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畫地為牢(3)

字數:6968   加入書籤

A+A-




    江昭像個無意間窺破了天大秘密的孩童,脖頸仿佛是被什麽給勒住了,很緊,他幾乎要呼吸不過來了。

    他有些茫茫然地摸了下冰涼的後頸,像是在證實那上頭究竟有沒有東西。

    沒有。

    入手一片細膩,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並沒有意料之外的東西。

    隻是……

    江昭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他分明記得下了雨,不然他跌倒前,脖子上的冰涼濕意是從何而來的?

    難道說是他的錯覺?

    林玉韻看了眼陰沉沉的天空,“怎麽了?”

    “是要下雨了嗎?我剛才感覺好像有水滴在了我脖子上。”江昭小心覷著他的麵色,想從那上頭找出一絲讚同。

    林玉韻伸出手於空中靜靜等待了幾秒,旋即溫和道:“我沒有感受到。不過既然昭昭這麽說,那應當快要下雨了。”

    江昭張了張嘴,想說他出門前才看過天氣,今天雖然是陰天,但是不會下雨。

    剛才的或許不是雨。

    更何況,一滴雨水也不可能……讓他摔倒。

    江昭不置可否想到了腳下濕潤的深褐色泥土。

    他的身子一瞬便僵住了,苦中作樂地想,他還真是個小倒黴蛋,綁定係統之前是,現在也是。

    為什麽總是他在撞鬼……

    約莫過了半小時,江母這才下令讓他們可以回去了。

    江昭長舒出口氣,可算是能走了。

    下山的途中,江母走得飛快,同保鏢在前麵領路,江昭落在後麵,他剛下了幾步台階,察覺林玉韻才是落在最後的那個,頃刻警覺起來,好像起了應激反應的小動物。

    他有些怵主角受。

    江昭心想,他就回頭看一眼、就一眼……

    主角受不會發現的。

    邁步下樓梯的間隙,他回過頭,原本是想看向主角受的,卻因為不知道他具體在自己後麵哪裏,聚焦左搖右晃,最後落在了山頂的石碑上。

    他們還沒有走遠,還能瞥見石碑上的字,很模糊。

    江昭卻莫名看清了最頂上那張小小的相片。

    相片上的少年好像還活著一般,隔著大大小小的墓碑朝著他望過來,兩人的視線在這個瞬間交匯,瞧著好像是跨越了那樣一層薄薄的界限,可實際上是邁過了生死兩界。

    江昭腿肚子猛然開始發疼,像是有人躲藏進他的骨頭縫中,手持一把帶尖刺的錘子朝著他的腿骨狠狠敲擊。

    鑽心的疼。

    相片上,少年的目光仿佛是落在了他的小腿上。

    一股寒意隨之席卷而來,江昭愈發猛烈地疼痛起來,像是被人丟進了冰冷的地窖中一般,小腿卻奇異地因著疼痛而變得滾燙,有如密度極高的岩漿般。

    他額上滾落細小的汗珠,順著白皙的臉頰一顆顆滑落,打濕了他的衣領、袖口。

    他看見一隻漆黑的鴉從高聳入雲的樹林裏飛出來。

    漆黑光滑的羽翼在空中伸展著,幾乎要將那來之不易的日光遮掩幹淨,教這世界隻餘下一片黢黑。

    那隻烏鴉施施然停在了石碑上方,低頭順溜著自己光滑的毛發,有自然脫落的黑羽從它身上掉下來,像是一場漫天的黑雨,灑在了石碑前。

    羽毛交錯墜落的間隙中,江昭看見墓碑上陰沉沉的少年對著他勾起了唇角。

    ——他笑了。

    照片中已經亡故的少年笑了。

    江昭被疼痛一點點吞噬的腦海,於頃刻間便被這驟然冒出來的念頭重新充斥,他近乎於茫然地想著,笑了……怎麽會笑了呢……

    恐懼被遲鈍拖長了,小腿的疼痛好似順著神經末梢一點點向上攀爬,進入了脆弱的心髒,又被血液帶往身體各處。

    抬起的腳在半空中僵直著,腳主人好容易控製著僵硬的腳邁開步,卻心慌意亂,忘了下麵是台階。

    江昭狠狠向前摔去。

    這次比之前還要狠得多,他順著石階從最上麵滾到了最下麵,幸好墓園的階梯每隔一小段便分開了,他才能順勢在台階的橫截麵上停了下來。

    他被迫躺在這上麵,好像是躺進了冰冷的棺木中,四周空空蕩蕩,隻有他一人,也隻有他一個生人。

    方才的畫麵破開鑽心的疼痛,陰魂不散地鑽進了他心裏。

    他從來沒有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主角攻現在不止是一個死人,還是一個不依不饒想要殺了他的厲鬼。

    對方可以殺了他,也有理由這樣做。

    江昭在石階上蜷縮了好幾秒,江母這才帶著保鏢匆匆來遲。

    那一下摔得太狠,他的眼前還是昏的,隻能聽見江母的尖叫聲,額上的汗流幹了,一種更加粘稠的液體自他頭皮上流淌下來,混著未幹的雨積水糊住了他的眼睛。

    太疼了……

    這次不是幻覺,他應當摔到了腿和後腦勺。

    傷到了腿還好,有輪椅可以坐,摔到頭就不好了,江昭盡力分散著自己的注意力,不去回想之前的情景。

    他沒這麽脆弱,隻是有些嬌氣。

    字麵意義上的嬌氣。

    別人摔倒興許隻是刮破點皮,站起來還能走,他每每摔倒,都能摔一身青紫,疼得一個月都走不好路,這次應該要在床上躺好幾個月了……不行,還是好疼。

    分散注意力失敗,江昭隻得攥緊手,準備自己爬起來。

    手撐著地麵,正要使勁,江昭動作突然一頓,轉瞬整個身子都騰空起來了。他慌張地抬頭,看見的是一片猩紅,血流進了他的眼裏,模糊了視線,他費力睜大眼,也隻能看見一個隱約的輪廓。

    江昭張嘴喚道:“林玉韻……”

    他叫了主角受的全名。

    話剛出口,江昭便察覺到不妥,原身一直以來叫的都是林哥,他不能再在這上麵出岔子。

    思及此,江昭慌忙改口,“林哥……是你嗎?”

    抱著他的人先是沉默,像是已經聽見了他喊的那聲全名,隨後才輕輕“嗯”了一聲,

    江昭縮著身子被他一路抱下了山。

    係統提醒過他,主角受不喜歡和別人有身體接觸,這次能主動抱他下山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他要是作妖,很可能被主角受隨便找個地方埋了。

    車子徑直去了私人醫院。

    檢查出的結果是頭部中度腦震蕩。小腿沒骨折,隻是崴傷,但是身上擦破了很多地方,還有許多淤青,其中最嚴重的就是肩膀處的淤青,已經發烏了,看著格外駭人。

    包紮時,江母在一旁拍著胸脯慶幸,完了又忍不住怪他,“走路怎麽這麽不小心,聽小林說你時走路不專心,回頭看什麽呢?這山上有什麽好看的,現在摔成這樣樂意了?”

    江昭閉著嘴在心內反駁,他是被嚇到了。但是這個原因說出去不會有人相信,所有人都是會覺得他是因為腦震蕩引起的記憶混亂。

    沒關係,有的事隻要他自己知道就夠了。

    “衣服拉一下。”

    護士正要給他肩頭的淤青塗抹上藥油,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林玉韻卻突然伸手攔在了兩人中間。

    “讓我來吧,昭昭——不是很喜歡別人碰他。況且我的力氣也要大些,藥油更容易推開。”

    小護士一愣,卻見他微微笑了下,被碎發遮住的眉眼瞧著很溫和,卻莫名從中透出一股涼薄與強勢,不容人忤逆,像是條漫不經心的蛇。

    她下意識將藥油交了出去。

    坐在床邊的青年背對著他們,因為看不見,他的聲音裏帶著些許疑惑,“林哥?”

    護士眼見著溫和的青年將藥油倒在了手上,旋即不緊不慢地將手覆在了那一片烏青上,坐著的青年打了個哆嗦,像是疼,又像是別的原因。

    她愣在原地,猝不及防聽見了悶悶的一聲。

    是青年在哼。

    這樣駭人的烏青,怎麽可能不疼?

    隻有那一聲,隨後的都被青年努力咽下去了。恍惚間,護士聽見了吩咐。

    “——你可以下去了,這裏有我就夠了。”

    她走後,病房內便隻餘下兩人。

    江母晚上還要參加宴會,留下秘書便走了。

    江昭用力閉了一下眼,悶不吭聲咬緊了腮肉,疼,但是可以忍。他小心抑製著呼吸,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肩上的手不緊不慢地揉著,掌心沒什麽溫度,這也正常,現在還在倒春寒,有的人天生體涼,這樣的天氣就容易手腳冰涼。

    藥油也是冰涼的,隨著淤青被推開的過程,漸漸升上溫度,變為火辣辣的疼。

    江昭死死咬住了牙。

    手主人像是察覺到他的僵硬,壓低了聲音問:“真的不喜歡別人碰你?”

    他搖頭。

    那隻手的速度慢下來,“怎麽不說話?不願意和我開口嗎?”

    “沒有。”江昭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而後才輕聲道:“隻是有點太疼了……”

    主角受的動作停住了。

    江昭的聲音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像是為失眠許久的人低聲唱著安眠曲一般,像是纏綿的,卻又是幹淨清澈的,宛如在透徹的溪水深處藏著無價之寶,許久以來都無人發現。

    又好像貓叫,軟乎乎的,卻帶著小爪子,勾住了什麽似的。

    江昭試探著回了下頭,匆匆一瞥,林玉韻垂著頭,額發柔軟地垂落下來,將他的眉眼完全遮掩住。

    這時候的他沒有了看似平易近人的溫和,有的隻是窺不破的靜默。

    江昭感受到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害怕。

    小動物的應激反應複又冒出來,他脖頸處不知不覺滲出了一滴汗珠。

    “林哥?”

    “……嗯?”

    江昭鬆了口氣,“你怎麽在發呆?揉完這裏,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林玉韻體貼道:“你的手腕也擦傷了,自己來不方便。”

    “對了。”他短暫地停頓了下,突兀問道:“你名字裏的昭,是什麽昭?”

    “日刀口的昭。”

    “是麽?”

    江昭正麵對著的地方是排醫療櫃,櫃麵擦拭得很幹淨,隱約映襯出些什麽,他身後的青年抬起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如同在看一隻已經掉進了牢籠中的金絲雀。

    而他接下來要做的。

    ——無疑是折斷金絲雀用以逃跑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