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琴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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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寧,坐在夏日的玉石凳上,卻覺遍體生寒,也不知道這些年三皇子是怎麽長大的。
大徵朝皇子出生封郡王,十歲封親王,而三皇子如今年至十七也隻是一位郡王。
他所住府邸是距紫禁城最遠,毗鄰京郊的永順郡王府。聽說是一位三品官員留下的房子,內務府稍適修繕,便讓當年僅有十歲的三皇子離宮搬進去了。
占地麵積和內部修飾遠不及二皇子十五歲元服獲贈的瑞王府,更不必與已經動工五年的五皇子府邸——元王府相較了。
慕寧想,那一日的黯然,或許是他預料到聖上仍舊薄待的無可奈何。朝會之後他將如何在眾人漠視更甚是嘲笑的目光中離開紫禁城,回到告誡他永遠安分,永遠歸順的郡王府呢。
想到這兒,慕寧歎了口氣:“哎!”
姚珠一驚,停下八卦大業放下手中的酥餅,瞪大眼睛看著慕寧問:“如兒,怎麽了?你有什麽不開心的呀?”
慕寧望著姚珠,有些憂傷地說:“也沒什麽,就是覺得三皇子有點慘。”
許姚珠長籲一口氣說:“如兒啊,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最近慕叔叔又怎麽你了呢。”
“哪能啊,最近爹爹忙得很!”慕寧撫額回憶。
又看向姚珠,笑問:“你躲了我爹好幾天,今兒怎麽又來了,有什麽事嗎?”
許姚珠被戳穿心思,一臉尷尬地說:“我想吃你做的荷花糕了,還有娘親讓我接你去我家裏過七夕。”
慕寧看著許姚珠俏皮的小樣子,笑著說:“剛做好一份,不過不知道你來,我自己上了色。”
許姚珠一向喜歡為慕寧做的糕點上色,於是歎了口氣,埋著頭腹誹道:“錯過了錯過了。”
簡單和嬤嬤說了聲,嬤嬤便讓熙春收拾了幾件衣物跟著慕寧上了許家的馬車,臨行前還說相爺會同意的,讓小主子不要憂心。
慕寧伸手掀開黃色暗紋的車簾,好奇地問:“今兒咱走得是不同的路嗎,怎麽我瞧著是往郊外去的。”
姚珠這會子還在吃荷花糕和百味齋的糖酥,慕寧不由歎了口氣,掀開前簾探頭出去正準備問馬夫什麽情況。
許家的馬夫小六連忙接話:“姑娘莫慌,路沒走錯,夫人說帶二位小姐去京外府裏見見世麵。”
“世麵!什麽世麵?!娘親怎麽都不跟我說清楚,小六你告訴我!”姚珠激動地從馬車裏竄出個腦袋。
“姑娘啊,小的怎麽知道。”小六忙答。
“你不說是吧”,姚珠用手拽著小六耳朵惡狠狠地說,“連你也瞞著我,不把本姑娘當回事是吧。”
小六痛得嗷嗷叫,仰麵求饒:“姑娘啊,小的是真不知道,小的哪敢瞞姑娘。”
姚珠聽後,更不樂意了,立即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慕寧看到小六痛得仰麵的樣子,怕馬車出事,忙把姚珠扯回來,向她搖搖頭。
許姚珠嘟著嘴腹誹道:“讓我問問嘛,娘親不告訴我的一準沒好事,要是不好的話咱倆就”
姚珠後麵的話慕寧沒聽清,因為她看到了永順郡王府。
牆壁凹凸,景致淒涼。
有一老者,領著一個挑擔的人從側麵進去。
擔子裏好像有棉鞋、大氅、鬥篷
不由出聲問詢:“現下正是炎熱的時候,永順王府怎麽購置過冬的衣物?”
“姑娘養在深閨,想必相爺也不會讓姑娘知道朝堂之事。這事啊,我們府裏已經傳遍了。如今西疆戰事吃緊,聖上驟然任命從未上過沙場的三皇子領兵支援”,小六說著看看四周噤了聲,“哎,不說了,三皇子也是苦命人。”
真真苦命人,年至十七,還尚未娶妻。父母慈愛未享受,男歡女愛未體驗,便要去那苦寒之地。又不得寵,實為生死付諸天地。
慕寧思及此處,心中酸楚連綿不絕。
下車見了許夫人姚蘭芝,慕寧勉強裝作高興的樣子,撲到她懷裏,叫了聲:“姚姨。”
她親熱地拉著慕寧的手,仔細端詳著慕寧的樣子,用很溫柔的語調說:“我們寧寧又漂亮了,過不了幾年就是個秀致的大美人。”
惹得許姚珠好一陣子吃醋,上了飯桌還咋咋呼呼地問文薔和熙春,自己以後是不是也會是個大美人。
慕寧抱住她,捏捏她臉頰兩側的肉肉說:“一定會是個珠圓玉潤的大美人。”
姚珠氣得跺腳,許夫人看著她倆打鬧,掛著笑意幽幽開口:“現在還能鬧會,等及笄了,要說人家的時候就得規矩點了。”
“娘親每次說話都敗人興致,無聊透頂。”姚珠不滿地嚷嚷。
許夫人安慰似地給姚珠夾了一箸子菜,繼續說道:“寧寧,七日後不是乞巧節嗎?聖上邀請咱們三品上的臣子家眷參加宮廷夜宴,說是佳節宴請臣子以示天子恩德,其實是替四公主五皇子覓佳偶。”
姚珠用筷子戳著小兔子樣的雞肉酥餅,頭也不抬嘟囔著:“關咱什麽事,宮廷夜宴,一聽就拘謹不去不去。”
“許姚珠,這是你說不去就不去的嗎?”許夫人厲聲斥問姚珠,轉頭看向慕寧又放柔了聲音,“你和姚珠同年出生,如今也十二歲了,可以慢慢相看人家了。”
“你父親是個男人,心不細,你的命也苦。”說著還用手帕拭了拭眼角,“不過不要緊,姚姨在,給你找個和順的婆家,讓你下輩子舒服些。”
看著姚姨溫柔而愛憐的眼神,慕寧不禁紅了眼眶。
“不哭不哭,怪姚姨,提些傷心事。”夫人連忙夾了一箸陽春白雪到慕寧碗裏,“吃菜吃菜,你喜歡的。”
姚珠也不說話了,屋子裏沉默得很。
許夫人過了會子開口說:“我托人請了個從前在宮裏司樂坊的嬤嬤,你倆丫頭今兒個休息一晚,明天開始學些基本的宮廷禮儀。”
姚珠正要跳腳,被許夫人眼神一瞪啞了嗓,喪氣又不情願地埋頭吃飯。
“這事不好做得太明,怕人家說我們許慕兩家不矜持,上趕著教姑娘禮儀,許配人家。於是我就讓小六把你們接來別院了,在京郊耳目不多,也清淨。”
慕寧看著她怪不好意思的表情,出言:“還是姚姨考慮得周到,況且我一向喜靜,別院景致也好,再合適不過。”
許夫人寬慰地點點頭,繼續說:“這我就放心了,也不是能不能許個好人家的事,主要是為了在宮廷夜宴不出岔子,鬧笑話。”
晚膳過後,慕寧還陪著許夫人說了會子話。也沒多久,兩炷香的工夫後,慕寧便被領至客房,許夫人叮囑她早些休息,養好精神準備明日的禮儀課。
姚珠想和她睡一屋,也被許夫人拒絕了。
姚珠被自己娘親遣人送走了,而慕寧好長時間沒來姚府了。許夫人就留下來,和慕寧說了一些家長裏短的事。
而後突然發問:“寧寧,你知道七夕夜宴,聖上說宮廷女眷要表演節目嗎?”
慕寧一驚,心想自己也沒有什麽才藝啊,除了——
下一秒,許夫人便試探地問:“寧寧,你現在還撫琴嗎?”
聽到“琴”字,慕寧麵色大變,手一抖,茶盞都潑了。
她撫琴,是因為娘親生時最愛撫琴。她不敢撫琴,是因為爹爹娘親相伴之時總會琴瑟和鳴。
六歲時慕寧曾央求嬤嬤給自己買一張琴,求了很多天,從冬天求到秋天。嬤嬤終於不忍,去京郊最偏的鋪子裏挑了一張最小的琴。或許也是最便宜的,難以彈奏音質還不好,可是從她得到它起,一直將其視若至寶。
琴有琴魂,也有靈性,這五年來,慕相在時它被安放在櫃子裏。慕相外出公幹時,慕寧一得閑就與琴相伴,寄托哀思。
直至一年前,聖上任命慕相推廣“選賢舉能”製,動了幾大舊氏族的利益。無他,隻得不停奔波中原幾地,不停遊說。
嬤嬤雖早就告誡慕寧不要讓相爺知道她私下學琴的事情,自慕寧練琴後也處處留心著慕相的動向,然而她們都沒有意料到才出公差兩天的慕相那晚會從千裏之外的蜀地趕回。
那日,慕寧彈的是娘親最喜歡的《春江花月夜》。夜色渺渺,雲水迢迢,天與地均是暗藏玄機的靜謐,漁家燈火大雁掠星,一派浩然正氣。
據丁管家所說,慕相麵帶喜色奔跑進府門,越靠近留綰院腳步越慢麵色越凝重,至院門便是撫著胸口一步一步挪動。
慕寧也記得,聽見響動轉頭時,自己爹爹仿若囁喏著“綰綰”。
雙目對視之間,爹爹雙眸抽搐,勃然大怒。他氣極反笑,用望著仇人一般的眼神望著她:“命帶煞星克死生母的人,也配?”
爹爹轉身離去,琴弦在她手中斷開。
琴被砍了,被燒了。慕寧被關了半年禁閉。
慕寧知道自己撫琴是很好的,她有娘親留給自己的悟性與纏綿的思念。
可是她再也撫不了琴。
“姚姨,我”慕寧麵色蒼白,一字一頓地說,“我的琴都荒了一年了。”
“寧寧,你知道嗎?幼薇懷著你時就希望你是個喜歡撫琴、做糕點的小姑娘,能和她有很多話題,這樣她就能做個更稱職的娘親。如果幼薇還在,一定希望你能快快樂樂,不要有太多束縛,喜歡什麽就去做什麽。”
慕寧不知如何作答,隻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