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番外·神君和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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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沒用的凡人。
他的父親是太子,縱觀史書下場悲慘的太子並非是少數。
史書裏比太子更難做的卻是太孫。
比太孫更難做的,是太子被推翻後,流亡民間的太孫。
就是史書裏也找不到幾個可供參考的,僥幸找到,也不過是事敗身死。
他一生最輕鬆的時候是小時候跟著哥哥流亡的日子,那時候東躲西藏,饑一頓飽一頓,但身邊有親人相依為命,便什麽也不害怕。
好難得的一段無憂無慮。
直到父親舊部找上,他明了自己的責任。
他們說,哥哥是臣,他是君。
他們說,哥哥覬覦他的權柄。
可一個背負謀逆複仇責任的傀儡的權柄有什麽好竊取的?
這個位置,即便是他這個平庸不聰慧的人也一眼看到結局,他注定是要失敗,以亂臣賊子的身份死去的。
隻是出生如此,這是他注定的命運,推脫不得。
可笑那些自詡聰明的人卻還在這個注定的死局裏爭權奪利。
天下算不得盛世,亦算不得太平,但他流亡過當過普通人,深知對老百姓而言,隻要不是活不下去了,沒有人盼望著打仗。
他那時候一麵兢兢業業做著自己該做的事,一麵卻盼望著這些聰明人早日對他失望,轉身去投了朝廷,如此他這徒勞的努力也能早些結束。
也免得再造殺孽,累百姓多受一份苦。
算是他這可悲可笑平庸一生裏一點功績了。
朝廷派來的人賜死他的時候,他十七歲生辰還沒過。
想起這些年已經關係生疏的哥哥。
他是故意遂了那些人的意和哥哥疏遠的,他是沒辦法脫離這條命運結局了,但哥哥還有機會脫身。
死前卻想起,小時候那些年無憂無慮相依為命的流浪時光。
這本該就是他的一生了。
但命運卻從這裏和他開了一個玩笑。
原來這個世間有仙人,凡人亦可修仙。
這一次救他的又是哥哥。
但他們的身份境遇卻打了個顛倒。
哥哥是被仙師看重的親傳弟子,他是資質平平的外門雜役。
哥哥一朝修煉,一日千裏,他卻怎麽也摸不到玄之又玄的靈氣。
哥哥百歲之前境界圓滿,飛升在即。
他全靠哥哥給他的駐顏丹,維持在少年模樣,卻已油盡燈枯。
他心裏並未有任何不平,縱使當了幾年謀反的傀儡君主,但他一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隻是一個沒用的凡人。
即便在普通人裏,也過分普通。
就像他那根怎麽也感受不到靈氣的靈根。
他心裏為哥哥高興的,小時候他就知道,哥哥很厲害,這樣的哥哥無論得到任何成就都是值得的。
但有些事是無法說出口的。
就像小時候,他配合著臣下疏遠哥哥,這樣哥哥便能離開屬於他該承擔的注定的悲劇結尾。
現在,他亦願意配合,讓哥哥斬去他這截塵緣。
從此他入輪回做他的凡人,哥哥飛升做他的神仙。
於是,不必親近,不必多言。
他入輪回,過忘川渡河,哥哥肯來送他最後一程,他已是很高興了。
一路沉默。
一路無話。
他抿唇淺笑,在對麵神君那雙無喜無悲的雙目注視下飲下孟婆湯。
他以為這就是他們最後的結局。
卻不知道,這才是一切的開始。
他一直都知道的,從小就知道,他的哥哥是極好的哥哥。
自己有一塊餅,就絕不會讓他餓著。
自己能修仙,便一定要拉著他一起踏入仙門。
這次也一樣,他的哥哥飛升成仙,便一定要讓他也飛升。
可是他不爭氣,每次都隻能當那個拖後腿的。
他這樣沒用的凡人,連築基都不能,怎麽飛升?
但元天想做的事,從來沒有做不成的。
為他找了最容易入道,最容易修行飛升的道,無情道。
一旦斬情斷愛,靈台清明,便可感應天道之勢,進入無我忘情之境,到時元天便可助他重塑靈體。
他是聽不懂的,他也不明白,更不清楚為什麽無情就能離成神更近?
他欲言又止。
可他自小就知道的,哥哥沉默寡言,但決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他在這樣的哥哥身邊長大,性格軟弱溫吞,唯一能做的就是聽話。
哥哥想讓他做什麽,他就去做。
從來如此。
他這樣平庸無能的人,唯一能為哥哥做的,就是聽話。
隻是他活得久了,漸漸發現一個道理,這個世間少有自覺是庸人的,多的都是自認聰明的人。
而有時候,有些事情反而聰明人看不穿,庸人才看得見。
就像,當初哥哥在朝廷圍剿前讓他退位,頂替他去迎接朝廷的處置。
他那時候就知道,這並沒有用,朝廷想殺的隻是廢太子的血脈。
可他什麽也沒有說,聽從哥哥的話被保護。
哥哥要讓他飛升,可他生就一顆凡心凡骨,即便洗去記憶,轉世投胎重來,他也還是做不了仙。
可既然是哥哥的意思,他便也順從著哥哥安排的命運。
一世一世的死,一世一世的過忘川。
河裏的魂蓮開出的花,短暫的一生乏味蒼白。
他是書童,哥哥是他的主子,十幾年細想,記憶裏隻有牆外的那條街巷,人家牆頭伸出的花樹,四季的榮枯。
他做小太監,哥哥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是他的義父,沒有人欺負他,也沒有人親近他,從生到死都在宮牆裏,皇宮裏沒有樹,因為木在牆裏是困。他這一生,就是困。
一世一世,就這樣過去,每一世都是哥哥殺他。
“你為什麽還不能悟得無情道?”哥哥皺眉,不明白。
他一遍遍死,等哥哥明白,和從前每一次一樣,他那固執的哥哥,除非親自撞了南牆改變主意,絕不會聽從任何人的意見。
而他便不違背。
忘川的魂蓮開了四朵,哥哥殺了他四次。
哥哥終於皺眉放棄:“以後我不會殺你了。”
他想,哥哥終於明白了,人跟人是不一樣的,何況他們仙凡有別,他是無論如何都沒有這個慧根修仙的。
縱使哥哥殺他千千萬萬遍,他這樣的沒出息,看不懂堪不破,生不出恨,也不曉得何為無情。
每一次死前都茫然,哀傷,想不明白於是便算了,他的哥哥一直待他很好,許是有什麽苦衷和不得已,許是自己哪裏做錯了什麽,許是……
這樣想著,忘川奈河便過了。
前生一切都想起。
他配合著被殺死,配合著等待哥哥生厭,明白他朽木不可雕。
哥哥說罷了,屬於神君的眉眼一片出塵超脫。
“換你殺我就是。”
什麽意思?
他依稀明白,他那固執的哥哥仍舊未曾放棄。
做凡人的時候,再固執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能力總有限製,哥哥總會知道不得行而放棄。
但成了仙神的哥哥,能做到的太多了,這次的放棄前的嚐試太漫長了。
被殺的四次輪回,他隻是茫然。
逼不得已,要親手殺死哥哥的命運,他卻怎麽也做不來。
像喝了最苦最苦的湯藥,人生好苦啊。
他一直是個平庸無能的凡人,寧願為難自己,做不來弑親殺愛。
忘川渡河。
他苦笑著,終於忍不住開口:“算了吧。”
元天神君淡淡:“你既已知道為人之苦,便更該努力修仙,脫離輪回之苦。”
他拿那雙庸碌凡塵的眼睛望著眼前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要怎樣告訴這個仙人,他不覺得人生苦,讓他苦的唯有眼前的對方。
他一世世地殺對方。
每一次都覺得去了半身魂魄。
忘川渡河,眼見了這位死在他手中的要千方百計度他成仙的神君,卻比見世間最可怖的惡鬼還驚懼。
平庸的凡人哀傷著眉目,望著對方:“求你了,我不殺你。你做你的神仙,我做我的凡人,就此放過吧。”
他再沒有力氣去做那個聽話的弟弟了。
他哀求退後的時候,蒼白的臉望著這個不斷被他殺死的神仙,眉眼竟有逼到絕路的怨戾。
元天不懂,不明白。
為什麽這個人有勇氣反抗他,怨怪他,有戾氣,卻做不到殺他無情,殺他有恨?
“哥哥讓我殺的,不是什麽別的,是我這個凡人存在於這個世上,唯一的一點對人世的牽掛和美好。”
元天不解,那樣不是很好?
了卻了塵緣,了卻了俗世無聊無意義的妄念執著,才能洗去凡心,才能換得一副神心仙根,才能脫離輪回之苦,隨他位列神國。
從此以後,無怨憎會,無愛別離,無生老病死,無貪嗔癡心,無所求。
平庸無能的凡人無奈地望著那個強大的無所不能的神仙。
可是,人跟人是不一樣的。
人跟仙更不一樣。
有些人生來便沒有半點仙緣仙根,所求不過是俗世凡塵裏那點毫無意義的煙火,一餐一時,花開花落。
他一遍遍地被殺,一遍遍地殺,殺幹淨了身作凡人對塵世間活著的眷戀、期待,空茫了所有的貪嗔癡恨,酸甜苦辣,最終隻剩下一味苦。
他這顆凡心終究是沒有了,怕了人世,怕了輪回。
可他這個人本就是天生的凡人,沒有半點的仙根仙緣,做不了凡人,也不可能做得了仙,便隻剩下魂飛魄散。
他是個庸碌的無能的凡人。
但有些問題,反而是笨蛋看得更清。
所以,他早就明白了,他的哥哥為何一心一意執著於讓他飛升成仙。
因為元天神君是一個孤獨不自知的神仙。
來人世曆劫一遭,有一個弟弟,便是所有。
於是越發地舍不得,做回了孤獨的神君,便下意識想要那唯獨屬於過他的牽係長久陪在他身邊。
就像他每一次轉世,對人間煙火的留戀,對街巷的那棵樹,對宮牆裏飼養的小動物,對帶給過他美好憧憬的人世的不舍。
他於元天神君,便像是那些人間煙火、花木小兔、粥飯餐食於他。
他有時候也感到抱歉。
為那個孤獨的神君感到惋惜,為何遇到的弟弟是他呢。
若是元天的弟弟是一個聰慧的有仙根的修士就好了。
那樣,那個修士一定能修煉神速,早日飛升,說不得不需要斬情斷愛修無情道,亦可飛升。
這樣便能長長久久陪伴這個孤獨的神君了。
怎麽就這麽巧,偏偏是他呢。
偏偏是他這樣一個凡身凡心,平庸無能的凡人。
縱使是憐憫元天
的孤獨,可他還是沒能讓自己對仙人對飛升生出憧憬希望,他畢生所求就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
生在普通人家,有一對偶爾吵架但善良的父母,他錦衣玉食並無所求,種田幹活都很樂意,每天和村裏的同齡人去漫山遍野地玩耍,上山砍豬草,下河摸魚蝦,到了年齡一群人去上私塾,因為背錯了書被先生打手板,罰站。
長大後遇到喜歡的姑娘,努力攢錢迎娶對方過門,組成一個自己的家,來年生個娃娃,廟會或者節慶日,讓娃娃坐在自己的肩上,牽著妻子的手一起去人群裏看燈花。
慢慢老去,兒孫繞膝,老來伴互相攙扶,在一個尋常的日子裏死去,一起去忘川河上看魂蓮裏,這一世熱熱鬧鬧,尋常普通又滿滿當當。
不像他從前的魂蓮,總是空空的蒼白,什麽都沒有。
“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仙,哥哥,我想不出不做凡人,成仙的日子,那裏沒有任何我想要的。”
“做神做仙若是那樣好,哥哥為什麽這般孤獨?”
他努力過的,去斬情斷愛,去飛升做仙人。
可他實在是平庸愚笨,怎麽也參不破,什麽叫無情道。
他,很抱歉。
神想教人作長生,卻不知道人求長生,是為了長長久久的做人。
卻沒有人問過神,爾長生為何?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凡人活百年,是凡人的百年。
神仙活百年,是神仙的百年。
其實神仙和凡人都是一樣的。
他還是書童的那一世,小時候坐在牆頭望牽牛織女星,對書生的哥哥說:“都說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牛郎織女一年一會,是對凡人而言的一年,但對神仙們而言,其實天天都在相見呀。”
書生靜默,隻是拿眼望著他。
他看不懂那眼神,隻當是自己笨,又說了無知的話,但好在主人不會怪他。
於是無憂無慮去玩耍。
書生站在庭前,目送他走入人海,眼神像沒有生命的荒星。
那笨蛋從燈火之中跑回,提著一盞燈籠,笑著拉著神君的手,向那燈火宣暖之處而去。
看過熱鬧的接頭表演,吃了一條街的美食,猜過燈籠裏的謎思,許願放了燈。
煙花之下,人潮洶湧,有人拉著你的手,對你言笑,陪你過長街短橋。
於是生命便填充了一夜的絢爛,於是荒星便紮根了一夜的草種。
神教人作長生,人教神如何生。
是因為感到孤獨,愛才誕生的。
因為有所愛,才想永恒長久。
神和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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