也成曲,但一曲下來著實沒有那種豪邁奔放的感受,反而引人發笑。

    畢竟是夢,做完了就記不大清了,隻記得畫麵一轉。

    娘親換了件青綠色上杉,水藍色下裳的衣裙,頭發繚亂散開,迎著月色彈奏《長相思》。琴音延緩,餘音繞耳,不絕如縷,絲絲纏綿,織滿憂思、期待與怨慕。

    慕寧心中疑問,娘親怎麽突然如此認真撫琴?

    似聽見了她的叩問,一個溫柔的聲音回應,傻囡囡,因為不能宣之於口的話隻有通過琴音表達了罷。

    慕寧睡得不是太安穩,夢裏娘親的最後一句話讓她想到了即將遠行的三皇子,驀地驚醒了。

    支起窗戶,望見黎明的殘月,慕寧想到那如月一般的少年不久便要遠行。便在心裏祈願爹爹同意自己撫琴,讓自己能為他撫一首告別的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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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許夫人便領著兩姑娘見了教引嬤嬤。

    這位教引嬤嬤,原是宮裏司樂坊的掌事。慕寧看她雖有些年紀了,身姿依舊挺拔,想來年輕時一定是位綽約美人。

    嬤嬤微微施禮,不卑不亢地說:“妾身名叫樂清,在宮裏當差過三十年,受許夫人之托教導二位姑娘一些基本禮儀。”

    慕寧和姚珠均是一深禮,乖巧地說:“見過嬤嬤。”

    樂清嬤嬤雖已至中年,聲音不似雲雀啼叫婉轉,仍猶空穀幽蘭沁人心扉。

    嬤嬤開口如樂曲一般悅耳動聽:“兩位姑娘均是大家出身,想來平日的禮儀教導也足以應對七日後的夜宴。妾身今天主要想著給二位姑娘提點提點妝容服飾、夜宴流程等,再根據姑娘們的需要,規範一下具體的禮儀細節。”

    學禮儀就跟話本子裏寫得差不多,頂著碗走來走去,不停地學習行禮、入座、夾菜、進食、喝酒。

    樂清嬤嬤人很威嚴,兩姑娘不敢偷懶,學一天禮儀,就像掉了一層皮。正好許夫人今日去了慕府,跟慕相商量下慕寧夜宴奏琴的事情,下午出門時便交代不回來和兩丫頭用晚膳。

    天氣又熱得很,實在消退人進食的,慕寧和姚珠便各自回了房間。

    實在太累了,慕寧剛回房就往軟塌上靠著,熙春遞來酸梅湯,她喝一口,發現不是冰的,脫口問了句:“是常溫的?”

    “已經日入了,天快黑了,涼氣要上來了,我想著寒性的解暑湯再涼就不好了,就沒放在井水裏給姑娘冰鎮一下。”熙春輕聲應答。

    就喝一點又沒關係,身子又不是太差,出來做客也要管著我。慕寧心中腹誹。

    許是看她不發一言,熙春察覺出自己主子有些不高興,柔聲開口:“姑娘怎麽了,不高興就說出來吧。”

    慕寧猶豫了片刻,還是說:“沒事,有點熱罷了。”

    大抵是出來做客,沒有嬤嬤管束。不僅慕寧在飲食方麵有些縱情縱性,熙春也失了旁日的謹慎。她走近慕寧說道:“姑娘啊,奴婢看到您不高興,卻有些開心。您知道為什麽嗎?”

    慕寧望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眉眼含笑,繼續說:“姑娘總是什麽都憋在心裏,從不開口要什麽,不會拒絕隻會接受。其實我們,包括嬤嬤,都希望姑娘能隨著自己的性子一點。姑娘小時候很活潑愛鬧的,跟姚珠姑娘差不多。可後來啊,姑娘越來越知禮,卻也越來越沉默隱忍,好似沒有情緒。”

    熙春語氣愈發哽咽,令她心中一顫。

    熙春眼含淚珠,望著自己主子,亮晶晶的。“姑娘,以後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都說出來好不好?”

    慕寧看著她,有些困惑和為難,不忍讓她失落就勉強點了點頭。

    得到滿意的答複,熙春便繼續忙前忙後。

    片刻,熙春來問:“熱水燒好了,現在洗澡嗎?”

    慕寧一驚,心想還沒吃飯就洗漱,但還是習慣性地回應:“嗯,來了。”

    剛起身,便看見熙春有些無奈地望著她,仿佛說你剛答應我的呢?

    原來她在試探自己,慕寧隻得訕訕一笑,說道:“先吃飯吧,今晚你準備了些什麽?”

    熙春歡天喜地地拎了個油皮袋子進來,“姑娘,你猜,這是什麽?”

    慕寧拿起,嗅嗅味道,眼神一亮,高興地說:“醉霄樓的烤鴨!”

    吃到喜歡的東西,自然是狼吞虎咽,隻恨沒長兩個肚子。洗澡的時候,仍是一身烤鴨味。

    泡在水裏,還打了飽嗝。被熙春瞧著,慕寧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熙春也是努力憋著不笑出來。

    好一會兒,她才高興地出聲問慕寧:“姑娘,明日想吃什麽?您白天去樂清嬤嬤那兒學習,我也幫不上忙。小六最近都要去城裏采購,我跟著他的車,來去很方便,姑娘想吃什麽我都可以給姑娘帶。”

    “你和小六很熟?”慕寧笑問她。

    熙春自小服侍慕寧,自然知道自己主子在揶揄她,難得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了一句:“小六人挺熱心,願意做個順水人情罷了。姑娘,就別取笑我了,您明天想吃什麽?”

    慕寧也不願再逗她,沉思片刻說:“想吃狀元糕和糖炒栗子。”

    “好,奴婢明日給姑娘帶。我先伺候姑娘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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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寧,睡了嗎?”許夫人溫柔的聲音透過窗欞。

    慕寧有些迷迷糊糊,一聽是許夫人的聲音,忙打起精神說:“還沒有。”

    許夫人便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來,坐在床角,用手替慕寧拉起落在地上的被角,柔聲說:“寧寧,你爹爹同意了。”

    慕寧一怔,也不知如何反應,過會才想到姚姨應該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吧,便撲到許夫人懷裏表達無聲的感謝。

    這丫頭也算自己看著長大的,許夫人當然知道慕寧在想些什麽,便說:“沒關係,寧寧。你爹爹其實心裏也後悔上次砸了你的琴,我跟他說是聖上的旨意,他便順勢答應了,我也沒費多少口舌。”

    慕寧更覺愧怍,許夫人撫著她的背脊說:“寧寧也幫姚姨一個忙吧。”

    慕寧連忙點點頭,許夫人歎了口氣說:“你也知道姚珠的性子,我跟她說什麽,她一向是反對到底的,我也隻敢說跟樂清學禮儀的事情。這次赴宴的世家女孩均要表演節目,不如你去跟姚珠說說,帶著她排一出節目?”

    能幫上許夫人的忙,慕寧自然十分樂意,連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