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龍傲天和摯友相愛相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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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尹寒樓當真有本事,年僅弱冠竟然能幹出這番大事,刺殺得了雪衣薔薇。我到現在都不敢置信。”

    “……是不是真的,下個月英雄宴看天音教敢不敢讓他來就知道了。他若是來了,咱們就客客氣氣比一場。他若是不來,恐怕傷得委實不輕。”

    “……有柳家出麵,這事假不了。我隻是不理解,尹寒樓怎麽敢對上天音教,與雪衣薔薇這樣的人物為敵?”

    “……這自然是仇深似海了。十年前雪衣薔薇隻身入長安,視我中原武林如無人之境,江湖許多好手死於那一戰。其中就有尹寒樓的義父義母。尹寒樓也被天音教抓走。彼時,中原武林傾巢而出,從長安到西海一路截殺,竟然沒有一人能留下那人。沒想到尹寒樓一直臥薪嚐膽,數年之後竟然逃了出來。這樣的心性,自然得尋機報仇。”

    “……嗨,天音教和雪衣薔薇這是養虎為患啊。可是,雪衣薔薇當初為何要帶走那個尹寒樓?他有什麽特別之處?”

    “……不清楚,魔教之人行事,誰知道有什麽路數……”

    寒樓穿著紅衣,執著玉簫走在人群裏。

    今夜的長安格外熱鬧,街上的人也很多。

    他走了幾步才意識到,今日正值上元燈節。

    “上元燈節啊……”

    沿途有小孩子拎著金魚燈籠笑著跑過,撞了他一下,燈籠一下子被點燃了。

    小孩子哇地一聲哭出來。

    大人追在後麵,趕忙一邊對他賠不是一邊哄哭鬧的孩子。

    寒樓望著那盞燃燒的金魚燈籠,好半天一動不動。

    十年前,也有人送過他一盞金魚燈籠,也是在上元燈節。

    ……

    長安柳家,是江湖上有名的武林百年世家。

    二十多年前,柳若梅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姐。

    柳若梅有三個哥哥,各個都是江湖有名的少俠。

    柳若梅長大之後也時常女扮男裝,以哥哥的身份行走江湖。

    遇到了彼時的江湖新秀尹風楊。

    兩個人結識結緣的故事,也曾傳遍江湖,是人人欽羨的一對神仙眷侶。

    柳若梅先天體質不好,大夫判斷她極易難產,尹風楊便決定不要孩子。

    尹家也曾是江湖望族,但血脈漸漸凋零,到尹風楊的時候,就隻獨他一脈。

    時人皆以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尹風楊愛柳若梅至深,不願冒一點失去她的風險。

    一次行俠仗義中,兩人共同的好友不幸遇難,臨死前將他們的孩子托付給尹、柳夫婦。

    他們便收養了那個孩子,認作義子。

    寒樓剛來尹家的時候隻有三歲,才剛剛記事。

    他在那場失去父母的災難裏也受了傷,大夫診治之後,開出的藥方裏有一味藥引,叫風間草。

    這種草藥生長在沿海地帶,與鳳尾草極為相似,很難尋到。

    尹風楊將妻兒托付給柳家,獨自外出去尋找這味藥引,誰知這一去便杳無音信。

    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遇到了海難,困於荒島。

    柳家發動整個武林的力量去尋找妹夫的下落,一找就是五年。

    柳若梅一直等著,她是個善良的好姑娘,上天待她不薄。

    第五年的一天清晨,柳姑娘做了一個夢,夢到丈夫回來了。

    她睜開眼奔出門,竟然當真看到尹風楊滿麵風塵歸來。

    重逢的喜悅過去,五年不歸的疑團便擺在了眼前。

    尹風楊說,自己遭遇了仇家索命,也的確遇到了海難,失去了記憶。

    前不久才剛剛想起長安的妻兒,他就不顧一切地回來了。

    他說,自己起初甚至不敢相信,夢裏的人是真實存在的。

    柳姑娘全心全意地相信了他。

    但是,此後的兩年裏,消失的五年帶來的隔閡才慢慢顯露出真正的棱角。

    柳姑娘發現丈夫變了很多,他們明明還愛著彼此,但卻無論如何再也無法和從前一樣交心,親密無間。

    她不忍心懷疑、逼問。

    因為尹風楊實在是一個君子、好人,他的眉眼之間愁緒抑鬱如陰雲濃墨不散。

    他剛回來的時候,看上去還和五年前一樣,英俊文雅,氣宇軒昂,回來短短兩年,卻形貌蕭索,習慣了借酒消愁。

    他們之間日漸相敬如賓。

    彼此明明互相關心,卻相顧無言。

    柳姑娘日漸感到痛苦。

    尹風楊又一次酒醉,歸來遲緩。

    那一日是他們之間定情的紀念日,尹風楊帶了禮物給她,卻是她分明不喜歡之物。

    柳姑娘終於受不了了,她再不要善解人意、溫柔體貼了,像個世界上最歇斯底裏的女瘋子一樣逼問他,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這五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尹風楊為什麽要這麽折磨她?

    兩個彼此相愛,卻無法走入對方心底的人,這樣日日在一起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他關心她,又像是忽略她,敷衍她。

    她問尹風楊,是否在這五年心有所屬,另有所愛?

    這本是情人之間氣怒至極的口不擇言,她根本從未真正想過尹風楊這樣的人會背叛她,她隻是以為尹風楊發生了什麽大事,卻藏在心裏不告訴她,以此逼迫他說出來。

    哪怕是吵一架,也比他們之前那樣要好。

    但是,醉酒的尹風楊卻痛苦地坦白了。

    他告訴柳若梅,自己在失憶的五年裏,不但如柳若梅所言愛上了別人,把柳若梅忘得幹幹淨淨,他還和對方生下了一個孩子。

    當他想起柳若梅的時候,他滿心滿眼都是被他遺忘的舊愛,第一時間不顧一切地回到了長安。

    可是,隨著時間過去,那被他不聲不響拋棄的妻兒卻也開始折磨著他。

    他每想一次遠方,就覺得對不起柳若梅;

    可他若是看著柳若梅,想到柳若梅等他的這五年,便是如今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的未來,他便感到自己如此卑劣不堪。

    他誰都對不起。

    柳若梅被他的話驚呆了,從未想過的噩夢出現在她的生活中,打碎了她所有的愛意。

    柳若梅跑回了娘家,向最疼愛她的大哥訴苦。

    柳姑娘從未想過,就是這個選擇,給她和她的丈夫帶來了滅頂之災。

    掀起了武林一場腥風血雨。

    而十歲的寒樓那雙眼睛,從頭到尾見證了事情所有的發生發展。

    柳傅書問柳若梅怎麽想。

    柳若梅十分矛盾痛苦,尹風楊雖然不是故意的,可他確確實實背叛了自己。

    她恨尹風楊,可她也愛他。

    她最恨的是,回到自己身邊的尹風楊,還有一半心神留在外麵,另一個女人身邊。

    那個女人還擁有一個和他血脈相係的孩子。

    嫉妒,愛意,恨意,燒灼如毒火,讓她根本無從做出理性的選擇。

    柳傅書很疼愛這個妹妹,他決定讓妹妹帶著寒樓在柳家小住,讓夫妻兩人分開冷靜一段時間。

    與此同時,他根據柳若梅提供的線索,委派江湖朋友暗地裏去追查那個女人的身份。

    然而,查到的消息卻震驚了所有人。

    和尹風楊生下孩子的竟然是中原武林最大的敵人,天音魔教的教主。

    彼時,天音教突然崛起,武功神秘,在武林大會上壓得中原武林灰頭土臉。

    如今,他們掌握了天音教這樣一個弱點,怎麽能不好好利用。

    正好一箭雙雕。

    柳傅書對柳若梅說:尹風楊從未背叛於她,尹風楊的失憶或許是魔教妖女從中作梗,看上了尹風楊後,對尹風楊下了蠱,這才促使尹風楊忘了她。尹風楊才會在回來之後,茶飯不思,對那個女人舊情難忘。

    這個說法,自然比其他答案讓柳若梅接受。

    如果尹風楊仍舊和以前一樣,全心全意地愛著她,他隻是迫不得已,為人所害,她當然可以忘記這件事,他們可以重新開始。

    於是,柳若梅接受了柳傅書的計劃。

    柳傅書假裝中原武林和天音教有仇的人,綁架了柳若梅和寒樓,暗中威脅利誘尹風楊。

    若是尹風楊想救下妻兒的性命,若是他不想與整個中原武林結仇,讓人知道他和魔教的關係,他便乖乖聽從他們的話做。

    尹風楊已經對不起柳若梅一次,萬不敢對不起她第二次。

    他麻木地給阿沅寫了一封信,附上他的信物,幫助那些人將阿沅引入了陷阱。

    再眼睜睜看著阿沅在他眼前被人伏擊重傷。

    那些人很守規矩,果然,沒幾天就將柳若梅和寒樓放了回來。

    柳若梅很高興,尹風楊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心果然從始至終都在自己這裏。

    他們過了幾天幸福安穩的生活,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然後,在一個清晨。

    有人敲響了他們家的門。

    走進來的是一個一身雪白,宛如仙人的男子。

    寒樓從未見過長得那樣好看的人。

    他像一朵雪做的花,在錯誤的季節出現在人間。

    分明秋天,他的手裏卻拿著一枝鮮嫩初開的薔薇花。

    那天的事,後來成了整個中原武林十年難忘的噩夢。

    沒有一個人比寒樓更清楚,整件事的過程。

    那個人僅用那根薔薇枝,就讓尹、柳兩夫婦沒有絲毫還手之力。

    “參與這件事的人,我已經一一拜訪過他們,你是最後一個,他們都說,背後指使策劃的人是你的夫人。”那個人的聲音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柳若梅聽了,臉色蒼白,駭然閃躲望著自己的丈夫。

    但卻看到,尹風楊毫無驚訝,就像是早就知道了。

    尹風楊麵無血色,說:“此事是我一人所為,與他人無幹,我的妻子所為也皆是因我而起。”

    那個人淡淡地說:“你自己動手,還是我幫你。”

    尹風楊:“不勞雪衣長老,我自己來吧。”

    他看向無法接受現實的柳若梅,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頭發,說:“你生我的氣,是應該的。是我負了你。她救了我,我卻為了你,棄她、騙她、害她、殺她。你當初認識我,說喜歡我,因我是個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大俠,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了。你就當那個尹風楊,五年前就已經死在那場海難裏吧。”

    尹風楊自斷經脈,跪倒在地。

    十歲的寒樓永遠記得那一幕,他趴在塵埃裏,對那個人伸了伸手:“阿沅,她還活著嗎……我,對不起……請你告訴她,我……不值得……”

    他死得極其痛苦,人若是對自己下手,總因為本能的貪生無法足夠果決。

    又或者,他本就是故意的,要懲罰因自己而生的諸般因果罪孽。

    柳若梅呆立在那,從未想過,事情會走向這樣的結局。

    尹風楊死的那漫長的一分鍾裏,沒有看她一眼,他重複著阿沅,對不起。

    柳若梅知道,她逼死了尹風楊。

    在她逼著尹風楊為了救她,傷害一個無辜的女人時候,就已經殺了過去那個行俠仗義、俯仰無愧於心的尹風楊。

    她是一個好人,尹風楊也是一個好人,他們各自都做了正確的事情,沒有人想作惡,卻是這樣的結局。

    寒樓那時候才十歲,他對尹風楊的感情不深,尹風楊回來的這兩年,總是沉默,要麽便醉醺醺的,很少和他說話。

    他也不理解大人之間的感情。

    他隻記得,那個長得神仙一樣好看的男人,淡淡地問柳若梅:“背後指使你的人是誰?”

    柳若梅說:“沒有別人,就隻有我,全都是我。”

    然後,她死在了尹風楊身旁。

    寒樓那時候才十歲,他還不太理解死亡,不知道,尹風楊為什麽要死,也不知道為什麽柳若梅要死。

    在寒樓的記憶裏,從小到大,是義母和他相依為命。

    他隻知道,義母待他極好,但,這個神仙一樣好看的男人說了一句話,他的義母就死了。

    這個長得好看的男人,是個壞人。

    十年以後,寒樓知道了。

    從尹風楊想起柳若梅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他的死期。

    他因為對柳若梅的愧疚,傷害了阿沅。

    整個人已經鬱結於心。

    又不能暴露柳若梅的哥哥,隻能選擇一死了之。

    他死了,柳若梅當然活不成。

    她要尹風楊證明,自己比阿沅重要,證明他隻愛自己,證明那是個錯誤。

    嫉妒讓她完全忘記了去考慮,做出這種事的尹風楊還是不是個好人,是不是值得她愛的人。

    尹風楊隻能用自己的命來證明。

    她才醒悟,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十年後,寒樓想,這兩個人當真不該做夫妻的。

    這是他們倆注定的命。

    純粹無暇,過於熾熱的愛,是會害人害己的。

    太過愛一個人,就必然會越早失去。

    人就是這樣的,越追求什麽,越付出什麽,就越會失去什麽。

    身而為人,便是如此,你我所愛,便是注定要殺死我們之物。

    無愛,便無傷。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1)

    但十年前,寒樓覺得,一切都是這個雪衣薔薇的錯。

    他沒有哭,他冷冷死死盯著那個人,心想: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但他心底又明白,或許下一刻,自己也要和義父義母一起死了。

    那個人走到他麵前,伸出手,很輕地遮住他的臉,隻露出一雙死寂漠然的眼睛。

    “你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他握著那個人的手,那隻手極其漂亮,卻毫無溫度,他毫不猶豫地狠狠咬上去,咬得滲出了血。

    天音教的教眾都驚呼。

    那個人卻毫無反應,淡淡地說:“這樣你的牙齒會受傷的。”

    他的下頜因為用力脫臼。

    那個人沒有在乎流血的手,給他正好下巴,平靜地說:“我殺了你義父,賠你一個,以後我做你義父。”

    寒樓疑惑錯愕,人的感情也是可以賠的嗎?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對方那樣理所當然地,說著連十歲的孩子都覺得匪夷所思的話。

    那個人像是活了很久很久,像是強大得輕而易舉可以殺死任何人,又像是比嬰兒還單純,比一朵花一片雪還脆弱。

    作者有話要說:注(1):出自佛學著作《妙色王求法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