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龍傲天和為他而死的白月光約定來生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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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罔極記得溫泅雪說過,&nbp;&nbp;考核過程不能破壞周圍的建築,雖然現在不是考核,但他也遵守著。

    淩訣天顧念著這是書院,&nbp;&nbp;也沒有用毀天滅地的大招。

    如此,&nbp;&nbp;當問道書院的人聞聲趕來,就隻看到兩個雖然打得異常凶殘,招招都奔著要對方的命去,叫心理素質稍差的人甚至不敢看下去,隻覺得下一瞬就要死一個,還是死得極其血腥的那種,但除了一地被殺氣震落的含笑花,&nbp;&nbp;沒有任何損毀。

    負責本次招生秩序的夫子頓時鬆一口氣,&nbp;&nbp;滿意地點點頭:“不錯,這屆的學子素質還是很高的。”

    京都的仙盟學院成立兩年,&nbp;&nbp;因著坐鎮的都是修真界傳說級別的隱世大人物,&nbp;&nbp;全修真界最優秀的年輕人都朝聖般狂熱地向京都奔湧而去。

    致使東都的問道書院生源嚴重流失,&nbp;&nbp;不得不放開限製,擴大生源,從整個九州招收弟子。

    內部一直有聲音說,擔心放開生源,&nbp;&nbp;招收那些蠻荒之地的散修,&nbp;&nbp;會導致問道書院的層次被拉低,風氣被敗壞。

    但現在一看,完全是多慮了啊,雖然學生們血氣方剛,&nbp;&nbp;是少了些禮儀規矩,&nbp;&nbp;一見麵就熱情地打起來,&nbp;&nbp;但這不是挺乖的嘛。看看,打成這樣你死我活的架勢,地板連條裂縫都沒有,很有分寸了。

    是以,夫子們都不急著拉架了。

    “正該讓外麵看看,問道書院武德充沛,並未遜色京都仙盟學院多少。”

    “正是如此。”

    自從仙盟學院成立,修真界就一直拿問道書院做對比,貶低問道書院規矩陳腐,文氣過重,對弟子們天性過於管束,不如仙盟學院生機勃勃,百花齊放,因材施教,尊重個性。

    大家雖然知道這話難聽但也不算平白亂造,聽多了心裏也難免不舒服,今次終於感到紓解。

    “夫子,眼看前來觀戰的學子越來越多,其中或許有年紀小修為不足自保的,萬一被波及到……是否該做點什麽以防萬一?”

    一旁輔助招生事宜的書院大師姐提醒道。

    “還是尋薇你心思細膩,考慮周到。”

    問道書院向來規矩,勒令弟子不得私下比鬥,以至於少有應對這種場合的經驗。

    夫子並指,袖中放出一枚印章浮於半空:“去。”

    印章發出淡淡金光,立刻飛到戰場上空,光波形成一層半球形的防護罩,剛好罩住那兩個人的周圍百米範圍。

    給他們周圍方圓數百米範圍上了一層半球形的防護罩。

    如此,兩個人打歸打,劍氣刀罡最後都會限製在結界範圍內,周圍的人是安全的。

    …

    淩訣天的眼裏除了眼前這個要殺的邪神之子,沒有其他,更沒有那些圍觀的人和結界。

    實際上,自從聽到藥老說的,溫泅雪前世真正的病情後,淩訣天的腦海裏就什麽都沒有了,反反複複隻有對方說的那些話。

    遇到君罔極,誅殺君罔極,都是身體下意識的機械反應。

    他需要做點什麽,讓那些燥亂的殺意、壓抑、失去感盡快平息,讓他能重新冷靜下來,繼續思考,繼續去尋找。

    …

    君罔極麵無表情,向來淡漠沉寂的眼底,一片冷銳專注,外人看去,卻隻覺得那雙淺灰色的眼眸沉靜得毫無生氣,如同黑夜的礁石,沒有一絲波瀾激越。

    他手中的刀卻淩厲迅捷,在淩訣天密不透風的劍影之林裏消失出現,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誰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刀下一瞬會出現在哪裏。

    …

    淩訣天與君罔極前世敵對十年,是立場之戰,本無私仇。

    連最後神墓山決戰,你死我活,也隻是天命如此。

    他們一人得了半截神骨,隻有一人集齊全部神骨才能神格完整,對抗即將到來的滅世之劫。

    莫說他殺君罔極,就是君罔極殺了他,淩訣天也沒有話說,無怨無恨。

    可是,君罔極殺了蘇枕月。

    不僅如此,魔刀湮滅碎了蘇枕月的魂,讓蘇枕月即便時間重來,也擺脫不了魂飛魄散的詛咒。

    自這之後,他們就有仇了。

    他已得到完整神格,這一世,君罔極不出現在他麵前便罷了,他抽不出時間特意去尋仇。

    可君罔極既然不好好在他的魔界待著,出現在蘇枕月養傷的地方,以防萬一,淩訣天也不介意,現在就送這位宿敵一程。

    …

    君罔極不在乎對方為什麽仇視他,也不在乎對方揭穿他遺族的身份。

    衝著上次這個人用那種會侵蝕魂魄的箭殺人,還追蹤他到了他和溫泅雪的小院結界外,就算對方不殺他,他也會殺對方。

    最重要的是,今天溫泅雪也在書院內,而且隨時可能會出現在這裏。

    他不能留下一絲危險可能,得速戰速決。

    君罔極的刀也招招要淩訣天的命。

    手中的刀,從未有過的暢快。

    從前無論是在魔界還是在雲州城,無論麵對怎樣的對手,君罔極都覺得,贏得不費吹灰之力。

    他在魔界,全憑本能廝殺。

    到了修真界,一直練習溫泅雪給他買的秘籍功法,少有和人生死搏殺。

    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即便是七級的妖獸,擊敗對方的一瞬間,他都有一種才剛剛開始就結束的意猶未盡。

    直到麵對眼前這個對手。

    君罔極第一次有一種在和旗鼓相當的對手戰鬥的感覺,像麵對另一個他自己,麵對一個深淵一般未知的龐然大物。

    也是第一次,不確定自己能否打贏。

    沒有一個魔族不好戰,將追求力量作為畢生所執的遺族尤其如此。

    他正好可以酣暢淋漓,試一試自己的極限。

    勝負生死?打過再說!

    …

    刀和人如黑色的閃電,劍影如天穹之上密不透風的陰雲。

    在上千次的交鋒後,終於發出蓄力一擊,兩個人都抱著必殺的念頭攜萬鈞之力斬向對方。

    …

    除了他們倆,在所有人眼裏,這一劍、這一刀都來得太過猝不及防。

    還沒等他們相撞,那印章屏罩就顫抖起來,迸發出數道皸裂,下一瞬就要失去光芒。

    “不好!”夫子臉色大變。

    ——這兩個人居然來真的!

    這一劍、一刀下去,這兩個人勢必要死一個。

    但時間緊迫,顧不得他們了,更重要的是防護罩要是破了,周圍的學子都要遭殃。

    夫子第一時間雙手結印注入靈力,試圖維持住防護罩,抗下那一刀一劍溢出的力量對防護罩的傷害。

    砰一聲,防護罩還是碎裂開。

    衝擊波肉眼可見,如颶風撕扯著周圍的空氣,風刃一般收割向周圍躲閃不及的生命。

    風眼正中,淩訣天和君罔極的刀劍撞在一起。

    兩個人的眼中都一心隻有殺死對方。

    但劍身彈動,刀身回旋。

    兩個人如同颶風一起,被巨大的斥力左右推出去。

    淩訣天挽劍,衝向他這邊的颶風瞬間被劍勢帶動,旋刺天穹蕩開,漫天的花葉如煙雨震落。

    君罔極橫刀一揮,平地一道直入天地的刀罡,衝向他這邊的風刃撞上刀牆,兩相抵消。

    一場危機,瞬間消弭無痕。

    峰回路轉,顧不得心疼損毀的印章,夫子長舒一口氣,正要微笑點頭。

    下一瞬,兩個剛剛還很有分寸,顧念周遭及時止戰的人,毫不猶豫又立刻刀劍相向。

    夫子的表情瞬間石化!

    ——等等,他沒有帶多餘的防禦屏罩!

    ——這些年輕人是怎麽回事,說好的乖和分寸呢?

    叮!

    金石相擊的聲音,在那一瞬傳來。

    像是鍾磬之音空靈,向周圍滌蕩開。

    一支簪子。

    一支青碧毫無瑕疵的玉簪,恰恰停在風暴中間。

    抵著劍影和刀光。

    三者在空中形成一個脆弱的平衡。

    這隻玉簪看上去仿佛眨眼就要湮滅成灰,但仍舊好端端的,隻是簪身出現一道細紋。

    君罔極淡漠死氣的眼眸,在看到那支簪子的瞬間變了,他幾乎是下意識不顧一切地抽刀後退。

    他後退了,淩訣天卻不會。

    劍勢毫不猶豫就要追上去。

    但那簪子卻牢牢抵著他,不讓一毫一寸。

    淩訣天眼神冰冷淩厲,不過區區一支防禦法器,今天誰攔著都沒用,君罔極必須死!

    瞬間迸發的劍勢,蓄積力量如山洪海嘯,令蒼穹之上的陰雲席卷變幻,一往無前,就要神擋誅神!

    簪子驟然斷裂。

    但在碎裂的瞬間,一枝蒼白羸弱的薔薇藤蔓,憑空抽枝纏在玉簪裂痕處,在簪頂開出雪色的薔薇花。

    玉簪和花都很脆弱,不斷被劍勢的殺意凋零,卻又不斷的生長,生生不息,始終不退。

    “請問……”

    殺意彌漫,花開零落,萬籟俱寂之中,一個聲音輕輕響起。

    那聲音響起的瞬間,正待蓄力一擊的淩訣天突然整個人僵住了。

    恍如夢中,回頭。

    在人群環繞下,在滿地殘落的含笑花葉中。

    一道鴉青色的身影緩緩走來,像是上次驟然而醒的夢,再一次接上了。

    淩訣天望著那張從夢裏走來的熟悉的臉,有那麽刹那,無法在腦中將他完整描摹出來。

    腦海裏閃現的,卻是前世最後一次見麵,那個人對他笑,笑容轉眼如朝霧一般消散,說:“誰讓我……愛你呢。”

    烏黑的眼眸,眼神溫柔而寧靜,對他說:“來生,祝你和他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記憶和現實重合。

    那張幽靜美麗的臉,烏黑的眼眸像春夜的湖水平靜,看著他:“我的道侶做了什麽,得罪了你,為什麽要殺他?”

    ——是,溫泅雪。

    溫泅雪還活著!

    他還活著。

    “我很抱歉……”淩訣天望著他,失去了所有表情。

    他想說:我很抱歉,現在才找到你,讓你一個人在那裏這麽久。

    但,他並沒有能說出口。

    在淩訣天向前走第一步的時候,溫泅雪就移開了視線,看向他身後另一邊,腳下未停走了過去。

    沒有分一縷餘光給他。

    他隻看了他一眼。

    就好像,淩訣天隻是一個陌生的路人。

    心口像是忽然被一道寒冰做的劍對穿。

    淩訣天整個人一動不動僵在那裏,連同呼吸心跳一起,全身的血液都被凍住。

    陌生的路人……

    是了,這一世,他沒有去流蘇島,他重生在遇到溫泅雪之前,對這一世的溫泅雪而言,他的確是個陌生的路人。

    沒有相遇,沒有結契,也沒有解契。

    溫泅雪看他,當然是該陌生。

    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淩訣天緩緩抬頭,望向從他身邊走過的溫泅雪的背影。

    清冷聲音,又低又輕,冷如薄刃:“你剛剛說得道侶,指的是誰?”

    如果他們沒有相遇,如果溫泅雪還不認識他,如果溫泅雪說的道侶不是他……那他,說的是誰?

    …

    事實上,並不需要回答。

    除了淩訣天,在場沒有一個人會詫異這個問題的答案。

    因為答案是明擺著的,任何一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淩訣天也能。

    他抬眼,便看到了,溫泅雪目光所向,步履走向的唯一的一個人。

    看到,無論是前世還是方才,都差點要了他命的人。

    他前世的死敵。

    淩訣天靜靜地,麵無表情地看著。

    看到,因為溫泅雪背對著他,君罔極瞬間瞳孔驟縮,像是麵對世界上最大的威脅恐懼,最快的速度瞬移而來,用整個身體擋在溫泅雪和他之間。

    看到,這個危險的邪魔放棄所有的防禦背對著他,將溫泅雪緊緊抱在懷裏,遮擋得嚴嚴實實,就好像,那是他重若生命的寶物。

    但淩訣天並不在乎。

    他的瞳孔裏隻有一個人,隻看得到一個人。

    時間,世界,一切都好像放慢了無數倍,足夠他將對方每一個舉動都清晰印刻眼中。

    看到,溫泅雪抬手回抱著抱著他的君罔極。

    看到,溫泅雪同樣試圖將君罔極藏在他的懷裏,以他自己的身體為屏障,擋住身後一切可能的危險。

    就好像,對溫泅雪而言,站在他背後不遠處的淩訣天,才是那個下一瞬就會誅殺一切的邪魔外道。

    而不是,他試圖藏在懷裏保護的那個。

    淩訣天一瞬不瞬冷冷地看著,蒼白麵容,失去所有的情緒和表情。

    整個世界的光、聲音、顏色,都不複存在。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日的神墓山巔,湮滅魔刀斬去了時間之墟,斬落了天光,所以世界是慘白的。

    又或者,時間並沒有重啟,他一直還留在那一天,那一刻。

    眼前所有皆是幻境。

    不然,他怎麽會看到這麽光怪陸離的情景?

    淩訣天冷靜地看著,無喜無悲,無波無瀾。

    但,世界並沒有因為他的冷靜,就恢複正常,顛倒錯亂的幻境也並未消失。

    隻有光、聲音、風、顏色,恢複了。

    就像在證明,不正常的並不是世界,就隻他淩訣天一人。

    …

    溫泅雪輕撫著君罔極微弓緊繃的背,像是安撫一隻因為飼養者陷入危險,而驟然進入狂暴狀態的猛獸:“沒事了,別怕,我沒有受傷啊。”

    君罔極的喉嚨發出野獸一樣的低沉威脅的聲音,淺灰色的眼眸死氣灰暗,望著淩訣天,像是下一瞬就會不顧一切咬斷他的喉嚨。

    他忘記了說話的能力,理智岌岌可危。

    眼中隻有淩訣天揮出的劍,斬斷的簪子,和溫泅雪背對著那個人。

    ——溫泅雪差點就被殺死了!

    因為他沒能殺了那個人。

    溫泅雪抱著他,像抱著一具滿是棱角的礁石做成的骨頭。

    他一下一下耐心地撫摸著他的後頸,抱緊他,輕聲溫和,叫他的名字:“君罔極,你冷嗎?我有一點冷。”

    君罔極眼底的陰鬱、死氣、殺戮,在這聲音裏漸漸退卻,放空,慢慢恢複清明。

    像貓科動物一樣的瞳孔,淡漠,銳利,寂靜。

    隻有僵硬的身體軟化,他抱緊溫泅雪,試圖去暖他。

    淩訣天的臉上一片冰冷孤執:“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道侶?和他?他是……”

    任何人看到那雙弑殺毫無人性的獸瞳,都會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怪物。

    是人心陰暗麵誕生的,擁有神魔之心,最殘忍冷酷沒有溫度的邪魔。

    他不可能愛任何人,他根本不懂什麽是愛。

    溫泅雪抱著君罔極,抬頭看向淩訣天,烏黑的眼眸裏什麽也沒有,像海,像夜色裏的湖,霧蒙蒙的安靜。

    那雙眼睛純粹得,倒影不出任何身影,淩訣天甚至無法肯定,他是看著自己的。

    輕聲平靜:“我知道。”

    淩訣天:“……”

    溫泅雪看著他,眸光坦然。

    在淩訣天的記憶裏,那雙眼睛即便是黑夜之中都像是沁著一汪清泉,脆弱的時候,安靜地望著他,像是蒹葭墜著白露,搖搖欲墜,好像下一瞬就會紅著眼眶,滴落下來。

    但,這一刻,那雙烏黑的眼眸裏沒有一絲脆弱,冷靜而清醒。

    淩訣天忽然意識到,他曾經看到過這樣的眼神。

    很久以前,他們剛從流蘇島逃出來,躲避追殺的一路,溫泅雪的樣貌過於出眾,他們經常會遇到一些人。

    試圖用武力、權勢、錢財,讓淩訣天將溫泅雪給他們。

    溫泅雪就是那樣的,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就算安靜不發一言,就算冷冷淡淡,毫無存在感,就算他不曾看任何人,也,讓人隻要多看他一眼,就忍不住想要得到的美。

    淩訣天想,那時候,他對溫泅雪並不好,他一直都很冷淡。

    哪怕溫泅雪為他試藥,哪怕他們已經逃出了流蘇島,他還是不信任溫泅雪,不信任任何人。

    至少在溫泅雪眼裏,是這樣的。

    所以,溫泅雪才從不向他求助。

    他好像覺得,如果淩訣天知道了,會毫不猶豫地舍棄他一樣。

    被淩訣天發現的時候,隻會安靜地望著他,抿唇說抱歉。

    “……為什麽道歉?”

    “……因為,惹了麻煩。”

    他好像覺得,被人覬覦,是他的錯一樣。

    明明覺得自己一定要被舍棄了,卻還是像溫煦的小動物一樣,仰頭靜靜地看著淩訣天。

    即便覺得自己會被舍棄,蘊著清泉的眸光,到那一刻也是溫柔的。

    好像無論淩訣天做任何決定,都沒關係,他都不會怨恨,失望。

    安靜又內斂,分明脆弱,卻讓人好像被他縱容。

    如果不是見過溫泅雪含著眼淚,眼眶微紅,安靜溫順的樣子,他會以為,這個人從來也不會害怕。

    而不是,從未被保護過,慌張害怕都懵懂不會。

    淩訣天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對自己溫柔的。

    “……不過是一個病懨懨快死的仆人,你若是覺得這些不夠,可以開個價。”

    “……滾。”那時候,淩訣天回頭,執劍指著他們,冷冷地說,“他不是奴仆,是,我的道侶。再說一個字,就死!”

    …

    現在。

    溫泅雪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著當初那些覬覦者。

    清冷,疏淡,無喜無悲,不露一絲真切的情緒。

    像個吝嗇注入靈魂的人偶。

    那眼神明明並不冰冷,溫順安靜沒有任何尖銳,不泄露一絲情緒,淩訣天卻覺得渾身都被刺傷。

    那一眼擊潰了他所有的防禦。

    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殺死這一刻的淩訣天。

    但君罔極居然沒有動。

    他為什麽還不動手?

    他若是動手,溫泅雪就該知道,誰才是危險的怪物。

    …

    人群傳來嗤笑不屑的聲音。

    “……我說怎麽平白下那麽狠的手,原來是覬覦人家的道侶。”

    淩訣天望著溫泅雪的眼神,溫泅雪讓所有人啞口無言、世所罕見的美,包括他們之間隻言片語的話……

    足夠讓所有人立刻腦補出一個真相。

    “……真是世風日下,居然有這種人!”

    “……長得一表人才,沒想到,竟然幹出當眾強取豪奪的事來!”

    “……問道書院居然也會發生這種事?”

    夫子皺眉。

    尋薇出聲:“他並不是問道書院的弟子,也沒有參與本次入學考。”

    然後,小聲對夫子說:“他對麵那個,叫君罔極,是本次新生的第一名。”

    自己人?

    夫子瞬間了然,嚴肅望著淩訣天:“閣下是何人?為何出現在問道書院,傷我書院的弟子?”

    尋薇又低聲:“弟子剛剛想起來,去年我帶人參加學院之間的大比,他是那一年的仙盟魁首。”

    夫子:“什麽?仙盟學院的?”

    他瞪大眼睛,上下看著淩訣天,有些不敢置信。

    再如何對仙盟學院不服,他也知道,能入仙盟學院的弟子都是萬裏挑一的佼佼者,而且,教導他們的都是修真界隱世傳奇,怎麽可能教出一個見色起意、公然殺人搶奪他人道侶的魁首來?

    “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所有人都陷入了搖擺。

    淩訣天的相貌氣度,仙盟學院的出身,都讓大家相信他不該是那種人。

    但是,隻要他們看一眼溫泅雪,天平立刻就發生了傾斜。

    捫心自問,如果是為了這樣的美人,做出這種事好像太合情合理了。

    他們自己設想一下,都有些蠢蠢欲動。

    …

    人群裏,蘇枕月派去攔住淩訣天的人都傻眼了。

    萬萬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走向。

    蘇家在浮夢州的人本就不多,匆忙召集之下,想要攔住淩訣天談何容易?

    更何況,蘇枕月的命令是不能硬來。

    所有辦法都想盡了。

    “……你把我的家傳寶玉撞壞了,不能走!”

    裝作碰瓷。

    淩訣天頭也不回一塊靈玉扔回去。

    “……救命啊,殺人了!”

    假裝被追殺求助。

    淩訣天是真的會拔劍。

    “……”

    “……這位師弟、師兄、師姐、師妹,天氣這麽好,來切磋一把如何?你不回答就是答應了,看招!”

    最後,他們隻得故意招惹路人,製造衝突麻煩,就想能阻一時是一時。

    隻盼望蘇枕月能快些趕來。

    然而,路堵住了,淩訣天目不斜視,直接從所有人頭頂飛過去,眨眼之間不見了。

    “……別打了!人飛了!天上!”

    “……快追!”

    問道書院這幾日正在招收新弟子,書院本就人多事雜,一時之間跟菜市場一樣鬧哄哄的。

    反而是他們被阻擋在裏麵了。

    好不容易跑出去,再找到人,就是眼前這幅場景。

    淩訣天居然當眾和人爭搶道侶!

    “……這不可能,淩公子已經有道侶了!”

    “……是啊,仙盟學院所有人都知道。”

    “……什麽,有道侶了?他的道侶是誰?”

    “啊,是在下。”一個清雅溫文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

    “……‘在下’又是誰?”蠻荒來的散修並不懂中原的禮節。

    “在下,京都蘇枕月。”

    周圍擁堵的人不由尋聲望去,看到一位風姿高雅的公子。

    俊眉修目,神情分明矜冷端然,唇角卻微揚幾分笑意,令人一麵因他外表舉止的清貴而覺高傲,肅然之下,自慚形穢,卻又同時因他本人所表露的風雅從容,慧黠慢謔,觀之心生可親。

    眾人不由讓開一條路,讓他走進去。

    蘇枕月手持玉拂塵,玉帶白衣,緩緩走來,與淩訣天站在一處。

    兩個人一高冷孤傲、一清雅矜貴。

    陰雲微風之下,白衣溶溶生輝,兩相映襯之下,淩訣天眉間冷漠出塵,雙目清冷漆黑,顯得他整個人無情無心,如同傳說中斷情絕愛的仙人。

    蘇枕月與他站在一處,譬如神仙眷侶,極是般配。

    眾人隻覺得在場四個人,竟都是放眼修真界都罕見的俊美之人。

    蘇枕月對夫子結印行修真禮,轉向擁著溫泅雪、或者說被溫泅雪牽著韁繩的君罔極,微微頓了頓。

    他轉過頭,神色肅靜:“此事實乃誤會一場,今日蘇某於藥堂求醫,我的未婚夫請教大夫,關於他一位失去音訊的親友的病情,得知的情況……他一時接受不了,心緒激蕩恍惚之下離開,這才與這位道友生出不必要的摩擦時,未能及時解開誤會。事出有因,還望諸位見諒。”

    淩訣天的蒼白失神,所有人都看得到。

    他毫無反應,隻望著一個方向,全然不知周遭發生什麽。

    蘇枕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對上眼神淡漠死寂的君罔極:“這位道友,覺得呢?”

    被君罔極抱在懷裏,遮擋住所有視線的溫泅雪,輕輕示意君罔極鬆開他。

    溫泅雪抬頭,看了一眼蘇枕月。

    蘇枕月雙手結印,對他行修真禮,態度一絲不苟,端嚴莊重:“十分抱歉。”

    溫泅雪抿唇,對君罔極說:“我們走吧。”

    蘇枕月的意思很明顯——

    雙方各退一步。

    君罔極這邊不追究淩訣天的動機。

    淩訣天那邊也揭過不提,君罔極遺族的身份。

    憑著蘇枕月和淩訣天的默契,他深知,淩訣天絕不會無緣無故對陌生人下狠手。

    更清楚,以淩訣天的本事要想殺人,一個普通的年輕修士,絕無可能活到現在,還毫發無傷。

    能抗住淩訣天的劍,君罔極的身份,顯然問題不小。

    但現在淩訣天狀態不對,蘇枕月並不想擴大事態。

    最後大家各退一步,就此揭過。

    …

    溫泅雪和君罔極攜手離開。

    既然是誤會,也沒有造成損傷,夫子和眾位學子也便離開了。

    眨眼之間,隻剩下滿地的含笑花和淩訣天。

    蘇枕月這才問道:“發生了什麽?你為什麽要殺那個人?”

    淩訣天麵無表情,沒有看他,望著溫泅雪和君罔極離開的方向,機械答道:“他會殺了你,所以,我殺他。”

    蘇枕月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怔了一下。

    “你為什麽會覺得,他會殺我?”

    淩訣天自然不可能告訴蘇枕月,因為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

    他靜默一瞬:“我做了一個夢,是預示夢。”

    修士通常都有這種情況,冥想時候靈犀一動,預見到自己和自己至關重要的人的未來命運。

    蘇枕月微微動容:“我很感謝,但是,會不會是你誤會了什麽?或許不是殺,而是救呢?”

    淩訣天看著蘇枕月,沒有說話。

    蘇枕月看著淩訣天的眼睛:“對方救過我的命,是真的。他如果要殺我,隻要放著我不管,現在我已經死了。”

    淩訣天盯著他,重複:“他救你?”

    淩訣天今天已經見到太多光怪陸離的事情了,無論聽到什麽,都不會再讓他心生波瀾。

    卻還是感到荒誕。

    蘇枕月:“對。所以,也許你看到的預示,隻是我遇到危險,他剛好在現場。”

    淩訣天冷冷轉身,走了幾步忽然停下,回頭,問蘇枕月。

    “他救你,是什麽時候?”

    蘇枕月:“之前在雲州城不是提到過一次,我發病遇到了一位醫者,就是那一次。”

    淩訣天:“雲麓鎮。”

    蘇枕月蹙眉:“對,你去追血煞宗的人,我追著你,失去了你的蹤影,然後病發,遇到的他。”

    淩訣天什麽也沒有說。

    蘇枕月看著他像是魂魄離體的傀儡,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和感情,想到之前他在藥老那裏聽聞那些話時的瘋魔失態。

    “你不是要去魔界找人嗎?我想起一個很擅長找人的組織,我們可以先去找他們,這樣就能事半功倍……”

    “不用了。”淩訣天終於開口。

    說出的話卻讓蘇枕月一怔,不解:“什麽意思?”

    淩訣天抬頭,看著陰雲變幻的天穹,像是大夢初醒,又像是,才剛剛進入一場荒誕的長夢裏。

    淡淡地說:“以後,都不用找了。”

    轉身離去,這次他沒有再回頭。

    蘇枕月頓在那裏。

    他向來機敏,淩訣天隻言片語,他就明白所有未盡之語。

    卻忽然之間,聽不懂他的意思。

    不找了?

    是找到了?還是,如藥老所說,他終於清醒麵對,他找的人早已經死了,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事實?

    又或者,他隻是害怕後者,所以不敢去直麵答案?

    蘇枕月不明白,但他不能問,也不能追上去。

    因為,淩訣天走向遠處的背影,淡得像是要融進遠處的狂風陰雲裏。

    又像是極致的壓抑,隻要一點刺激,就會打破岌岌可危的虛假平靜,發生極其可怕的事情。

    蘇枕月隻能看著,淩訣天走遠。

    “訣天哥哥要找的人是誰?”蘇問夏接到消息趕來,一切已經結束,隻看到這一幕。

    蘇枕月:“我不知道,他沒有告訴我,他從不願意對外說。”

    他這段時間,說不知道的次數尤其多。

    蘇問夏眼神微微陰沉。

    自從一年前被血煞宗抓走,試藥,即便已經痊愈,他的性格卻發生了微弱的變化。

    這個十四歲的天之驕子的眼神,再也沒有了以前的驕傲明亮。

    總是帶著些看不透的陰沉。

    “即便是對月哥哥你,也不說嗎?”

    蘇枕月:“為什麽是我,他就應該說?”

    蘇問夏:“大家都知道,你們是知己,是自小就定下的道侶,以你們的關係,他有心事瞞誰也不該瞞著你。”

    蘇枕月笑了,輕聲道:“那又如何?你可知,即便親如父子、母女、愛侶,人跟人之間也不可能完全沒有秘密,人的本質就是孤獨。沒有人會完全理解你,即便是你自己,也未必了解你自己。他既不肯說,必然有他不說的理由,我身為他的知己,又怎能仗著關心的名義,逼問他不願意說的事?”

    蘇問夏垂眼,斂去眼中情緒:“我隻是覺得,再厲害的人也有他自己做不到的事,興許那件事對月哥哥而言就很簡單。如果訣天哥哥說出來,說不定很快就解決了。”

    蘇枕月笑了一下,狐狸似的彎了彎眼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傻孩子,你訣天哥哥的事情有我,你就不用想那麽多了。最近身體如何,對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讓他替你調理一下身體。”

    蘇問夏:“我的身體已經無礙,倒是月哥哥你,我聽說你已經發作了兩次。”

    蘇枕月:“已經有解決的辦法了。”

    蘇問夏眼前陡然一亮:“難道是藥老?”

    蘇枕月點頭。

    蘇問夏的臉上第一次浮現笑意。

    “現在肯去了嗎?”

    蘇問夏迫不及待點頭。

    蘇枕月笑了一下,轉身帶他往問道書院的藥堂方向而去。

    蘇問夏跟著他,走了幾步,回頭,臉上的表情消失,漠然望了一眼淩訣天消失的方向。

    ……

    ……

    淩訣天走在路上,一直一直往前走著。

    沒有目標,沒有方向。

    他現在很冷靜。

    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應該做什麽。

    清楚,溫泅雪安然無恙,並不需要他去救。

    清楚,無論時間是否重啟,他跟溫泅雪的道侶契約都已經斷了。

    他和蘇枕月許諾了來生之約,即便沒有時間重啟,來生,他也隻會和蘇枕月結緣。

    溫泅雪當然也可以和別人結緣。

    他和蘇枕月結道侶之契,自然也會有別的人和溫泅雪結道侶契。

    這一世,在重生那一天,他就已經清醒做出了選擇。

    選擇蘇枕月。

    這一世,他和溫泅雪,本來就該最好不見。

    過去一年所有的荒誕行為,都是因為,他知道了血煞宗試藥之事。

    他以為溫泅雪命懸一線,需要他救。

    他所做的一切,隻是單純的想要救溫泅雪,即便救下了,他們也隻會是萍水相逢。

    也許,好一點,這一世還可以做一對普普通通的道友。

    現在這樣,不是最好的結果嗎?

    溫泅雪看上去很健康,無病無災,沒有他也很好,甚至可能正是因為沒有他,所以很好。

    一切都很完美。

    可他現在……他是怎麽了?

    為什麽,聽到蘇枕月說的話——

    想到,在雲麓鎮那一晚,原來他並沒有認錯,原來,他曾經離溫泅雪那麽近過……

    想到,原來那時候,讓君罔極在察覺到危險的第一時間,不顧一切去守護的人,就是溫泅雪……

    喉嚨會湧現一股鐵鏽味的腥甜?

    想到,剛剛,溫泅雪擁抱保護那個人,看向他的那一眼……

    就覺得痛。

    他明明沒有受傷。

    驟然而來的牽引絞痛,叫他無法站直。

    淩訣天終於倒了下去。

    像是,墜進了深淵之下的蝕骨河裏。

    河水沉冷,叫他一直一直墜去,漫不見底。

    淩訣天躺在地上,漫天的含笑花樹搖曳。

    提醒他,清晰記起——滿地的含笑花裏,溫泅雪抱著那個人,保護的姿勢。

    淩訣天想。

    他沒有,溫泅雪從未那樣抱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