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畫地為牢(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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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韻的動作倏地一頓。
不斷襲入江昭四周的霧氣也隨之一滯。
江昭從濃墨似的霧氣中嗅到了一點氧氣,他拚命汲取著這點氧氣,大腦從焦灼中緩解。
他費力地轉動著手腕,指尖輕輕碰了下林玉韻扼製他的那隻手。
“哥哥我、我要喘不過氣了”
黑暗中,一道視線準確無誤地落在他麵上。
江昭蹙著眉,淚水順著眼角滾落,一雙眼霧蒙蒙的,像下了場新雨的天空,淺淡的霧氣繚繞在山澗,若隱若現露出裏頭那驚人的美。
江昭啞著聲音喚道“林哥我難受”
他周遭的濃霧倏地散去。
氧氣接連湧入喉腔,江昭大口呼吸著。脫離了詭異而柔軟似沙的黑霧後,他便能分辨他此刻是什麽狀態。
他後背靠著的也是黑霧,但腳下的霧氣卻像凝為實體了般,足以支撐他踩實。
江昭失了渾身的力氣,晃動兩下後驟然向前摔去。
一雙手及時接住了他。
林玉韻攬他入懷,薄唇蹭了蹭他的額角,聲音複又恢複了從前的溫和有禮。
“昭昭不應該惹我生氣。”
他語氣淡淡,像是全然不知他方才做了什麽。
江昭發顫的指尖攥住他的衣襟,唇瓣微張,小口小口喘著氣。
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下來。
又一滴。
又是一滴。
林玉韻感覺除心頭外,他身上也被這些滾燙的淚水灼出了一個大洞,既疼且燙,像是翻滾在刀尖上,又像是沉進了海底。
身為一個死了多年的鬼。
時隔多年。
他竟又嚐到了窒息的滋味。
他受不了江昭這樣哭。
江昭不該是這樣依偎在他懷裏哭泣。
他應該摟著他的昭昭,同他昭昭抵著頭,在這張瓷白昳麗的麵上,該是笑意盈盈同愛意滿滿。
他在做什麽
他在將逃出來的金絲雀重新抓回去。
可金絲雀好像會死在籠子裏。
林玉韻驀地心頭一揪。
這種事他連想都不敢想。
絕對絕對不行。
“林玉韻”發顫的聲音喚著他的名字,哭腔濃重。
他低頭,對上了那雙哭得紅腫卻仍掩飾不住驚人美貌的眸子。
林玉韻忽然發現了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嗯”
江昭無聲哭著,那雙淚水浸泡過的眸子始終像兩顆漆黑的寶石,純粹、澄明、透亮,教他能夠一眼望見裏頭汙濁不堪的自己。
“”他的寶貝沒說話,隻是就這樣望著他。
長久的、沉默的、失望的。
江昭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忍住,將疑問訴諸於口“你為什麽要騙我”
這個問題好像凝聚了他所有的勇氣,尖上顫巍巍地堆積著一點連其主人也未曾知曉的希冀。
林玉韻想。
他第一次看見江昭時,江昭也是這樣。
紅著眼圈思念另一個人,看向他的視線裏滿是畏懼、惶恐,像極了被獵人抓住後又放生的慫兔子。
“我說,是因為謝明熙,昭昭還願意信我嗎”
沒有回答。
林玉韻意料之中。
他接著道“我同謝明熙做了一筆交易,我的靈魂本該在遇見你之前潰散,因為”他頓了下,眉尖微不可查地蹙緊。
他怎麽記不清了
是因為什麽
他為什麽會和謝明熙做交易
罷了,不重要。
不管他原先想要什麽,他現在想要的都是江昭。
這個世上獨一無二的、會傻乎乎撲進惡鬼懷裏、交付了全部信任、最後還要被壓著欺負的江昭。
江昭認真聽著他的話,心頭冒出疑問。
林玉韻是鬼這段並不在原書中,那便基本可以證實他的猜測。
係統給他的原書十有是鬼扯的。
可他的劇情完成度卻一直在往上漲。
還有,林玉韻是不是主角受這件事存疑,如果他是,原書顯然是鬼扯的。
如果他不是
那真正的“林玉韻”是誰
他在哪裏劇情完成度的標準裏核算進他了嗎他現在還是死是活
劇情還可能回到正軌上嗎
先不論書的真假,至少劇情完成度是真的。
江昭愈想愈深,險些錯過林玉韻後來的話。
“出於某些原因,他幫我穩固了我的靈魂,讓我能夠出現在你麵前。”
“昭昭,你的這位發小心藏執念,哪怕是死了也不肯放手。他的執念極強,強到了頭七剛過,便化身厲鬼從地底爬了上來。”
“他想害你。”
林玉韻吻了下他,蜻蜓點水般。
“而我在幫他。”
江昭回溫的身體驟然冰冷。
他無法理解,為什麽林玉韻能夠一邊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一邊神色溫柔地親吻他
他難道沒有心嗎
滴,恕我無法回答您。
係統的提示音響起時,江昭這才驚覺自己無意間將這句話在心裏問了出來。
小係統就目前的局勢分析道請您節哀。
江昭有些疑惑節哀什麽
係統您的腦波數值顯示分析,您無法接受喜歡的人對您做出這樣的事。
什麽
江昭心裏一驚,麵上也顯了些錯愕,幸而他現下垂著頭,無人看見。
係統誠實地重複了一遍,又道根據您的情感數值、腦波數據以及感情偵察器等顯示,您喜歡林
係統
江昭打斷他,模樣瞧著格外凶狠,冷硬道我沒有,你別亂說
係統老實閉嘴。
至於有沒有隻有當事人心裏清楚。
“昭昭怎麽不說話了”
林玉韻的聲音傳來。
江昭下意識抬頭。
林玉韻的臉完完整整映入他視野,鼻梁高挺、輪廓深陷,眉毛是精致而秀氣的類型,但卻絕對不女氣,像是古時進京趕考的書生般,身上帶著股讀書人特有的溫潤儒雅的氣質,乍一瞧好似是溫和的。
可這任誰能想到,這書生位及宰相、權傾朝野。
林玉韻身上同時還摻雜了些貴氣。
他生前一定是哪家的大少爺,從小便在奢侈的環境裏生長,所以才會在溫潤的貴氣中找取到一個平衡點。
江昭從前最喜歡的便是他的氣質。
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直到現在,他才揭開了表麵的那層窗戶紙,看清了裏頭是個什麽模樣。
哪裏有什麽如玉君子,分明隻是老奸巨猾的笑麵狐狸。
江昭舌尖的傷口隱隱發燙,教他一下便回了神。
他望著林玉韻,心想這就是林玉韻對他的答案嗎
他接近他是為了幫另一個人害他。
他對他之間從來都是虛情假意。
江昭心髒像被隻大手牢牢攥住了,窒息感隨之而來,將他深深籠罩在裏頭。
他在心痛什麽
他在後悔什麽
後悔遇見了林玉韻,還是像係統說的一樣,後悔真的在這段關係中投入了真感情
江昭近乎冷酷地想他真是個蠢貨。
在旁觀者眼中,他一直都是愚蠢而又天真的模樣。
天真到被林玉韻夥同另一人一直欺騙,天真到一次又一次相信了罪魁禍首。
愚蠢到,哪怕在日常相處中已經發現了身邊人的不對勁。
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忽視這些不對勁。
“昭昭在想什麽”
江昭想,他也不知腦子在想什麽了,又或是他應該想什麽。
林玉韻的指腹搭上了他的下頷,觸感冰涼像條毒蛇。
這是死人真正該有的溫度。
“昭昭想哭嗎”他的語氣有些冷漠。
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江昭眼眶中醞釀的眼淚便驟然滑落下來,打在了林玉韻手背上,暈出一個有些明顯的小點。
“昭昭怎麽不問我,有沒有這麽做”
他哭得眼睛都紅了,還腫,卻還是止不住往外流著淚。
這些珍珠似的水珠像是永遠不會流幹淨。
林玉韻朝他這邊湊近了一點,鼻尖若有似無地貼著他的鼻尖。
像是下雨天,他在路邊撿到了一隻可憐的、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小狗,他用手蹭了蹭狗狗濕漉漉的鼻尖。這可憐的小家夥隻以為是隻小蝴蝶撲在了他麵上,以至於沒有任何反應。
“我原先是答應了他的。”
“可我後悔了。”
江昭一頓,充斥尖嘯的大腦短暫空白了一瞬。
林玉韻的聲音依然冷漠,他卻能從中聽出些真真切切的溫柔。
“看見昭昭的第一眼,我便改變了主意。”
“我不想害你,我也不希望有別的東西害你,不管是你床下的東西,還是謝明熙,我都不希望他們害你。”
“我同樣不希望有別人接近你。”
“我瞞著謝明熙,不讓他知道你的近況,每次你去見他時,我也會盡力陪同你去。我無法忍受他傷害你,他太自私了。”
“昭昭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他卻這樣自私,想讓你去陪他。”
“他,太自私了”
他的聲音中含著蠱惑、誘哄,如同伴隨暴風雨出現的海妖,趴在船沿吟唱惡魔的禮讚曲。
單純的水手被引誘著,將叮囑與警戒一同拋在了腦後,一步步朝海妖而去。
江昭幾乎無法拒絕他的話。
即將陷進這甜美的夢境前,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猝然回神,麵前人的身份也像釘在他骨頭裏的鐵釘,用疼痛以提醒他。
麵前站著的是鬼。
鬼說的話是不能相信的。
他已經遭受過一次鬼迷心竅,被算計得這麽慘。怎麽還蠢到又要往這張看似甜美、實則滿是劇毒的蛛網上撲呢
“昭昭該問我,為什麽改變了主意。”
林玉韻唇角含笑提醒到。
江昭的目光落在他勾起的笑上,那點好不容易堅定的城牆登時像遭遇了洪水般,被衝刷得岌岌可危。
他可以再次相信林玉韻嗎
林玉韻是鬼。
可是
可是他想相信林玉韻。
他找不到原因,他隻是發了瘋似的想要相信林玉韻。
靈魂撕裂成兩半,理智的一半叫囂著讓他快逃,另一半卻托著沉重的鎖鏈朝黑暗墜去
多想陷進去。
江昭不自覺咬住了舌尖,雪白的牙齒尖端剮蹭到未愈合的小傷口,絲絲縷縷疼痛纏繞上來,教他微微回神。
“即便是昭昭不問,我也是要說的。”林玉韻話中帶笑,“原因很簡單,我喜歡上昭昭了。”
他同其他人不一樣。
他喜歡江昭、他為江昭做了什麽,那便一定要讓江昭知道。
倘若他的寶貝不知道這些事,那他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麽意義呢
隻要是不會被江昭所知道的事,那便毫無意義。
再看江昭,自他說出這句話後,便呆愣在了原地,表情似驚似喜、遊移不定,更多的是茫然。
林玉韻說什麽
係統有心想要說些什麽,想到規則,隻得再三忍耐下來。
沉默持續了很久,江昭在心裏默默做了決定,攥緊的手鬆開沒多久又緊緊捏住了。
他道“我想先聽你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直視林玉韻,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好像想清了什麽。
他要從林玉韻口中知道事情的真相。
不是一件事,而是所有的事。
林玉韻定定凝望著他,十幾秒後,他開口。
“那麽,昭昭想了解什麽”
江昭頓了下。
“我想知道,你是什麽時候死的。”
“不記得了。”林玉韻淡淡道。
江昭又問“你的真的是我認識的林玉韻嗎”
“不是。”
“那我認識的林玉韻呢”
“我知道得並不多,或許作為幕後主使,謝明熙知道得會更多一些。”
“我那天在墓山上看見了”江昭有些不想將這句話說出來。
“你的墓碑。”
這座墓碑藏在了野草和叢林的間隙裏頭,若不是他選擇了走小路,怕是再來上幾回,也沒有機會看見。
他原先以為,那隻是個同名的墓碑。
可他同時還看見了墓碑上的照片。
這次沒了鬼迷心竅,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張熟悉到讓他失眠了整個晚上的臉。
正是此時此刻,站在他麵前的林玉韻。
沒有一丁點變化,可見那張遺照是他死前不久照的。
天大的證據便擺在他麵前,他便是不想相信,也不得不相信。
“清明那天,我們去掃墓時,你單獨走到另一邊,那個時候,你是去看你自己的墓了嗎”
林玉韻眸中浮出若有所思,略一思索後幹脆點頭道“是。”
江昭心裏驀地一緊,酸澀見縫插針漫進來,不費吹灰之力便打破了他的嚴防死守。
他看見的墓碑很是荒涼,上頭堆滿了落葉與泥土,周遭雜草瘋長,甚至還有一片去年秋天留下的枯葉,已完全腐爛在了石階上,隻剩下一點不明顯的輪廓。
無人為他掃墓。
他控製不住地想,因為沒有人給林玉韻掃墓,所以林玉韻選在清明這天自己祭奠了自己。
還真是荒誕的想法。
真的荒誕嗎
那為什麽他控製不住去想,以至於其他的想法悉數被擠走了,滿腦子隻剩那座位於林中的孤塚。
“昭昭真聰明,隻是一張小時候的照片便認出來那是我了。”林玉韻彎著眸子誇讚到。
不對。
不是小時候的照片,他看見的照片分明是現在的林玉韻。
江昭眼皮一跳,思緒略一牽扯便驟然跳了出來。他終於明白若有似無纏繞著他的疑惑從何而來了。
那張遺照被人動過。
他先前便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
上次去墓山時,他連主角攻的名字都沒看見,不若也不會被騙了這麽久。
這一次卻發現了這樣大的秘密。
按理來說,不該是這樣順利的。
謝明熙不想被他發現,所以他記不起來名字和長相。
林玉韻同樣,可他卻偏偏發現了對方的墓碑。
這麽大個證據直直砸在了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來氣。
江昭微一抿唇,唇色同臉色一起泛白。
從林玉韻的口吻來看,他一直是瞞著謝明熙的。
他真的瞞住了謝明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