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十三年秋。

    轉眼已是第二年的秋天，出征近八個月的時間裏，慕寧給李匡翊寫了三封家書，他都未回。

    好在前線頻頻傳來捷報，慕寧也不必太擔心他的安危。

    寫第一封時，慕寧想，他或許沒有空回；寫完最後一封時，慕寧想，他或許是沒有空看。

    但是慕寧就好像在扮演一個賢良的妻子，他看與不看，回與不回，都不影響她寫信告知郡王府的近況，和問詢他最近的軍旅生活。

    第一封家書，寫在除夕夜。

    慕寧團腿坐在羅漢塌上，看著倚翠、小桃、孫武放花炮。梅花爐子火氣正旺，她全身暖呼呼的，卻想到遠在西疆的他。

    天寒地凍的，戰場物資緊缺，肯定是吃不飽也穿不暖。兩個人不甚熟悉，慕寧隻說了“見信安”之類的套話，隨信附上一對護膝，一對手套，一條狐毛圍脖。

    第二封家書，寫在立春。

    剛過新年，慕寧便帶著倚翠、熙春去郡王府的莊子上看了一看。原來收成不好，是因為不能因地製宜，把土地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慕寧托水秀姐找了幾個老行家，幫著農戶們種果樹、莊稼。還有不少家庭，男人出去打仗，僅剩下婦孺，慕寧就找人教他們種桑養蠶，取蠶絲，再賣到崇華館加工。

    慕寧還向李匡翊請示，問可不可以動工修繕郡王府。又去承影湖邊的垂柳上折了一根新發的綠芽，包在為其縫製的黑色長衫裏，一起隨信托人往西疆送去。

    第三封家書，寫在仲夏。

    慕寧說，已經把郡王府裏裏外外修繕了一遍，隻等著郡王爺早些回來。隨信又送上了夏日的黑色薄衫，用料是崇華館新上的蟬翼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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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日許將軍送家書來，告知姚姨，大捷，中秋節前必定班師回朝。

    從前在家裏，誰也不敢提中秋節的事情，許是爹爹和娘親在中秋節也有別樣回憶吧。是以慕寧也從未嚐過月餅的味道，更不要提自己做月餅了。

    但李匡翊出去將近一年，這才回來，下次也不知什麽時候又要出去，更不知下次還能不能在一年之內就回來。

    慕寧想，月餅吃吃也好，還得要親手去做，向老天爺討一個團團圓圓的好彩頭。

    慕寧拉著熙春去購置做月餅的模具，材料，還給百味齋一位技藝精湛的老師傅送了一對玉鐲子，打算在後廚學幾天藝。

    這天陽光正好，溫度也適宜。

    從百味齋出來，看到了一年前那個賣糖人的老太太。

    小攤販的地方總是換來換去，再見到也要靠緣分。

    看慕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老太太手中的糖人，熙春問：“姑娘，去買一個糖人嗎？”

    慕寧念念不舍地望了又望，還是說：“算了。”

    都成了婚，束了發，再來買小孩玩意兒像什麽樣子呢？

    但出門一趟，興致被勾了起來。

    慕寧便笑著提議，“咱去醉霄樓吧。”

    許是成了婚，慕寧也知道儉省了，便要了個普通的包間。

    店小二熟練地引路，殷勤地喊：“夫人仔細腳下的路，慢慢些走，不著急。”

    這店小二一年前，喊“姑娘”的樣子還曆曆在目，今日便喊“夫人”了。

    慕寧有些沒來由的不自在，尷尬地笑了笑，揮揮手讓他趕緊去上菜。

    店小二端烤鴨來時，驚詫地喊道：“姑娘，怪小人眼拙，一時沒看清。您可有一年沒來吧，姚珠姑娘倒是常來。”

    慕寧覺得店小二一聲“夫人”將自己叫老了，可不想接話，心想若是倚翠在，指定揶揄死這個店小二了。

    又對此刻在煥新居憋著長黴的倚翠生出一絲愧疚，她那一張巧嘴，不帶出來替自己擋話真是浪費了。

    實在好性兒，一句話沒憋出來，還朝店小二笑了笑，問道：“姚珠姑娘經常來嗎？”

    店小二今日亢奮得很，扯著嗓子大聲回話：“來了啊，隻不過昨日烤鴨賣得好，姚珠姑娘沒吃到烤鴨，還朝裴公子發了一通脾氣呢！”

    慕寧暗笑，這倆小冤家。又說：“烤鴨若是還有的話，你給我留一份。”

    店小二連忙殷勤地說：“得咧，是帶給姚珠姑娘的吧，姑娘們感情真好。”

    慕寧心想，怪不得話本子裏的反派都是死於話多。這店小二，話真的未免太多了一點。

    記掛著時間，要早點回府，也就吃了個新鮮勁。等著為姚珠點的那份烤鴨打包好了，慕寧就趕緊出了醉霄樓。

    上馬車的時候，慕寧不經意瞥到了承影湖旁的垂柳樹。

    垂柳的葉子仍是綠的。

    又是一年初秋。

    當時自己被嚇著了，如今想來，救命之恩沒有主動道謝，實在是有些過意不去。

    也旁敲側擊，問過水秀幾次。

    東家的事情，她也不是很清楚，隻是說聽劉管事的意思，江南的商鋪還需擴大，賀蘭邕作為主事人，近幾年是不會再回京了。

    至於他到底為何為自己擋了那一掌，慕寧不敢深想。

    就是多多少少對他，還是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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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府。

    慕寧自嫁人了，就時刻記著嬤嬤的話，娘家都很少回，更不要說來找姚珠了。

    雖然她也沒有正經的婆婆，宮裏頭的那些娘娘們也不屑於與一個郡王妃來往，但是她總覺得要處處小心，不留人話柄才好。

    是以，這還是今年第一次來許府。

    許府的婆子來迎，殷勤得很，慕寧看她張了張嘴，一個“慕”字的口型，生生憋了回去。連忙跪地，喚了聲：“郡王妃娘娘。”

    這婆子也有些年紀了，身體僵硬得很，慕寧看著她下跪行禮，心裏很不是滋味，連忙扶起她，“老媽媽喊我慕姑娘，也是使得的。您也一把年紀了，哪裏需要行這麽重的禮？”

    熙春將婆子扶起來，隻聽她說，“郡王妃娘娘，您怎麽一個人來了？”

    慕寧心想，這婆子的意思應該是以為李匡翊回來了，便說：“正好路過，給姚珠送點東西。”

    婆子皺了皺眉頭，奇怪地問：“今兒，咱姑娘出門前，不是說去找郡王妃您嗎？”

    慕寧暗歎，這丫頭一定是又拿她做幌子，去見裴小五了，忙說：“我有事趕著回去，她玩心重得很，也不知去哪裏了。”

    也不願再見姚姨，她可比婆子難應付得多，便滿臉堆著笑容說：“這是從醉霄樓打包的烤鴨，勞老媽媽為我帶進去。府裏還有一堆事情，我得回去了。”

    回府時，慕寧靠在軟塌上跟熙春歎息：“有日子沒見姚珠了，也不知她怎麽樣了？”

    熙春跪在一側，靜靜地聽著慕寧說話，“她整日和裴小五偷偷見麵，被宸妃娘娘知道了怎麽辦。”

    熙春見慕寧求救般地望向自己，忙說：“姑娘，可不必為許姑娘擔心。天真的人也自有天真的好處，如今快快樂樂的，也就夠了，誰的日子是一眼望得到頭的呢？！”

    慕寧點點頭，笑道：“是我庸人自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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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煥新居。

    慕寧打發倚翠去暗影齋，問了問孫管家，李匡翊可有寄信回來，說具體哪一日到。

    孫管家支支吾吾的，也說不清楚。

    慕寧這才明白李匡翊隻會把行程告知渠相思，渠相思不在了，他也懶得把行程告知另一個人。

    她歎了口氣，想著罷了，也不會再去做那城門苦等九日的傻妞。

    有這閑工夫，還不如去莊子裏探看今年的收成。

    上個月初農莊遣人來報喜說，今年晴天多，雨水少，桃子個頭大，味道甜，一定能賣出個好價錢。

    七月底，桃子陸續都賣出去了，農莊管事不僅送來往年兩倍的銀錢，還挑了幾大筐極好的水蜜桃送至郡王府。

    慕寧吩咐倚翠、熙春、小桃分別揀了些飽滿的桃子送去了慕府、許府和崇華館，自己留了剩下的一筐，其他的便都賞給郡王府裏的下人了。

    如今，已是八月初九，約莫著柿子也該成熟了。

    等在家裏，想著李匡翊何時回來，慕寧也心焦得很，不如去農莊看看婦人們做柿餅的盛況。

    從前在家做姑娘的時候，常聽嬤嬤講，等到中秋時分，漫山遍野黃澄澄的柿子，掛在樹上好看極了。

    又等著采摘下來，去了皮，吊在繩子上，垂吊在屋簷下，等被太陽曬一曬，金燦燦的，叫人望著就覺得喜慶盈盈。

    慕寧其實骨子裏是個關不住的人，隻是迫於無奈，常常裝乖。不過，閨閣裏認識了姚珠這麽個小混世魔王，什麽離經叛道的事情，都是姚珠牽頭去做。

    慕寧跟在後麵，表麵像一個被人牽著鼻子走的小媳婦，其實心裏也快活極了。如今為人妻子，和姚珠見麵少了，也隻得自己在應盡的本分上找些有趣致的事情了。

    賞秋景，這麽有趣的事情，怎能被繁文縟節打擾呢？

    慕寧實在不願意一出現，好好看個景，結果身邊跪了一排人。

    好在，前幾次去莊子都是戴著麵紗。可是，熙春是露了臉的，這次去就不能帶著她了。

    慕寧做了尋常的官家小姐打扮，又讓孫武租了輛原木馬車，興衝衝便想從北邊小門出去，往燈籠莊趕。

    半途又被熙春攔住，怎麽也要讓小桃跟著去。慕寧知道熙春是覺得，倚翠太莽撞，孫武太愚笨，小桃膽雖小了點，但是個聰明冷靜的丫頭，便也沒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