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畫地為牢(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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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昭悚然,細細的汗水順著冰冷的後背滑落,像是一隻無形的手正沿著他的背部滑動。
他抑製住尖叫的衝動,死死掐了一把大腿根,同他之前起夜時,看見了盥洗室內的白眼珠後掐的位置是一致的。
這處皮肉還未好,新傷舊傷疊加在一起,疼痛翻倍往上湧。
假設,謝明熙一直都知道林玉韻心裏在想什麽,也看穿了他的計劃,但卻一直沒有拆穿……
他想做什麽?
謝明熙想做的,真的隻是林玉韻口中短短的“害他”二字嗎?
他真正想做的事是什麽?
他那天意外看見的墳墓,以及被動過手腳的遺照,約莫悉數是謝明熙動的手腳。
他幾乎可以確定了。
江昭記得很清楚,他先是從謝明熙的診所裏頭出來,而後才去的墓山。
他自認他沒有縝密的心性,說不準他正是在無意間暴露了端倪,是以謝明熙才會改變計劃,讓他看見林玉韻的墳墓,提前猜到真相。
如果不是謝明熙,他什麽時候才能發現真相?
江昭默然。
林玉韻根本就沒有要對他坦白的打算,從始至終,他一直在欺騙他。
不論是同謝明熙在一起時,還是改變主意後。
江昭忽然覺出了一股無力感,渾身的力氣像驟然被抽走了,教他有些站不穩,身子晃了晃,倒向林玉韻這邊。
後者順勢將他摟入懷中。
這個懷抱也是冰冷的。
冰塊似的手觸上他後背雪白的肌膚,像是冰雪交融於一處,寒意順著被觸碰的肌膚散開,攀上他的脊梁骨,後頸的寒毛也悉數豎了起來。
他靠在林玉韻懷中,好像喪失了反抗的能力。
“林玉……”
青年打斷他,“叫哥哥。”
“……”江昭略過這個稱呼,放輕了聲音道:“我看見的照片,是你現在的照片,不是小時候的。”
這話一出,這方小空間驟然變得一片死寂。
江昭聽見了急促的心跳聲。
隻有一人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鼻腔盈滿林玉韻懷中的氣味,這味道於他而言是格外熟悉的,曾無數次象征著安全感,以至於他控製不住開始流淚。
眼球傳來幹澀的刺痛感,——他的眼睛一定哭腫了。
可哭不能解決問題,他還是得麵對現實。
江昭不自覺攥住了一點衣角,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知道這麽做不妥,抿著唇鬆開了手。
遇見危險的事,他本能想要依靠林玉韻。
這個習慣不好,得改掉。
他唯一能依靠的人隻有自己。
“昭昭。”林玉韻忽然開口道:“昭昭想見他嗎?”
江昭自然是不想見的。
他誰也不想見,隻想蝸居在他的軀殼中。
他不說話,林玉韻像是在自言自語記,聲音透著琢磨不透,“他可是……很想見昭昭呢。”
江昭敏感地從他話中嗅到一絲異樣。
他耳畔忽地傳來了某種崩塌似的聲音,像是沙礫正在緩緩下陷,卻又像是霧氣被蒸發。
他在林玉韻懷中回頭,朝聲源處看去。
——無邊無際的黑霧裂開了一小條縫。
他瞳孔驟縮。
江昭眼睜睜望著裏頭露出一絲灰暗的光,像陰天時,從層層堆疊的烏雲後灑落的一線薄弱的天光。
看似不起眼,存在感卻格外強烈。
約莫幾秒後,他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便見一隻蒼白的手扶住了裂開的縫隙,好像扶住了門框般的。
另一隻手也伸了出來。
這雙蒼白的手指骨繃緊,關節處泛出青白之色,用力一拉——
那線縫隙被硬生生撕開了。
周遭始終若有似乎縈繞著的黑霧飛速褪去,露出了此處的原本麵目,這是個純白的空間,隻是黑霧太過濃鬱,以至原本的純白悉數被掩蓋了。
黑霧散去後,一雙腿落在了地麵上。
撕開裂縫的人一身服帖的黑色西裝,白襯衫上係著一條深色係的領帶,衣冠楚楚、風度翩翩,活像個剛從豪門雲集的酒會上離開的貴公子。
江昭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
那是一張他格外熟悉的臉。
謝明熙站在離他們約有十米的地方,唇角一勾,緩緩露出了個微笑。
這個笑同他平日的笑是全然不同的,瞧著格外滲人。
他眼裏也沒有半點笑意,像醞釀著風暴的天空,分外陰冷。
這道陰冷的目光落在了江昭身上,凝為實質般的舔\舐著他的光潔的肌膚。
在瞥見環在他腰間的手後,謝明熙目光一頓,眼中冰冷愈盛。
江昭甚至在這裏頭看見了隱隱冒頭的怒意。
這雙眸子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段時間,方才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看向摟著他的人。
林玉韻麵無表情,仔細看卻能從他眉梢眼角窺見一點類似於勝者的得意與挑釁。
“——鬆手。”
謝明熙道,聲音活像刮著冰碴子,冷得江昭打了個哆嗦。
林玉韻當著他的麵,將懷中人摟得更緊了。
他的語氣也是優雅的,帶了點象征性的禮貌,“抱歉,我不能按照你說的做。”
……不管是鬆手,還是害人。
江昭莫名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下意識看向謝明熙。
後者的麵色格外冷,那道目光像一團熾烈的火,想在林玉韻手上灼燒出一個小洞來。
他有點相信了林玉韻的話,不為什麽,——就單他們之間這水火不容的氣勢。
原文中,主角受和主角攻是天生一對。
而在他麵前的這兩位卻針尖對麥芒,格外看不順眼對方。
他有些疑惑,隻是因記為他嗎?
或許、或許還有別的原因……
“你膽子未免太大了。我還真以為你對我能有多衷心,最後還不是選擇了背叛。”謝明熙道:“你口中應當一句真話也沒有,說出來的——全是謊言。”
他咬重了後四個字。
江昭聽得心頭一顫。
林玉韻口中有真話嗎?
他似乎沒聽見過。便是剛才的那番表真心,他也看不透這美好背後是花團錦簇,還是屍橫遍野。
謝明熙掃了他一眼。
江昭的心思真是好猜極了,他藏不住事,心裏想的什麽,透過那雙剔透的瞳孔一眼便能看出。
無價之寶被盜的怒氣消散了些,他眼中也帶上了些微真實的笑意。
落入陷阱的獵物會選擇相信誰呢?
是朝夕相處、滿口謊言的鬼。
還是從未隱瞞、隻抹掉了他記憶的厲鬼呢。
謝明熙一開始便打得一手好算盤。
作為一個死人,他不便與江昭接觸,卻沒到了真不能接觸的地步。
可他選擇了讓旁人替他接近江昭。
為的隻有一件事。
——江昭不能接受親近之人的謊言。
他想將這隻肥美的獵物收入囊中,那必定得先鋪好網子,擺上誘人的餌食。
而後,他才能將獵物誆騙進來。
林玉韻算什麽東西?
他也配同他爭?
凡事總該講究個先來後到。
謝明熙的餘光輕飄飄落在獵物身上。
單純的獵物不知這番話是又一個陷阱,傻乎乎地跌了進去,貼著林玉韻的身子也變僵硬了些。
他心頭升上滿意。
他原本的計劃不是這樣的,原來的計劃好是好,卻出了些變化。不過沒關係,他最擅長的……
便是讓走偏的事回歸正途。
對江昭而言,他才是最後的那條正途。
林玉韻察覺到他的視線,抬手捂住了江昭雙眼。
“我雖滿口謊言,對放在心上的人卻是發自內心的。”
江昭掐了下手心。
……他誰的話也不信。
他們說的話都在偏向自己,並非是事實的真相。
他忽然想起什麽,在心內道:【係統,幫我購買逃生道具,可以瞬移的那張。看準合適的時機使用。】
【滴,購買成功。】
江昭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掙紮了下,沒能讓那隻手鬆開,於是隻好從手指間的縫隙往外看。
謝明熙的麵色不是很好。
因著背對林玉韻,他看不見身後人的麵色,想來,應當也是不怎麽好的。
耳畔傳來林玉韻的聲音。
“昭昭隻是沒拉住你,你的死明明是個意外。”他冷靜道:“他多無辜,要被你記恨這麽久。讓你哪怕死了也要從地底爬上來報複他。”
“你和他之間,哪有什麽仇?”
“你卻因一己私欲想要他去記死、想要他隻陪著你一個人。”
他的聲線如和風細雨般,輕得像片羽毛。
他用這樣的語氣,給謝明熙冠上了名為“自私”的名頭。
謝明熙冷眼看著他,唇角的笑也隨之淡了幾瞬。
江昭看見了他的眼睛。
漆黑的、陰沉的、冰冷的。
像極了被說中後惱羞成怒的眼神,卻又不太像。
約莫兩秒後,這雙黑眸中的視線驟然一變,謝明熙詫異道:“我何時這麽說過?我給你的命令,從來都是讓你盯緊江昭。”
林玉韻但笑不語。
謝明熙也笑著,“我從前怎麽沒發現,你的膽子竟有這麽大。”
“分明是你想讓他去地底陪你,怎麽還誣賴在我的頭上?——你當真以為,誰也猜不中你心裏的想法?”
江昭心裏飛快打起鼓來,他沒由來覺得心慌,方才偏向一人的天平承受不住即將到來的東西,頃刻崩塌成灰燼。
他迫切想要知道林玉韻對於這番話的反應。
江昭頭往後靠,用力拉下眼上覆著的手。
他仰頭。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瞥見一截線條流暢優美的下頷。
……還有微勾的唇角。
江昭心往下一沉。
大概是他的目光太顯眼,林玉韻微低頭。
帶笑的唇角驟然暴露在他的視野裏。
“……”
無盡的死寂。
江昭的心停跳了一拍。
他在這份沉默中察覺到些什麽,這代表,——謝明熙說的話是真的。
林玉韻才是想害死他的鬼。
他的血液像被凍僵了似的,隻是呆愣愣地望著林玉韻,過分激動的情緒教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舌尖上像含了顆酸麻的果子,磕磕盼盼地打著抖,翻來覆去重複著同一個音節。
在場的兩隻鬼悉數沉默著。
無人發聲。
江昭抖索著開口,“……你在想什麽?”
林玉韻唇角的微笑緩緩擴大,這張覆在他身軀上的麵皮也被拉扯到極致。
下半張臉仍然是好看的,搭配他的上半張臉卻格外滲人。
普通人笑起來時,麵部肌肉會一並牽動,帶動眼角眉梢,做出了個笑的模樣。
他的上半張臉完全沒有動。
足以將人溺斃、沼澤一般的溫柔從他眼中緩緩流了出來,如一隻吐絲的蛛,將他慢慢包裹起來。
毒蛛享受著他的驚恐和惶惑,也享受著他陷入窒息時的掙紮與恐懼。
並以此為食。
胸膛中的心髒開始飛快跳躥,一聲大過一聲,如同急促的鼓點般,快得像是墜落的隕石,沉甸甸砸在了他的胸腔中,凹出了一個駭人的坑洞。
林玉韻唇瓣微張。
記那聲音也溫柔極了。
可愈鮮豔美好的東西背後,愈是肮髒與醜惡。
“——昭昭難道不想同我在一起嗎?”
他是這樣問的。
江昭耳畔恍惚傳來了“砰”的一聲,一柄高高抬起的大錘狠狠砸了下來,將他的靈魂連同肉\身一起砸了個稀巴爛,隻剩下一對眼珠靜靜躺在碎肉與鮮血組成的血泊中,長久地、沉默地凝視著外頭的一切。
林玉韻承認了。
他想讓他死。
他想將他埋進沉悶厚重的棺槨中,再用濕潤的、透不出任何氧氣的土壤將他深埋地底,一直到他死亡,這副棺槨也不會被打開。
他會變成同林玉韻一樣的鬼。
唯有這樣,才算是同林玉韻在一起。
江昭的瞳仁劇烈顫抖著,驚恐與畏懼自裏頭溢出來,不等大腦反應過來,他便先一步動手推向林玉韻。
後者力道鬆懈,竟被他推脫成功。
脫身後,江昭踩著冰冷的霧氣一連後退了數步。
這方空間在謝明熙進來後,便被分割成了兩片全然不一樣的地方。
一半悉數是濃鬱的黑色霧氣同陰森的死氣。
另一半卻是雪白得近乎刺目的白空間,隻縈繞著淡淡的灰色。
他這一退,腳下踩著的地麵由漆黑變為雪白。
他站在鋪天蓋地的白色中,身形也像是要融了進去,胸膛因劇烈起伏而泛起一片淡淡的紅暈。
像條幹涸的魚在沙灘上掙紮。
江昭死死盯著林玉韻,近乎神經質地想著,林玉韻想殺了他。
他不能死。
不能死……
能讓他活下來的唯一辦法,除了逃,還有什麽呢?
還要……殺了他們。
隻有殺了這些東西,他才能活下去。
可他下不了手……哪怕對方已經是死人了,他也無法將刀尖對準林玉韻。
無關其他,他過不去心裏的那道坎。
林玉韻停了半晌,維持著被推開的動作抬頭。
“……昭昭不願意?”
他像是困惑極了。
“昭昭為什麽不願意?”他朝純白跨了一步,江昭怕得接連退後了好幾步。
被死死盯著的江昭說不出來話。
他也沒什麽可說的。
“你想我死,林玉韻,你才是想害死我的人……”江昭潤了下幹澀的唇,“我不會和你去死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
林玉韻的目光驟然沉了下來。
先前江昭誤以為的溫情同柔和揉碎在了他眼中,化為沉甸甸的冰霜,刀刃一樣割向謝明熙。
“昭昭不想同我在一起,難不成,想同他在一起嗎?”
“……”
“昭昭怎麽不說話了?”
“昭昭再不說話,我便過去了。”林玉韻淡聲道。
他拿捏住了江昭的死穴,短短一句話便讓江昭又往後退了幾步。
江昭繃緊了神經,“我不會和誰在一起,我要活著。”他記堅定道:“我不會和你一起去死。——絕對不會。”
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下時,一隻無形的手便從後撫上他的麵頰,觸感冰冷。
一口濕冷的氣息噴灑在他耳廓處。
謝明熙如影隨形覆了上來,像他的背後靈,又像他的影子般。
“小昭怎麽可以說話不算數?”
“小昭分明說過。”
“——要與我,生死相隨。”
他字正腔圓,一字一頓地道。
江昭繃緊的神經驟然斷裂,身子一僵,如木雕泥塑般。
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這番話,是他對心理醫生說的。
他說,他多想和死去的朋友在一起。
他還說了,如果可以的話……他願與他,生死相隨。
江昭神經末梢尖嘯著,冰冷的小腿顫了許久,指尖也被帶動。
他隻得死死咬住牙,避免尖叫破口而出。
謝明熙向後一帶,他僵硬的身子於是往後跌去,墜入厲鬼懷中。
他滿意抬頭,從始至終悉數是勝利者的模樣。
“林玉韻,別自作多情了。”
“他分明是我的小昭,我不過是離開了一段時間,讓你代為看護,你卻妄想將他據為己有。”
“你怎麽說得出來我自私這種話呢?”
江昭一片混亂的大腦被強硬地灌入了“自私”二字。
他恍惚想起了不久前,林玉韻曾重複過好幾遍的詞。
他說謝明熙太自私了,因一己私欲便想讓他去死。
……他心裏想的真的是這樣嗎?
——他想說的分明是,謝明熙在妄圖獨占他這件事上太自私了。
他不該是謝明熙一個人的,難道他就應該陪林玉韻去死嗎?
江昭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意識到,這兩隻惡鬼悉數想要他,甚至為了爭奪他不惜反目成仇。
身為被爭奪的人,他沒有選擇權,也沒有反對的權利。
他所需要做的,隻有順從他們的心意。
紅腫的眼眶一陣陣灼燒著的疼,淚水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一滴又一滴,爭先恐後打在了雪白的地麵上。
無聲的墜落。
江昭的確討厭旁人欺騙他。
他更討厭旁人不顧他的意願,逼迫他做出他不願意做的事。
他的眼皮聳拉著,忽然變得如萬鈞般沉重,視野正在一點點縮減,他拚命掙紮著想要睜眼,卻還是捱不住疲憊到極致的大腦陷入昏迷。
懷裏一重,謝明熙低頭,瞧見江昭緊緊閉上的眼,還有昏迷中緊皺的眉頭。
他盯著江昭的臉看了半晌,倏地伸手。
微涼的指腹觸上了濕潤的眼角,揩下一滴溫熱的淚。
——活人的溫度。
是他所沒有的溫度。
謝明熙保持低頭的動作愣住了,良久,這滴淚被卷入他口腔,一點鹹澀&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